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和我裝窮
林七年/文
南方的八月總是潮濕間裹著黏熱。
雲層撕裂一道口子,暴雨歇斯底裡砸下,濕漉漉的灰色湧淌在天地間,走廊裡壓著沉悶的昏暗。
路過的女生卻多了起來。
“誒,那男生以前沒見過,新轉來的?”
“應該是,我早上看見劉德青去校門口接他了。”
“我也看見了,還是輛京A的邁巴赫。”
“臥槽,這種富二代想不開來我們學校乾嘛?”
“成績太差在其他重點高中跟不上唄。不過管他呢,長得好看不就行了。”
她們低聲議論的對象這會兒正站在教務處外的走廊前,青灰色的天光順著屋簷筆直地落在臉上。
的確好看。
清瘦挺拔,眉眼漂亮,好看到扔進選秀節目裡哪怕是個活體廢物都能原地出道的程度。
隻不過不知道是因為額發過長耷了眼,還是膚色蒼白得過了頭,總歸整個人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頹感,不太招人喜歡。
“小厭。”
有人叫了他一聲。
男生散漫回頭。
叫他的是位年輕優雅的女性,剛從教務處裡出來,語氣放得溫緩:“劉主任這邊我都說好了,以後有事就找他,會多照顧你的。隻是今天下雨堵車,阿姨再不走的話可能趕不上飛機了,我明天一早還要去給樂樂報名......”
“沒事,我自己去宿舍就行。”
宋厭平淡地打斷了她後麵的歉疚。
其實覃清作為後媽,放著親生兒子宋樂樂獨自在家不管,千裡迢迢跑到南霧市來給他這個繼子辦轉學,已經算仁至義儘。
總歸比他那個從頭到尾除了打電話罵人就再也沒出現過的親爹強。
“你爸也不是不管你,隻是......”
大概覃清也覺得這種安慰有點過於虛偽,說到一半沒說下去,隻是掏出一張黑色卡片遞給宋厭,“你爸的副卡,他說你現在一個人在外麵生活,物質上千萬彆委屈了自己。”
這話是她現編的。
宋厭以前在家的時候洗衣服和做飯就得兩個不同的阿姨,出門上學基本也都是司機接送,不說揮金如土,但也算得上錦衣玉食。
現在一個人被送到外地這種連名校都算不上的公立學校寄宿,覃清不覺得這大少爺能吃下這個苦,就多了句嘴:“小厭,這事兒隻要你給你爸道個歉,認個錯,就算完了,沒必要來這種地方遭罪。”
宋厭隨意把卡塞進衣兜,沒說話。
覃清到底也不好多說,歎了口氣,象征性地囑咐幾句後就在司機的催促下匆匆上了車。
邁巴赫造價不菲的尾燈很快消失於南霧市潑天的雨幕。
宋厭低頭在高德地圖裡輸入“南霧三中西區宿舍1棟”。
通常來說,從一個學校的大門到它的學生宿舍應該用不上導航這種東西,但南霧三中是個例外。
這所學校從曆史之初就以小破舊而聞名,卻在時代變遷的風雨洗禮中飄搖了整整一甲子依然屹立不倒,並且因為人口激增而不得不擴建。
但學校位於老城區,周圍全是居民樓,教育局又出不起拆遷的錢。於是擴建完教學樓後,就隻能在距離校園幾百米的地方強拆了一片違章建築,勉強修成宿舍樓。
好在不算遠。
宋厭看了一眼地圖上顯示的“當前距離800米,預計時長10分鐘”,收好手機。
一手撐傘,一手推著行李箱,聽著耳機裡的語音導航,緩步往校門外走去。
校門外的老街兩側擠滿了低矮的舊式居民樓。
樓上窗台搭滿長杆,掛著零零散散忘記收回家的衣服,樓下小吃店把桌子椅子排成一串,男人們赤著胳膊圍坐在馬路牙子上打牌,一點兒也不顧身旁拖著長鼻涕的小孩四處亂竄。
說好聽一點是煙火氣息濃厚。
說直白一點就是五行缺城管。
宋明海決定把自己親兒子從北京最貴的私立國際轉到這所環境一般且重本率還不到百分之六十的公立學校來,流放的意思也很明顯。
宋厭本人倒覺得還好。
反正在哪兒上學都一樣,他們父子二人分居兩地說不定還能為提高中國人均壽命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
但這並不能讓他對現在身處的這座城市帶上什麼友善的濾鏡。
當他第數不清多少次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然後再一個左轉並險險避開一個飛馳而過的自行車帶起的漫天水花後,一張漂亮的小臉已經涼得可以結冰。
正好來電打斷了導航語音,宋厭抬手不耐煩地點了兩下AirPods。
耳機裡立馬傳來沈嘉言殺豬般的嚎叫:“老宋!!!你他媽真轉學了?!”
宋厭考慮要不要直接掛斷,電話那頭已經開始嚎啕大哭:“我的厭兒啊,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開學考試我抄誰的去?考不及格我媽會弄死我的,嗚嗚嗚......”
哭得撕心裂肺。
宋厭毫無憐憫之心:“那就提前恭喜阿姨少了一個不孝子。”
沈嘉言擤了把鼻涕:“你不是人。”
宋厭很禮貌:“謝謝。”
短暫的吵鬨後,電話那頭恢複正經:“不過你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真的活得下去嗎。”
宋厭回答很簡潔:“我智力正常。”
“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沈嘉言忙解釋道,“我意思是你上學期最後兩個月都沒來上課,萬一到時候跟不上進度怎麼辦?或者一焦慮,病複發了怎麼辦?而且就你這個大少爺性子,衣服不會洗,吃穿賊挑剔,脾氣又臭又硬又欠揍,沒我給你兜著,在外麵被人打死了怎麼辦?”
宋厭:“......”
沈嘉言:“......”
短暫的沉默後,沈嘉言意識到自己似乎一不小心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對不起,沒忍住。”
宋厭懶得搭理他:“行了,沒什麼事就掛了,我在外麵不方便。”
“在外麵溜達啥呢?”
“去宿舍的路上。”
“哦,那你多注意,我看你們三中貼吧說你們宿舍樓巨難找。而且南霧那地方你也知道的,2D地圖根本裝不下它騷氣蓬勃的交通規劃,特容易走丟。”
宋厭覺得800米10分鐘的路程還跟著導航走都能走丟的話那和傻子也沒什麼區彆,轉過拐角:“放心,我不是......”
“不是”後麵的“你”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不幸發現麵前這條路似乎並不是路,而是一條放垃圾的死胡同。
宋厭預感不太吉利。
停下腳步,拿出手機,觸亮屏幕,果然看見屏幕下方那排清晰明了的大字——[當前距離公裡,步行時長預計15分鐘]
問:已知預計步行時長十分鐘,小宋實際步行時長十分鐘,那麼剩餘時長還有多少分鐘?
答:十五分鐘。
小宋本人:“......”
就他媽離譜。
電話那頭沈嘉言還在喋喋不休:“不是什麼?話怎麼說一半呢?喂?喂。喂!人呢?死哪兒去了?出什......”
“沒什麼。到了。掛了。嘟——”
“......麼事了......艸!宋厭你他媽又掛我電話!你這樣在外麵是會被人打的!”
宋厭沒有聽到沈嘉言後半截的咆哮。
掛掉電話,確認自己剛才的確是按著導航走的但也的確越走越遠後,關掉導航,準備到巷子外麵叫個車。
剛走兩步,就被擋了路。
一個撐著黑傘的少年正背對著他站在隔壁巷子口。
個子很高,一眼就能看出超過了一米八五,藍白色的校褲穿在他身上就有點短,被迫露出一截兒瘦削凜冽的腳踝,顯得兩條腿修長得過了頭。
長腿哥對麵還站著四五個頭發染得五彩繽紛的社會哥,視覺效果大概就是一排雞毛撣子成了精,還是修殺生道的那種,個個麵目可憎,苦大仇深。
這種不良少年間的鬥爭,宋厭沒什麼興趣。
但不巧的是他們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而宋厭又是一個極度討厭和傻逼交流的人。
於是就在“跟雞毛撣子精們廢話一通”和“等他們其中一方死了再說”的選項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撐著傘,站在原地,開始看戲。
雞毛一號率先進入流程:“喲,這不是巧了嗎,還能遇上夏爺。”
雞毛二號及時跟上:“說起來,你奶奶欠我們老大的錢該還了吧。”
雞毛三號轉了兩下手腕:“不然就她那身子骨怕是經不起我們折騰。”
雞毛四號順勢原地紮了個凶狠無比的馬步:“哈!”
宋厭:“......”
這年頭古惑仔都不需要就業資格審查了嗎。
也難怪背對著他的那個男生連流程都不想走,隻是散漫撂出一句:“行了,彆磨唧,打嗎?”
書包帶子吊兒郎當地掛在右肩,袖子隨意挽到手肘,也不彎腰駝背,但渾身上下就是散發出一種“老子看不起你”的痞懶氣質。
連帶著嗓音裡那點兒很真實的沒睡醒的倦意,顯得整個人特彆欠揍。
雞毛撣子們壓根兒忍不了:“打就打!誰怕誰!”
把傘一扔,蜂擁而上。
長腿哥卻突然抬手:“等等。”
雞毛撣子:“?”
長腿哥:“我拿個殺傷性武器。”
說著就從書包裡掏出了一個長約四十公分的大木棍,隨意往牆上敲了兩下:“行了,來吧。”
看上去挺唬人。
為首的紅毛雞忌憚地頓住腳:“你這是啥?”
“我奶奶家的擀麵杖。”
“......”去你媽的。
宋厭覺得這位長腿哥可能天生欠揍。
但不得不說,這位長腿哥四肢修長卻很敏捷,氣質懶散卻也清爽,打起架來沒那麼多花裡胡哨的東西,一招一式極為乾淨利落。
左手撐傘,右手還能棍棍直擊要害,長腿一抬一踹就是一個雞毛撣子應聲而倒。
場麵實在沒什麼懸念。
為了加快結束這場碾壓性的戰鬥,當已經倒地一次的紅毛雞奮然起身打算從長腿哥背後給他一個致命偷襲的時候。
宋厭沒有感情地提醒:“後麵。”
長腿哥反身一踢,紅毛雞當場受到真正意義上的致命打雞,捂著不可言說的部位痛苦倒地。
打雞者隔著雨幕朝宋厭挑眉笑了一下:“謝了,兄弟。”
笑得怪招人。
順便還把剩下的四個雞毛撣子笑得怒從中來:“艸你媽的!這小子居然還帶了幫手!兄弟們給我上!一個都彆放過!!!”
宋厭:“......”
關他屁事。
然而清瘦蒼白的漂亮少年冷冷清清地往雨裡一站,看上去實在是太好欺負了。
混混們瘋了一樣地往上衝。
宋厭右手撐傘站在原地,等為首那人揮著棍子衝過來的時候,直接左手鉗住對方手腕,反向一擰,再用力往膝蓋窩一踹,那人便撲倒在地。
鼻骨直直撞上地麵的石子,鮮血瞬間湧出,麵部被迫親吻上地麵肮臟不堪的積水,還沒來得及爬起,一隻腳就狠狠碾上了他的背部。
宋厭腳下踩著人,下頜微抬,神色漠然:“繼續?”
剩下的雞毛撣子們站在原地:“......”
不是很想繼續。
他們隻是普通的無業遊民,兼職混個社會而已,又不是專業的,這一看就打不過,還繼續個屁啊。
但這話說出來也太沒麵子了,畢竟他們在雞圈還是有一席之地。
好在長腿哥對他們幾斤幾兩心裡有數,拎著棍子在紅毛雞身邊蹲下,慢悠悠道:“不繼續也行。但我奶奶欠你們的那點兒錢早就還了,你們還這麼屢次三番的來騷擾,是不是有點不大合適。”
“你懂個屁!那老太婆問道上借的錢就得按道上的規矩辦,九出十三歸,利息一分不能少!”紅毛雞強忍著某處的疼痛吼出了自己的職業信仰。
長腿哥脾氣還挺好,點頭道:“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說著站起身,提起腿,揚起胳膊,看樣子是打算一腳踩到紅毛雞臉上,順便再用擀麵杖開個瓢。
剛才還理直氣壯的紅毛雞立馬嚇得閉眼抱頭,脫口大喊:“好好好!聽你的!”
長腿哥:“展開說說。”
紅毛雞:“回頭我就轉告我們老大,說劉老太婆已經還清了,以後不用催了,這樣總行了吧?”
長腿哥滿意地放下自己的腿:“早這樣不就沒事了嗎,我還想著你要是不同意我就麻煩一下警察叔叔呢。”
如果說打架還能冒著命搏一搏,聽到警察兩個字,幾個混混就是真慫了:“彆彆彆,夏爺,不至於,真不至於,我們這就走。”
說完也不等紅毛雞發話,架起他就準備狂奔離去。
結果架的時候沒注意,一不小心碰到了重創之地,疼得紅毛雞當即倒吸一口冷氣:“艸!夏枝野!你這個小兔崽子王八蛋下手怎麼這麼狠!”
夏枝野眉梢一挑:“抱歉,不小心呢。”
呢,你還呢,堂堂一個大男人你還呢。
紅毛雞看著那張人模狗樣的臉,忍不住破口大罵:“彆給老子撒嬌!老子不吃你這套!你說你長了這麼張小白臉,去找個富婆撒嬌早就發家致富了,還怕還不上這點錢......唔......你們彆捂我的嘴,讓我說......唔......”
雞毛撣子架著他們已然失去求生欲的帶頭大哥飛快地消失在了南霧市冷酷無情的大雨裡。
夏枝野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沉默不語,少年頎長清瘦的背影在雨幕裡顯出些許蕭索落寞。
宋厭沒缺過錢,但也知道這個年紀男生的自尊心有多強,當著同齡人的麵被戳破如此落魄的真相,還被用傍富婆這種話來侮辱,多少會有些受傷難堪。
於是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轉身欲走,卻聽到雨聲激烈之中緩緩傳來了一句:“有道理啊......”
語氣飽含久逢知己的讚同之意與茅塞頓開的恍然之情。
宋厭:“?”
什麼有道理?
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看見本應備受創傷的落寞少男緩緩轉頭,用一臉探討宇宙的儘頭到底是鐵嶺還是鬆花江的認真表情看向了自己:“你說我這張臉......”
“?”
“如果下海掛牌是不是真的挺值錢?”
“......”
有個屁的道理。
希望能值個給你治腦子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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