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審視的生命不值得活!’這是蘇格拉底說過的,這句話可以歸納為兩個字:‘信仰’。
信仰,就是你的信任所在。但與信任不同的是,信仰同時是你價值的所在,是靈魂的標注。
空蕩蕩的房間,隻有一張床;有一扇窗口,卻沒安窗。禁閉室裡的一麵牆上,刷塗了四個大字:深刻反省。偶爾,一陣微風掠過窗口,也攪擾了室內的氣流,使得散放在床頭的幾張紙飄下了兩三張,無聲無息地落在地麵上。所有的紙麵都是空白,隻有其中一張,抬頭上工工整整寫有兩個鋼筆字:檢查。
禁閉第一天,蘇青就來了,麵無表情故作漠視,撇下了幾張白紙,扔下她隨身那支破舊鋼筆,平平淡淡地撂下一句話:“寫份檢查,要全麵深刻。”然後扭頭離開。
禁閉第二天,蘇青又來了,進門後直接翻了翻那幾張空白的紙,臉色鐵青,冷冰冰地告sù胡義:“這是命令!”然後摔門而走。
今天,是禁閉第三天。此刻,胡義半倚在床頭,呆呆地擺弄著手中那支鋼筆。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以及一個清晰的跺腳聲,那是小丙在敬禮。
門開了,胡義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任那支破舊的鋼筆繼續翻轉在指尖。
“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淡淡,卻透著一股冰寒。
胡義轉過頭,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紙,又看了看那雙站在紙邊的秀氣布鞋。黑色邊緣外露出了白襪,因為洗的過多而明顯泛黃,又落了一層灰塵,卻毫無影響地突顯出漂亮的腳踝輪廓。
“是風,不是我。”
“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三天,你隻能寫出兩個字,是麼?”
“……”
“這表示……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是麼?”
“……”
“還是說……連你自己都看不下去你自己了?不敢寫了?怕了?已經不敢照鏡子了吧?”
胡義倦了,累了,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失去了唯一的信念,這讓他不知所措,疲憊不堪,悶得喘不過氣,明明有刺眼的陽光,他卻覺得一片黑暗。他隻想靜靜地呆著,像一隻受傷的鳥兒,高棲在一處孤獨枝頭,靜靜梳理那些受傷的羽毛。
為此,他不惜讓馬良誣告他一狀,以使他能回到禁閉室,這個他從最初就喜歡的安靜地方,遠離喧囂。
樹欲靜而風不止,胡義想不明白蘇青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讓本該寧靜的禁閉生涯變成了煎熬。
胡義把視線慢慢抬高,離開她漂亮的的腳踝,爬上她勻稱的腿,滑過她圓潤的髖,繞過被皮帶束得纖細的腰,撫過一對高聳,最後,將視線停留在那雙美麗而又冰冷的黑色深瞳。
“你有過很累的時候麼?累得什麼都不想再做。我隻是累了。”
“……”
當那雙細狹雙眼開始慢慢的,極其仔細的,開始由下向上掃視自己的身體,蘇青心底猛然跳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這感覺很不舒服,卻沒有被自己的身體排斥;這感覺好像鋒利得劃破了衣衫,使自己變得**裸,伴隨著產生了一陣深深的羞恥感,讓自己一時不知所措。
直到四目相對,蘇青終於現,那雙原本深邃的細狹雙眼,已經與過去不同。那眼底失去了堅毅的光澤,失去了淩厲,不再是黑色深淵,代之一抹灰色的空洞。仿佛正在乾涸的井,水麵一寸寸落了,開始隱隱透出真正的底色,深深的,灰蒙蒙的,依稀可見,儘頭上,是一片片碎裂的殘骸,是死氣沉沉的憂傷,能讓直視者莫名心碎。
這是錯覺,這一定是錯覺。他的眼底,應該住著一隻魔鬼才對,一隻黑色的魔鬼,一隻毫無憐憫之心的魔鬼,猙獰而又頹廢,狂妄並且嗜血,主宰著他的心。蘇青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要被魔鬼蒙蔽,不要被魔鬼蒙蔽!但是母性的本能,卻驅使自己繼續注視著那深深的憂傷。
“其實,我試著寫了。”
“……”
“可我隻能寫出兩個字。剩下的,和這些紙一樣。”
“……”
蘇青好像變成了一個冰冷而又美麗的雕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這個女人……很笨,卻很頑強;很冷,卻總能出光芒。她美麗,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在我的眼中,所以才美麗;所以,即便她冰冷,即便她謾罵,即便她旁若無我,又能怎樣?她還是在我的眼中,這是擺不脫的魔障,直到慢慢耗儘我的精神,我的鮮血,和我的希望。
胡義不知道蘇青為什麼不說話了,靜止了;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始惱羞成怒,繼續惡語中傷,她隻是冰雕一般,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於是,胡義淡淡地對她笑了笑,然後移開視線,去看窗外,陽光下,遙遠的青色山巒。
禁閉室裡變得靜悄悄,能聽到操場上新兵們在喧囂,能聽到遠山間鳥在鳴叫,能聽到一qiē,良久。
“我也有過很累的時候,那是在我參加革命之前。”蘇青忽然平靜地開了口,語氣平靜得令胡義詫異,沒受過這種待遇。
“……”
“你要做一個有靈魂的人,先你得有信仰,並且願意為之奮鬥。”
“我曾經有過。”
“你那不是信仰,而是你無恥的私欲!”蘇青知道胡義的回答是什麼意思,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心立即又起了波瀾,隻平靜地說了兩句話,就被胡義逼得明顯提高音調。
“我從不相信我看不到的東西。”
“所以你才會變成這個德行!一個自私而又冷血的逃兵。”
“所以,現在你想強加給我一個信仰是麼?”
“是。”
“為什麼?”
“因為……”蘇青卡住了,如果說這是政委要求的任務,憑胡義的德行,那這談話也就到此結束了。漂亮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蘇青才重新開口:“你需要信仰。”
“我不覺得。”
“你……”
看著蘇青正在強壓怒火,胡義不由心生疑竇。按照她的脾氣,按照她和我的複雜關係,現在她應該對我狠狠地甩出些刀子般的話,然後利落地摔門而去。但現在,她這是怎麼了?
“你是軍人,你是班長,至少你也該為你的兵著想。故意編排錯誤,欺騙上級,這麼做你還有什麼資格帶兵?知不知道影響有多壞?你不配……那個……起碼,你應該做好一個軍人的本分!”
蘇青又說話了,信仰問題談不來,不能治本,隻好改為治標,讓他先出了禁閉室再說。但是心裡帶著氣說話,一不留神差點又開始攻擊胡義,勉強壓製了情xù,再把話兜回來。
這回胡義總算想明白了,這個女人糾纏了三天,今天居然一反常態,強壓怒火還要苦口婆心,原來是政委派來的,這是執行命令來做思想工作。
胡義忽然笑了,仍然笑得很淡:“是政委派你來,讓我自己離開這的吧。”
“……”
“其實你簡單說一聲就行,我怎麼會難為你。”胡義低下頭深深歎了口氣,然後重新抬起來:“我隻是想靜一靜,我很累,頭很疼。好吧,一會兒我就離開這。”
不管怎樣,能讓他自己主動離開禁閉室,也可以交差了。滿臉冰寒的蘇青不再說話,也不再猶豫,掉頭走向禁閉室門口。
陽光,從門外灑進來,明晃晃的,落在禁閉室內的地麵,形成一個斜長的門框圖案,那中間,一個斜長的美麗身影,在耀眼的光線中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
夕陽西下,即將落山。炊事班大院裡,又熱鬨起來,因為到了晚飯時間。
習慣成自然,這話是有道理的,自從九班來到大北莊第一天起,就臭不要臉地霸占了院子中間那一張夠坐十幾人的長條桌子,自那以後,那張桌子仿佛就被刻上了九班的名字,成為了專座。隻要九班一來,彆人就都得閃,挺長個桌子就坐九班那麼幾位。
獨占一張桌,九班吃飯舒坦了,某些人也跟著一起舒坦了,衛生隊的小紅和葵花,團部的小丙和那幾個通信員等等,凡是和九班關係不錯的,與小紅纓心心相印的,一來就奔這張桌子,就圖個寬敞自然,舒舒服服地邊吃邊和九班人扯淡。
這是典型的山頭主義,軍閥作風。可是呢,沒人敢去告狀,沒人敢提意見,因為這事得罪不起。一旦挑這個事,那就不隻是與九班和缺德丫頭為敵,也同時會得罪團部的人,得罪衛生隊的人,得罪炊事班的人,誰敢找這個麻煩?這跟作死沒區彆!
拜民以食為天的羅富貴所催,九班早早就入座開吃了;沒多久,小紅和葵花也進了院子,坐在小紅纓邊上,邊吃邊嘻嘻哈哈;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團部的通信員來了,湊到馬良附近坐了,勾肩搭背扯閒篇,等著上飯。
小紅纓一邊鼓著小腮幫子咀嚼著什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對麵的兩個通信員:“哎,今天怎麼就你倆啊?小豆呢?”
一個通信員道:“他去師裡了,明天才回來。”然後忽然想起什麼,把臉湊近了桌子,壓低了聲音朝桌上的人們環視著說:“哎,你們知不知道,咱們團要來人了?”
羅富貴隻顧著吃,對其他事情沒興趣,劉堅強不是個八卦的人,所以也沒什麼反應,吳石頭是空氣,不是人;馬良、小紅纓、小紅和葵花是極有興趣的,立即停住了吃食,哢吧著一雙雙眼睛等待答案。
“楊乾事,就是上次護送周醫生的那個,要調來咱們團!”通信員嘚瑟著手中的筷子,給出了答案。
“啊——真的嗎?就是那個長的很俊的嗎?”小紅和葵花一臉花癡相,差點直接蹦起來。
小紅纓差點沒噎著,腮邊沾滿了湯糊和飯粒,滿頭黑線地看著身邊這兩個大傻妞無語。
正在這時,小丙來了,他大咧咧地湊著葵花和小紅身邊一坐,先扭頭朝炊事班的人招呼:“哎,小三兒,先把我那份兒給盛了唄,餓死我了啊。”然後才問滿桌上的人:“你們說啥呢?丫頭,你怎麼這德行?嗬嗬……哈哈哈……”
“要你管!”小紅纓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忽然,小丙又道:“哎,胡班長呢?他怎麼沒來?”
馬良抬頭瞅了瞅小丙,順嘴回道:“廢話,你是看禁閉室的,你說呢?”
小丙一愣:“啊?不對啊,胡班長今天下午就離開禁閉室了。”
“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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