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天亮之前,在即將擺脫危機的時候,迎麵撞上了一支自西向東沿河而來的治安軍。
胡義的心沉到了底,這次沒有時間再周旋了,天一亮,九排再無可逃,圍追堵截收在一起,會將九排活活擠死。在槍響那一瞬間,胡義就已經知道了結局。覆滅,隻是時間問題,無論是打還是跑,無論往哪個方向,都一樣,隻會覆滅,九排將會死在陽光下。
天色已經開始青幽幽,河岸的樹林裡已經能夠看出些景物,樹林外的開闊地已經能夠看清挺遠一塊距離。
隊伍前麵,馬良的駁殼槍在盲目地朝前方的樹林射擊,再往前,能聽到步槍在向這邊淩亂地射擊,緊接著聽到了捷克式機槍響,是偽軍的。然後聽到馬良大聲喊騾子,接著騾子的機槍也響了,隔著樹林朝前方還擊。
隊伍已經全趴在了樹林裡,聽到石成大聲呼喝著讓他的一班就地開火,子彈的呼嘯聲縱橫交錯雜亂無章,附近不時有樹葉紛亂飄下,慢悠悠的沒有聲響。
李響趴在一邊焦急大喊著:“排長,快隱蔽!排長,你怎麼了……”
預知未來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會讓人變成行屍走肉。胡義不是驚慌,也不是絕望,而是因為預知了九排全體的未來,眼前出現了無解的問題,讓他的腦海裡出現了思索的漩渦,他的戰鬥本能促使他拚命地思考,瘋狂在思考,下一個方向,下一個步驟,下一個方案……但是,沒有結果,隻有覆滅;或者說,所有的結果都指向覆滅。白天,太長。
子彈不時呼嘯飛過附近,飛過頭頂,飛過耳畔,在樹林中肆虐,感覺到李響開始拚命地扯自己的腿,試圖把自己推到。慢慢扭轉了脖子,看向隱蔽在草叢中的她,光線沒那麼亮,隻是個隱隱輪廓,能感到她仍然堅定而冰冷,那齊頸的短發形狀,說明她正在靜靜注視著黑暗的隊伍前方。
視線前移,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一對小辮子,這丫頭還在向前匍匐,試圖尋找一個更適合戰鬥的位置。那一對小辮歪歪地晃蕩著,讓自己誤以為樹林裡起風了,不自覺地感到涼,感到冷。
不願意認識彆人,是因為不願意惦念;因為不認識,所以不必關心,不會介意,無論誰死,都可以。曾經有很多次像現在這樣,預知到會死,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心裡瞬間空落落的,無力!有了惦念的人,心會痛,不願瞑目,不想這樣,偏偏這樣了。
隻要她在,天空就在,在夜裡,她是星星,在白天,她是風。以自己的生命詛咒命運:為了天空,她必須活著!
思路清晰了,胡義不再猶豫考慮了,一腳蹬開了李響的推扯,提著步槍貓下腰,開始向前,同時命令著:“後隊改前,全體後撤二百米,然後離開河岸向南轉移,目標小焦村。馬良騾子跟我斷後。現在就走,快!”
……
先是向東,然後向北,接著向西,最後朝南。無奈的九排被命運安排了一個輪回,當朝陽跳出了地平線的時候,九排回到了他們最初的www.b,也是終點,小焦村。
半夜裡的槍聲和爆炸,已經讓村裡人心惶惶,天亮了,以為一qiē都過去了,村民推開大門的時候,驚訝地看到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人疲憊地衝進了村子。當先一個寬眉細眼的挺拔軍人,滿麵冷色,到了村子中間抬手一槍,響徹方圓,震得全村人心裡一顫,隨後聽到他的大聲嘶吼:“都給我聽清楚了,兩刻鐘後這裡就是戰場,不想死的現在趕緊給我滾蛋!”
這一番話聽得全村人有點傻眼,連匆匆跑進村來的九排人都聽傻了。
石成愣著眼睛看羅富貴,羅富貴咧著嘴看馬良,馬良彎著腰喘著粗氣抬起滿頭大汗的臉不解地看向持槍橫立的胡義說不出話。李響去看劉堅強,劉堅強看向蘇青,蘇青黑著臉看向旁若無人的胡義,怒道:“你朝百姓耍什麼威風?”
喘過氣來的馬良也終於問:“哥,難道要在這停下嗎?這……停不得啊,他們一會就追過來了!”
胡義仿佛沒聽到蘇青和馬良的話,拎著槍往附近四下裡看了看,抬手一指牆高院厚的那間地主大院命令道:“石成,現在帶你的一班去把那給我占了!把人都轟出來。”語氣冰冷如鐵。
“是。”石成朝身後一揮手,帶著人直奔那個大院。
“傻子,去井裡打水,把大家的水壺都灌滿。”
“嗯。”吳石頭掉頭跑去找水桶和井。
“騾子,抓雞。”
“是。啥?”羅富貴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抓雞,越多越好。然後到石成那,是燉是烤你看著辦。”
“胡老大你就瞧好兒吧!”羅富貴高興得掉頭猛跑。
聽到這裡,馬良的心忽然有點涼,這可不是好兆頭,接著就聽到胡義叫他了:“馬良,四下裡看看,注意村子外圍個方向的動靜。”
“是。”馬良悶著頭跑走。
雖然不是個打仗的料,但是蘇青仍然看出事情不對,眼睜睜看著胡義派出了這些任務,終於明白胡義要呆在這裡不走了,朝著背對她的胡義改怒為急道:“會被包圍的!你到底在想什麼?”
胡義沒回頭,開始邁步走向最近的一間房子,淡淡說:“早就已經被包圍了。”然後抬腳踹開了麵前的一扇大門走進去。
穿過小院進了屋門,嚇得屋裡村民直往角落裡躲,冷聲道:“還不趕緊走?不信會死是不是?”然後當著主人的麵開始在屋裡翻箱倒櫃,隨手拿了一件補丁羅補丁的難看花外套,掉頭出門。
村裡已經亂作一團,大人吆喝孩子哭,家家戶戶卷了包袱往外跑,光天化日八路站村裡放槍,好得了麼,村裡早晚是戰場,就算不讓跑也得跑啊。
出了大門,看著慌張的村民不時跑過身邊,胡義走向坐在磨盤上休息看熱鬨的小紅纓。
“丫頭。”
“嗯。”
將手中難看的補丁花外套塞在她懷裡說:“把你老人家這些家當都摘了,換上這個。”
小紅纓不解地看了看懷裡的衣服,眨巴著大眼問:“為啥?”
胡義彎下腰來,直接開始解小紅纓的兩個小綁腿:“你先換上再說。”
“這衣服也太難看了?再說也太大了啊?”
利落地把小紅纓的兩個綁腿都解掉了,替她把褲腳扯了扯平,然後站起來,見她還在拎著花衣服左看右看,不由黑下臉:“現在就換,這是命令。”
……
猛然聽到附近傳來一聲小紅纓的大嚷:“我不乾!”於是蘇青拐過了牆角,看到了站在磨盤邊上麵無表情的胡義,而小丫頭此刻穿著一件極不合體的大花衣裳,舊得補丁羅補丁,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像是個村裡的傻孩子,高挽著兩個袖口,翹著辮子滿臉怒容麵對著胡義。蘇青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做,輕輕撤了兩步,回到了拐角後,靜靜看著正在奔逃出村的人流。
“你必須走。”
“我不走。”
“這是命令。”胡義臉色更黑了。
“不執行。”小丫頭的眼神更堅定了。
“突圍的時候你就是個累贅,懂麼?”
“早你怎麼不把我當累贅?你少騙我!天都亮了,你往哪突圍?”
胡義沉默了一會,又道:“丫頭,如果說……我能活著,你願意走麼?”
小丫頭緊咬著嘴唇,盯著胡義不說話。
“你知道,我是個逃兵,最擅長的就是逃跑,如果我不想死,就有活著的辦法。可是如果你不走,我就徹底沒有辦法了,那樣我們都會死。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也知道我不怕死,但是如果你活著,我就舍不得死。”
“你騙我。”
“我沒騙你。”
“那你說計劃。”
“這裡距離北麵的河並不算遠,如果能熬到天黑,我會向北突圍到河邊,你知道我會遊泳,對麼?如果熬不到天黑,那我會躲進井裡,照樣有機會再逃出去。當然,這麼做的話……我就是個逃兵,會被人看不起。可是你知道我不怕做逃兵,不怕被人看不起,是不是?所以現在的問題是……你會不會看不起我?你敢不敢做逃兵?”
小丫頭的怒氣消失了,一對小辮子耷拉下來了,一雙大眼睛裡密布糾結,她掙紮在胡義的問題中,她那顆單純的心根本不懂得如何承受這個問題,她迷惘了。
村裡已經開始空蕩蕩了,最後幾個村民也即將跑出村子,小丫頭執拗地僵立在眼前,耷拉著小辮遲遲不說答案,最後的機會即將消失在眼前,沒有時間再等了。
胡義抽出了身後的駁殼槍,打開槍機,平靜地將槍口抵在自己的腦邊,小丫頭忍不住愣愣地瞪大了眼,她感到了一種悲涼的凜冽感正在出現,麵前的細狹眼底正在流淌著決然。
“以軍人的鮮血起誓,數到十之前,丫頭如果沒有跑過下一個巷口,我必交付生命。一。”
“你少嚇唬我!這是我的招數!”
“二。”
“你死我也死!大不了一起死!”
“三。”
凜冽感在蔓延,胡義似乎正在漸漸進入麻木狀態,讓小丫頭體會到了無名村操場上的相同感受,他仿佛正在慢慢蒸發。
“四。”
“姑奶奶不怕!”小丫頭開始嘶喊,抬起小細腿狠狠踢胡義的的腿,試圖撕扯他持槍的胳膊,但是所觸任何位置都堅硬如鐵,疼得她自己眼裡開始溢著淚。
“五。”
小丫頭終於驚慌地看向下一個巷口的距離,那裡不遠,可是也不近。
“六。”
“我恨你!”小辮子不顧一qiē地開始朝著巷口猛跑起來,跑得不顧一qiē,像風,連一對小辮子都開始飄舞起來。
“七。”
風裡開始飄出了淚,晶瑩的一滴,緩緩地飛落,在霞光裡閃耀出落地前的最後一絲純潔和美麗。
“八。”
那個穿著醜陋的花衣裳的,拚命奔跑的,小小的背影,哭出了聲音,那聲音裡再沒有了往常的倔強堅強,哭得很脆弱,很天真。
“九。”
齊頸的短發緩緩出現在牆角邊,看著持槍的男人,也看著正在風一般飄遠的小辮子,靜靜的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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