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朝霞裡,商家們紛紛扯下門板,打掃門前,靜了一夜的街逐漸開始喧囂。
一襲黑衣,上衣敞懷亮著白色內衫,頭戴一頂黑色禮帽,習慣性地壓低了帽簷,遮黑了眉眼,肩上斜背了駁殼槍套,出現在警隊大門邊。
儘管身經百戰,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還是讓胡義感到不自然,不明白李有才究竟怎麼想的,這樣就出的了城麼?他這身衣服又格外乾淨整潔,更顯黑白分明,來往的路人都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瞧兩眼。不得不說,在外表穿戴這一點上,李有才和馬良不分伯仲了,這倆貨比胡義有過之無不及,在李有才的衣櫃裡愣是找不出一件低調點的臟衣裳,穿他的行頭太顯眼了。
最初,帽簷下的細狹雙眼謹慎地關注著經過周圍的人,關注著警隊大門口的警衛,一直擔心會被查問,或者懷疑。後來,沒有任何事發生,甚至巡邏的一隊鬼子跑過跟前都沒停下,反而是有兩個停留在巷口的乞丐遭到了盤查和驅趕。
胡義終於明白了,在縣城裡,越是高調的,越不易被懷疑,越是低調不起眼的,越受鬼子和警察關注。也是,哪個在逃犯會明晃晃地背著槍站在警隊大門口呢?腦子進水也乾不出這麼蠢的事吧?李有才這小子是個膽大心細的。
背靠著警隊院牆,兩膀橫抱著,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心裡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院裡響起一陣引擎聲。
不久,一輛三輪摩托車駛出了警隊大門口,剛出門便停在了街邊,騎車的是個警察,側邊車鬥裡坐著個年紀五十歲左右的人,精神有點萎靡,朝附近四下裡看。
難道這是林掌櫃?胡義正在猶疑,那人的目光望到了這裡來,把胡義上下打量了一遍,才不滿地開口喊:“小林,你還發什麼呆。”
這是林掌櫃無疑了,隻是沒料到他能主動招呼。胡義趕緊跑過去:“老爺,您還好吧?”
“還不錯。兩間鋪子,換來乘坐一次大隊長的摩托車,這是榮耀啊!”坐在車鬥裡的林掌櫃苦笑著低聲自語,沒再看胡義。
騎車的警察皺眉道:“哎,彆墨跡了行不行,趕緊送了你們我還有事要忙呢!”
胡義跳上了摩托車後座,引擎猛地再次咆哮,一陣嗆人的藍色煙霧淡淡彌散,三輪摩托車直奔城東門。
……
窗開著,窗台上的花盆被午後的陽光曬著,綠葉亮,花朵也亮,絢爛得耀眼。
無聊的李有才,兩腳搭在辦公桌上,懶洋洋地半躺在椅子裡,看著盛開在窗台上的花朵發閒呆,難得發現了賭桌以外也有美麗的細節。他忍不住離開了椅子,來到窗邊,去嗅那些盛開的花朵。
胡長官這個瘟神走了,蘇乾事這個定時炸彈也走了,倒黴的林掌櫃也回家了,一qiē都結束了,這感覺很輕鬆,卻又有一點……難以言狀的落寞。
有人說花香,所以試著聞聞看,並沒覺得,看著花朵,李有才納悶,骰子的味道我都能聞得出來,為什麼花香我卻聞不到呢?這個問題好怪!真見鬼,許是被金春秀的胭脂給嗆的!唉――
餘光中似乎出現了什麼,那是一種美麗的感覺,可能是盯著陽光下的花看得久了,晃了眼了,幻覺了。
仍然抬起了眼,望向警隊大門口,望向大門外的街。
黑鞋白襪,黑裙藍衫,秀麗在街對麵徘徊。
李有才把眉頭皺了起來,那可不就是她麼?她到這瞎晃悠什麼來了?
……
穿過了院子,出了警隊大門,那個秀麗身影卻不在了。站在烈日下的街邊,向左看,向右看,然後快步去追。
擦肩掠過一個又一個行人,終於確認了前麵那個低頭匆匆的背影,和長長的發辮。
“喂!”他喊。
她停步回過頭,看到了身後不遠處的漢奸,詫異了。
他露出個陽光微笑走近:“真巧啊。”
她轉回身,垂在身前的兩手攥著一個手帕包,不太自然地回答:“哦,我是……進城來幫我爹處理一點事。嗯,那個……謝謝你。”然後低下頭輕輕捏搓著手裡的東西。
李有才有點暈,這……跟前幾次見她又感覺完全不同呢?怎麼每次見她都不像是同一個人呢?看起來羞澀,含蓄,內向,這能是朝我狠扔磚頭的那位嗎?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暈了,也許是被頭上的烈日曬的,要麼就是做夢。
“劉副隊和趙秘書隻能關幾天,我拖不到更久,你還是抓緊時間搬走吧。”
她低著頭沉默了一下,不抬頭地說:“明天我們就要搬去省城了。”
“哦。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說完了這句話李有才便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又上趕著犯賤了,蒼天!
“沒有。省城有親戚,條件不算差,謝謝你。”她還是不願抬頭說話,不自然地開始用一隻鞋尖輕輕踢踩地麵上的一根火柴杆。
這怎麼弄得和老友分彆一般?可能麼?荒唐吧!李有才迷糊,感覺越發看不懂麵前這個美麗的她。
於是一個發暈,一個低著頭,兩個人沉默著曬在烈日下。午後的街仿佛黑白,灰色的人影不時從他倆身邊流過,隻有她和他,是清晰的,還留有顏色,卻像是靜止了。
他強迫自己清醒起來,打破沉默:“嗯,那好了,我這個狗腿子還得回去忙著禍國殃民,後會有期。”
她忽然笑了,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那悅耳的開心笑聲讓李有才瞬間感到一陣透心徹脾的清涼。
她終於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尚未褪儘,不好意思地直直抬起兩個秀臂,扭捏地將那個手帕包擺在李有才眼底:“這個送給你,算謝禮吧。”
李有才呆呆看著她兩手捧著的手帕包,實在想象不出這裡麵包著什麼東西,形狀有點怪。
“我不知道你這個狗……你會喜歡什麼,所以就送你這個了。你留著吧。”她見李有才有點呆,便直接將手帕包塞在李有才手裡,然後倒退著走了幾步:“再見。”
話落,她轉身走遠,越來越淡。
那黑裙藍衫再也看不見了,烈日下的李有才終於改為盯著手裡的手帕包發呆。
解開了手帕,一副精致的圓墨鏡在陽光下耀花了李有才的眼。
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了屬於自己的禮物,環境仿佛又黑白了,行人又變成了無法乾擾視線的灰色。
原來收到禮物的感覺是這樣的,他靜靜看著。
原來漢奸也是可以收到禮物的,他靜靜想著。
原來收到禮物……會讓人覺得更孤獨,孤獨到想哭。
他仰起臉,閉著眼,努力抑製著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將圓墨鏡戴上了鼻梁。
再去看街,世界從此不再刺眼了,柔和得不真實。
他微駝的背終於直了起來,臉上再次掛上陽光的笑容,卻被墨鏡襯托得多了一絲詭異感,然後他悠閒地轉身,晃進人流,消失在落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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