綠水鋪,因臨渾水河而得名,村子不如北麵的落葉村大,也不像貧瘠的青山村那麼小,雖然不像落葉村那樣有個李家罩著,但是得益於緊貼封鎖線內,距離炮樓不遠,也算窩邊草,又攤上了一個不作為的賭鬼便衣隊長,得以保持安寧。
日上三竿,狗漢奸懶洋洋走出了琴姐家的大門口,用衣襟下擺認真擦拭著手裡的墨鏡,往道西看一眼,又往路東瞧一瞧,好天氣!良辰美景,怎能不去試試手氣?當然,即便是下雨下雹子下****,他也會這麼說,否則他還能乾個屁!
戴上心愛的墨鏡,攏攏頭發,抖抖衣衫,好不清爽,邁開四方步往賭坊晃。
“哎?劉嫂,你怎麼回來了?”
一個婦女夾著包袱迎麵走來,見李有才打招呼了,趕緊繞到路的另一邊,保持了距離停下答:“不是說皇軍都進山了嗎,我回來看看家裡。”
“不告sù你們這些娘們半個月後再回來嗎?皇軍返回的時候肯定過咱村,那才是他們想解乏的時候呢,保不齊就闖到你炕下排了隊。哎我說劉嫂?你不是好這個吧?是不是劉哥他……”
“呸!臭不要臉的。我是回來瞅瞅家裡的地收得怎樣了,不放心。”
“哦,我還以為……嘿嘿嘿……那……你這是躲什麼呢?”李有才發現劉嫂非得隔著路站著,不解地朝她那來路方向看。
“你說呢?我可不想讓當家的打我一頓,警告你離我遠點啊!敢過來我就敢喊你信不?”
“……”墨鏡掉在了鼻梁上,露出詫異的眼,下巴則落了地,說不出話來。
劉嫂接著又朝李有才狠狠啐了一口,才夾著包袱繼續走。
“這……老子什麼時候混成娘們公敵了?這什麼世道!唉——”
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繼續走,沒多遠又在路邊遇到了滿臉堆笑的綠水鋪保長。
“嗬嗬,李隊長,起這麼早啊。”
今天是比平時起的早了點,因為琴姐也躲了,晚上不忙。不過平日都叫李有才,今天什麼日子?
“王叔,您這麼大把年紀……彆朝我笑行不?我瘮的慌。”
“嘿嘿,前天我去縣城裡,聽我家二小子說你現在出入憲兵隊啊?”
“可彆聽你兒子胡說,我比他那穿製服的差遠了,哪有能耐進憲兵隊?”
“不是……我這正好有個事想……”
“哎?我嬸在那乾啥呢?”李有才突然朝保長身後方向看,待保長一回頭,撒腿便跑。
“嗯?哎?李隊長,李有才,有才啊……晚上到俺家來吃個飯唄?”
跑過了拐角,重新放慢了步伐,出門不利,這手氣還能好麼?朝路邊吐三口吐沫,去去背氣,免得今天又輸個精光。再抬起頭,停住了。
前方不遠停著一個小毛伢子,套著一件肥大的偽軍上裝衣袖挽了一層又一層,頭上扣著個破氈帽,一截小辮若隱若現,一雙明亮大眼眨巴眨巴望過來。
“這麼好的天氣……算是毀了。”李有才無奈自語。
“你說什麼?”
“我說……紅姐你這身打扮……實在不怎麼樣!”
“嘿嘿嘿……最近日子不好過,馬馬虎虎唄。哎?你臉上那是啥?”
“這個?叫墨鏡!”李有才摘了下來,拿在手裡刻意顯擺了一下,又重新戴好:“怎麼樣?嗯?”露在墨鏡上方的一對眉毛扭歪扭歪得意地晃。
看得小紅纓當場傻了眼,一對大眼似銅鈴,小嘴合不上,口水墜了二尺長,這玩意帥呆酷斃啊?天生她就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兒,從防毒麵具移情彆戀到自行車,現在見到了墨鏡這種嘩眾取寵特立獨行的玩意,毫不猶豫想要紅杏出牆:“彈弓!換不換?四根拉筋的哦!”
“……”
“好吧,我逗你呢。十顆手榴彈怎麼樣?”
“……”
“你這沒骨氣的狗漢奸!十顆手榴彈都夠掛滿你全身了,還不夠威風嗎?”
“……”
“爛賭鬼!敗給你了。多少錢?開價吧,彆忘了咱們可是朋友!”小紅纓心裡琢磨,倒黴的騾子可能會有跳河尋死的一天,但是沒辦法,為了墨鏡,不得不偷偷挖他的聚寶盆,誰讓那頭熊會遊泳呢!
李有才已經呆若木雞,管這小丫頭叫聲紅姐一點都不冤,能量真不小啊,臉皮夠厚嘴夠臭,魄力十足實力雄厚收放自如,討個價都能討出花來。知道她特殊,據說連自行車都有,隻是沒想到談錢她也不含糊,小樣的,厲害!
“愣什麼愣?給句痛快話!”
“這墨鏡……就是我的小心肝啊!怎能賣?”
“你的人都賣給鬼子了,哪來的心肝?”
“噓——你小聲點,那是皇軍。”李有才四下看看,趕緊轉移話題:“到這乾什麼來了?”
“嗯?哦對,狐狸還在河邊傻等呢!咱們邊走邊談。”
“我的紅姐,邊走可以,能不能不要邊談了?說破大天這墨鏡我也不賣。”
“不拿我當朋友?”
“不是……而是這墨鏡是她……你聽我給你說……想當初那也是一個好天氣,我多麼瀟灑你也是知道的……”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嘀嘀咕咕出村走向河邊,逐漸消失於黃葉飄飛間。
……
以偽軍逃兵形式蒙混跑過封鎖線的九排,在敵占區裡向南行進了兩天,終於回到了梅縣北部地界,於今天上午到達綠水鋪外圍。
胡義命令隊伍找到隱蔽處暫時休息,派小丫頭這個不起眼又熟識李有才的進村去找漢奸,到河邊碰頭。
在秋天,河水的顏色似乎也跟著變了,不知道是不是風沙的原因,變得更渾濁,更深沉,入眼滿滿的涼,泛著波,飄著枯葉,無聲。
小丫頭在不遠處的黃草叢中無聊地玩,胡義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水,李有才蹲在水邊洗了手,又站起來麵對滔滔伸懶腰。
“自從上次你威風了一次後,綠水鋪這個炮樓新駐守了一個排,是我哥的人,這條線歸他守了。有皇軍的時候你都打得了,現在縣裡能抽調的全拉進山了,你打回去得了,找我我也沒轍,你們都改了軍裝他們也認得出來,這附近都是落葉營的,哪個不是熟頭熟臉。”
胡義將手裡的一塊石子投進河水:“掃蕩沒結束,我現在還沒想回去,不是找你問這個的。我想知道的是還會有多久?鬼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次掃蕩?”
“這我哪知道?趕著秋收,能運出來的糧食都派偽軍收割回來,運不出來的要燒也得費時候,肯定快不了,且得一陣子呢!為了將來餓死你們,皇軍這次可是下了血本,現在就連李家大院都是空的,全背著鐮刀跟皇軍進山了。嗬嗬,你要是覺得實在閒……要不你把李家大院端了得了,然後我再以調查的名義去抄一票,我猜我哥回來得吐血。”
胡義斜了笑嘻嘻的李有才一眼,繼續沉默著看河麵,看那無儘流淌。
“哦對,抄了你也未必能帶回山裡,全都便宜我了。哈哈哈……”
兩個人隨後繼續沉默了一陣,李有才又問:“上次出城的時候,你見到林秀了吧?”
“……”
“警隊的摩托送到林家大門口,你會沒見到她?”
“你想問什麼?”
李有才走近胡義,彎下腰,認真道:“你們有沒有說話?我是說……她有沒有問你什麼?”
“當時她什麼都沒說。不過……”
“不過什麼?”李有才下意識扯住了胡義的衣袖,見胡義轉過了淡然的臉,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撒手,又在那位置上替胡義撣平了抓出的褶皺,焦急道:“快說啊?”
胡義盯著李有才的焦急看了一會,忍不住微微一笑,重新去看水:“後來她單獨追上了我,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問的什麼?是不是問你是不是八路?”
“沒有,她問我:和你這狗漢奸是什麼關係。”
李有才楞了楞,林秀追上胡義問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她為什麼這麼問?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們是朋友。”
李有才借著附近的一塊石頭也坐了下來,也開始看水。浮動的波紋裡蕩漾著一個偽軍,一個漢奸,隔著半米多遠,都在發呆。
偽軍在想:九排回來了,我回來了,回到了渾水河邊。眼前這條河裡漂浮著上遊流下來的灰燼,和血;所以河水很渾,很涼,陽光在波紋上跳躍,仿佛廢墟在燃燒。
漢奸在想:她很美,美得像這條河,清澈是她的藍衫,深邃是她的黑裙,蜿蜒是她的婀娜;陽光在波紋上跳躍,晃得看不清那藍衫黑裙的遠去背影。
“你有真正的朋友麼?”漢奸問。
“沒有。”偽軍淡淡說。
“我是漢奸,所以我沒有朋友。你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活在硝煙裡。”
“看來……有朋友是件悲傷的事情。”漢奸的語氣也淡淡了。
“沒錯,沒有得到,就不會失去。”
“這麼說我們是幸運的?”
“大概是吧。”
然後偽軍和漢奸繼續沉默,呆呆看水,此刻他們身後不遠處突然響起憤憤的嬌聲怒吼:“那我算什麼?兩個白癡!以後都不要和我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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