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麗葉特的半生,染著絕望的色彩。
她被一對礦坑族夫婦所生。
是聖鐵的巴薩爾與美麗雪棱的莉莉特拉的孩子。
而茱麗葉特,是她在懂事後才被取的「名字」。因為礦坑族在七歲之前普遍不會取正式的名字,所以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基本上,因為父母親會稱呼她為「我的孩子」或是「我親愛的孩子」,所以茱麗本人從未對此有過疑問。
那麼,關於巴薩爾和莉莉特拉。
這兩個人和一般的礦坑族有些不同。
礦坑族正常來說會居住在米裡斯大陸的大森林南側山腳一帶。
會挖掘礦石,或是以挖出來的礦石製作武具。用這套武具出門狩獵,或是賣掉武具買進食材,是相當樸實的種族。
然而茱麗的雙親卻過著一邊在全世界旅行,同時將在各地取得的材料或素材製成武具或裝飾品賣掉借此過活。
他們為什麼會選擇離開故鄉過著那樣的生活,茱麗也不清楚。
或許是因為有萬不得已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年輕氣盛而離開了故鄉……
但唯獨有一件事非常清楚。
那就是他們的生活,絕對稱不上輕鬆。
彆說是不輕鬆了,茱麗出生的時候,他們的生活甚至已經處在崩潰邊緣。
借錢來償還債務,接著又為了還其他錢而工作,沒辦法取得巨大利益,隻能任憑債務不斷膨脹。
並非是他們的技術不好。
而是沒有關於從商的才能與先見之明。
他們認為做出好東西就能賣出高價,所以不惜借錢勉強自己采購高單價材料,打算用來製作成品加以販賣。
然而,一間擺在路邊的店所賣的商品,幾乎不會有人想以高價買下。
到賣出為止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這段時間增加的借款利息,營業額要不是赤字,好一點也就是打平。而且考慮到這筆錢也必須花在生活費或其他方麵,實質上依舊是赤字。
也有人認為,真虧他們能靠這樣的生活撐了這麼多年。
不過,畢竟他們熟知自給自足的手段,有時還會賴著小額欠款不還就移動到鄰國,不厭其煩地使用狡猾的手段。
為了活下來而拚命的這幾年。
絕對稱不上幸福。
茱麗內心最為久遠的記憶,是父母親在自己睡覺的床旁邊縮著身子製作某種東西的畫麵。
在一間既小又昏暗的小屋裡。像是要把一根蠟燭的火光分成兩半似的,巴薩爾和莉莉特拉麵對麵,手忙碌地動來動去。從隙縫吹進來的風吹撫過茱麗的臉頰使得她嚎啕大哭之後,莉莉特拉便露出苦笑,轉向茱麗把她抱起來哄著。
當時莉莉特拉那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以及巴薩爾一臉歉疚的表情,至今依舊在茱麗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在茱麗的記憶裡,從未看過父母親的笑容。
就在這樣的記憶幾年後,馬上就麵臨到了決定性的重挫。
由於屢屢欠錢不還,他們登上了借錢集團的黑名單,無法再繼續借錢。沒有錢去買用來製作物品的材料,就算要自給自足維生,北方大地的冬天又太過嚴苛。
是要一家人一起上吊,或是要成為奴隸繼續活下去。
麵臨這個二選一問題的他們,選擇了後者。
但就算如此,巴薩爾和莉莉特拉也還算幸福。
有著身為礦坑族的強韌肉體,以及身為鍛造工匠的出色技藝,巴薩爾立刻就被賣掉了。
而手指靈巧,能製作裝飾品或是加以修理,還有顧小孩經驗的莉莉特拉,也在一陣子後就被賣掉了。
儘管他們就此分散,但卻不會死。對彆人依舊是必要的。
家人裡麵最為不幸的,是茱麗。
她還很年幼,什麼都不會,就連話都講不太清楚。
沒有人需要她,買家始終沒有出現。
她隻能在奴隸市場的一隅,過著低頭杵著不動的每一天。
事情變成這樣,奴隸商人也開始傷起了腦筋。
雖然是奴隸,但再怎麼說也是人類。為了讓她維持身為商品的品質,必須供應夥食,讓她睡在溫暖的地方維持健康才行。
幸運的是,買下巴薩爾一家的奴隸商人婓布裡特,在奴隸商人之中算是個大盤商。他在市場確保著良好的位置,對商品的品質有著自信與信賴。正因如此,他明知茱麗是個賣不出去的商品,卻依舊沒有把茱麗扔到荒野丟棄,而是好好地放在鐵籠裡進行管理。
但是,那也存在著極限。
婓布裡特也沒有閒到會一直把時間和勞力花在呆滯庫存身上。
於是管理茱麗的方式慢慢地隨便了起來,後來甚至不肯將她拿到賣場展示。
雖說茱麗還小,但她也理解到自己不被人需要的事實。
她理解父母親已經拋下了自己。
她理解再這樣下去,會在寒冷的鐵籠中挨餓受凍,痛苦地慢慢死去。
但是,她不認為那是件壞事。
因為她沒有任何好的回憶。
從出生時就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始終餓著肚子。
以苦澀的雜草和快腐爛的肉湯果腹,為了不打擾父母親,坐在角落什麼都不做,隻是發著呆度過一天。這就是她的生活。
說到唯一一個美好回憶,頂多是在父母親成功賣出商品,進帳一筆錢的時候,讓她稍微品嘗了一點酒。裡麵摻雜了許多東西,絕對稱不上是美酒,但是對身為礦坑族的茱麗來說卻是第一次品嘗到的味道,令她感到非常美味。
茱麗沒有想過要活下去。
她甚至沒有妄想過要變得幸福。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得到幸福。
所以,當這兩名男子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她並沒有想像什麼美景。
她隻是覺得今後肯定會發生很殘酷的事情。
「你已經想死了嗎?」
所以聽到其中一名男子這樣詢問時,茱麗心想──
沒錯,自己希望死去。
「如果你真的希望,要我幫你結束嗎?」
聽到其中一名男子這樣說道時,茱麗心想「總算能結束了嗎」。
受凍、挨餓、慘澹的人生終於要結束了。
他麵無表情。
哪怕茱麗有那麼一瞬間點頭,男子肯定會馬上殺了她。儘管他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卻有股讓人會這麼以為的魄力。
那是認真的眼神。
可是當茱麗盯著那雙眼睛,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心情。
那簡直就像是被對方說「你還能再努力吧?」這樣的心情。
當然,要是男子實際說出這句話,茱麗應該會以搖頭表達「無法再努力了」。
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茱麗。
茱麗並沒有思考。
隻是很自然地將答案脫口而出。
「──我不想死。」
想活下來,強烈地渴望這件事的記憶,不存在於茱麗的心中。
但是,並非代表她想一死百了。
她並不想死。
後來她讓人清洗身體,穿上了至今從未穿過的昂貴服裝,嘗到了比至今吃過的任何夥食都美味的熱湯,而且……
「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茱麗葉特。」
被贈予了名字。
聽到名字時,茱麗笑了。
茱麗本身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笑。
隻是事後回想起來,她認為在那個時候,感覺就像是出生後就背負在身上的辛酸都煙消雲散了,所以才鬆了一口氣。
★★★
奴隸生活。
那和茱麗想像的生活可說是截然不同。
儘管茱麗沒有能夠想像那種生活的經驗,但看到奴隸小屋的其他奴隸悲傷歎息的模樣,也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會度過痛苦的每一天。
一邊照顧劄諾巴,一邊學習土魔術和製作人偶技術的每一天。
要記的事情繁多,被叮囑的事情也不少,若是不遵守約定或規定的事項便會遭到訓斥,也有許多工作對嬌小的身軀來說十分吃力。再加上她在學園是奴隸身分,也曾在劄諾巴看不見的地方遭到其他學生冷漠對待。
但是,那樣的生活不能說比當奴隸之前糟糕。
不僅能享用到飯菜,也能夠用熱水洗澡,更能躺在暖和的被窩睡覺。
最重要的是,身為主人的劄諾巴對自己很溫柔。
雖然他也會生氣,但絕不會對茱麗怒吼,而是以淺顯易懂又有耐性的方式對待茱麗。
明明雙方的語言幾乎不通。
「你不是本王子的所有物,是師傅的奴隸。」
那是他在起初幾個月的口頭禪。
實際上,他應該也是這麼認為。
他對待茱麗的方式就像是對待借來的物品。
不過說是借來的物品,卻不是將她視為客人,終究隻是視為奴隸,當作傭人或仆人來小心翼翼地對待。
茱麗雖然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女孩,但劄諾巴卻從沒露出不耐的神情,而是手把手地教導她一切。
舉凡如何打掃、如何對待人偶、如何洗滌衣物、如何整理人偶、如何折衣服、用餐的禮儀、如何洗人偶……劄諾巴雖然貴為王族,但對這些生活起居幾乎是樣樣精通。
歸功於這番教導,茱麗很快就懂得該如何照顧劄諾巴。
然後,是語言和技術。
這基本上是由魯迪烏斯來教。
魯迪烏斯也是,在教茱麗各種知識的時候絕對不會大吼大叫。
就算茱麗記不起單字或文法而畏縮起來,他也不會大聲斥責,而是仔細地找出茱麗有哪裡不懂。不過,到她記起來為止甚至能持續教好幾天,由此可窺見他嚴厲的一麵。
老實說,茱麗一開始很不擅長應對魯迪烏斯。
儘管有一部分是因為茱麗小時候從父母親聽說的童話故事裡的存在和魯迪烏斯很相像,但他在第一次見麵時所說的話給茱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隨時都能了結茱麗的所有一切。
隻要他有那個念頭,也能隨時結束現在的生活。
茱麗這麼認為,因此在他麵前舉手投足都不敢掉以輕心。
話雖如此,那也隻有在剛開始。
實際上就算茱麗失敗也不會遭到任何懲罰,魯迪烏斯反而會體貼地投以微笑。
於是緊張感隨著慢慢減少,茱麗也終於對他放下戒心。
之所以會願意放下戒心,正是因為劄諾巴的存在。
他會陪茱麗一起吃飯,在旁邊睡覺,一旦茱麗生病、受傷,或是身體狀況不好的時候,便會立刻找魯迪烏斯或是治愈術師來診視。
在茱麗前幾天初潮剛來的時候,他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找出原因。
他為了自己慌張、為了自己著急、為了自己設法解決問題。
簡直就像是在對待真正的弟弟或是妹妹。
他是否有真正的弟弟或是妹妹呢?如果有的話會是什麼樣的人呢?茱麗對此不得而知。
劄諾巴從沒想過對茱麗提及過那類話題。
相對的,劄諾巴幾乎每天都會和茱麗聊在市場看到的人偶,或是現在持有的人偶有多麼美好。
他看起來相當樂在其中。
或許一部分是因為至今沒有能夠暢談的對象,但聊著自己喜歡的事物,果然很快樂。
然後,他絕口不提家人,或是在以前的家有著什麼樣的經曆。想必是因為不快樂吧。
茱麗也是,她不太願意回想起成為奴隸之前的生活。
劄諾巴每天晚上,有時甚至會連白天也一直暢談人偶經。劄諾巴的知識淵博、涉獵廣泛,而且十分正確。因此茱麗也逐漸地掌握得更加透徹。
每當茱麗展現記起來的知識或是技術,劄諾巴就會非常開心並誇獎自己,這讓茱麗也感到很開心。
自從金潔來了之後,關於禮儀規矩、服裝以及遣詞用字等等都被規定得更加嚴格,但生活並沒有太大變化。那是因為金潔不是把茱麗視為奴隸,始終都把她當作一同服侍劄諾巴的同事來看待。
在這樣的生活之中,茱麗得到了重要的東西。
就是「製作人偶」的這份工作。
製作人偶絕對不是自己期望的工作。終究隻是以奴隸的身分,被主人命令從事的工作。
不過說實話,茱麗感到很快樂。
關於技術方麵,劄諾巴……呃,老實說他相當拙劣,但什麼都願意教,若是要求道具的話什麼都願意給。
於是茱麗把技術一項一項地學起來,變得越來越高竿。
隨著技術越發成熟,她也漸漸能做出自己所要的作品。
每當完成人偶,劄諾巴總是會非常開心,尤其是當茱麗做出了不錯的人偶之後,甚至會說要給她獎賞,請她喝昂貴的美酒。
對於身為礦坑族的茱麗而言,酒是生命之水。
能讓短小的四肢獲得溫暖,心靈也變得輕飄飄。
能衝淡年幼時期那絕望到不能再絕望的記憶,讓自己實際感受到現在有多麼快樂。
這樣的感覺會轉化為邁向明天的氣力,變化為重新開始製作新人偶的動力。
自己的技術提升,以及自己的作品讓他人感到喜悅的昂揚感。
出生以來初次體會到那樣的感覺,讓茱麗埋首於製作人偶的工作之中。
她拚命地製作人偶,完成後再讓劄諾巴觀賞。
劄諾巴基本上都會萬分歡喜,但偶爾也會嚴厲指出缺點。
受到指點後,茱麗會在製作下次作品時試著留意,或是再稍微下點工夫。
於是下次的作品又會稍微再好一點,或是稍微再差一點。
反複地,不斷地過著這樣的每一天。
令人感到非常快樂,又安心的每一天。
對於給予自己這種生活的劄諾巴與魯迪烏斯,茱麗的內心滿是感謝。
可以的話,她希望能一直待在他們的身邊,永遠製作人偶。
不知不覺之間,製作人偶已經成了茱麗認同自己的手段。
就在過著這種日子的某一天,事情發生了。
茱麗一如往常地完成了一具人偶。
然而,完成的那具人偶卻和平常稍稍有些不同。
沒有很大的不同,隻是非常細微的差彆。
實際上,也不可能會有太大的差異。畢竟那具人偶的製作流程和以往彆無二致。以土魔術做出素體,時而增厚時而削減來調整大小,再以小刀切削調整形狀,最後以魔術仔細地磨平表麵。就是這樣的工程。
但是在完成的階段,茱麗才注意到。
不協調感。
沒錯,那具人偶實在沒有任何不協調感。
那具人偶毫無一絲的多餘部位。
以茱麗這種水準的技術,在製作的過程中總是會出現多餘及不合理的部分。
畢竟不是製作真正的人物雕像,她做的是縮小版,而且還是經過變形處理的模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那具人偶沒有多餘及不合理的部分。看起來根本沒有。
不僅整體取得平衡,手腳也描繪著自然的曲線,表麵經過仔細打磨,連細部也沒有任何粗糙之處。
而且最重要的是,當她定睛一看,會自然地湧起「好美」這個感想。
茱麗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但是,她記得這種奇妙的感覺。
劄諾巴在自己房間的倉庫深處藏了幾具人偶。這種心情和他讓自己看那些人偶時的感覺很相像。
那件作品,也就是所謂的──「傑作」。
當她察覺到這點時,茱麗的內心深處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
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完成這樣的作品。原本以為自己能製作出水準堪稱「傑作」的作品,還得等到遙遠的將來。不僅如此,她甚至曾以為自己不管經過多久都有可能做不出來。
然而,居然,會如此突然就……
絕不能說輕鬆。畢竟為了製作這具人偶,茱麗投入了相當長的時間。由於有運用魔術,速度應該比一般人快上許多,但即使如此也花了一個月。
不,茱麗可以說用上了自從開始製作人偶之後直到現在所學的所有知識與所有時間,才總算完成了這具人偶。
不過,她從來沒想過完成度會如此之高。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完成這樣的作品。
就算叫她再重現一次想必也很困難。
不過,這確實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
茱麗雖然沉浸在這股感動之中,但腦海突然浮現了某個人物的臉。
長臉,戴著眼鏡,長相很不起眼的中年男性。
(必須讓master看才行。)
茱麗自然地浮現這種想法。
畢竟是劄諾巴。想必他在看到這具人偶的瞬間會大聲吼叫,欣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然後,肯定也會充分地誇獎茱麗一番。
(得快點拿給他看!)
這樣一想,茱麗就拿著人偶打算衝去找劄諾巴。
記得劄諾巴現在應該為了調整魔導鎧而待在郊外。
隻要現在跑過去,應該不會錯身而過。
「……」
然而,茱麗卻在踏出房門之前停下腳步。
拿在手上的,是毫不遮掩的人偶。
完成度很高。毫無疑問,非常精美。體內的細胞都在告訴自己這是傑作。
但是,就這樣直接拿給劄諾巴看好嗎?
劄諾巴肯定會很開心。
但是仔細想想,劄諾巴讓自己看到的傑作,全部都放在鋪著漂亮的布的木箱裡麵。
劄諾巴每隔幾天就會打開這些箱子,雖然是為了確認內容,但是當他打開用繩子封起來的木箱時,臉上那雀躍的表情。看到裡麵的人偶時,所露出的那種陶醉神情。輕輕地用手溫柔拿起,然後放在桌上,一邊眺望人偶,一邊發出的歎息。
箱子。那個存在應該能讓傑作更加美好。
茱麗環視了自己工作地方的桌子周邊。用來製作人偶的道具一應俱全。
但是,沒有類似箱子的物品。也沒有材料。基本上魯迪烏斯的製作方式就是用自己的魔術做出素材並加以雕塑,所以幾乎沒有放著材料那類的物品。
不過有彆的東西。
白色的麻布袋。
拿起來之後發出了當啷的聲響,雖然輕卻有著一定的重量。
放在裡麵的,是拉諾亞王國的銅幣和銀幣。
茱麗有從劄諾巴那裡收到薪水。雖然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拿到的,但劄諾巴說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最近給了較多的薪水。
金潔雖然一臉苦澀地說:「不需要讓茱麗拿著錢吧。」但劄諾巴卻不以為意。
從他強硬的態度來看,恐怕是grandmaster,也就是魯迪烏斯叮囑過他這件事。
總之,茱麗心想──
現在正是不時之需。
於是,茱麗拿著那筆錢前往工匠街。
至於她要去的地方,正是貝爾夫裡特的店。
茱麗曾經被劄諾巴帶來貝爾夫裡特的店好幾次。她也對劄諾巴認同這間店的商品一事印象深刻。
正因如此,她才會想在這間店買下適合人偶的「床」,一起交給劄諾巴。
但是,事情並非茱麗所想的那麼順利。
太貴了。
擺在貝爾夫裡特店裡的商品,有著茱麗的薪水根本買不起的價位。
基本上,適合貴族的商品一向都是如此。茱麗雖然稍稍受到打擊,但卻因此沒有氣餒,決定和貝爾夫裡特直接交涉。
劄諾巴是貝爾夫裡特的常客。
儘管他沒有買過貝爾夫裡特製作的人偶,但卻對他製作的「床」讚不絕口,總是會帶著自己手邊的人偶,委托貝爾夫裡特製作專用的「床」。
這種時候,假如人偶的完成度越高,貝爾夫裡特就會把價錢算得更便宜。
所以如果是自己的人偶的話……說不定他會願意算得便宜一點,讓茱麗能以手頭上的錢買下。
然而,這個如意算盤也以失敗告終。
不,計劃本身可以說是正確的。
畢竟,在看到茱麗帶來的人偶當下,貝爾夫裡特突然欣喜若狂。
他一邊發出怪聲同時衝向店裡,然後帶著滿滿一大袋的金幣回來,強迫茱麗把人偶讓給自己。
「來,讓我來製作那孩子的床吧。用來放在我身邊度過一輩子,既溫暖又柔軟的床!製作床的我,才適合當那孩子的支配者。讓她睡吧,讓她睡吧,讓那位美女,睡在獨一無二的褥子!來吧!來吧!來吧!」
貝爾夫裡特睜大雙眼,邊流著口水邊逼近茱麗。
這樣的舉動不免讓茱麗感到恐懼。
於是茱麗在情急之下撞開他,然後試圖逃出店裡。
貝爾夫裡特理所當然地追了上去。這讓茱麗全身都感到畏懼,趕緊逃走。
途中雖然撞到架子讓商品散落一地,但茱麗看也不看一眼就當場離去。
貝爾夫裡特也是看也不看就追了上去。
一邊喊著莫名其妙的話語一邊追過來的中年男性。著實令茱麗感到害怕。
後來雖然勉強甩開他回到房間,但茱麗卻喘著大氣,有段時間都因恐懼而全身顫抖。
她甚至覺得貝爾夫裡特說不定很快就會踹破大門衝進來。
但是,到頭來那天並沒有演變成這種情況,劄諾巴回來後,茱麗也總算冷靜了下來。
總之,這樣就再也去不了那間店了。該怎麼辦才好?
當天晚上,茱麗想了很多,最後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從前魯迪烏斯曾說過的話。
「沒有的話,隻要做就好了。」
茱麗想不起來那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說的話。
但是,一開始會買下茱麗當奴隸的理由,應該和那個狀況相當接近。
而現在的茱麗會土魔術,她能用土魔術製作素材,用來削切及調整的道具也都在身邊。
茱麗從隔天開始,便運用道具和魔術著手製作箱子。
以土魔術製作出大致上的形狀,再運用魔術和道具進行削切。
就算對象不是人偶而是箱子,但茱麗已經反複做過好幾千萬次這種作業,要運用起來絲毫不成問題。
隻是一旦要完成的東西不同,不管步驟還是所需的技術果然也會有所差異。
就算經過了幾天的時間,箱子也始終還沒有順利完成。
目前的完成度隻到七成左右。
但反過來說,隻花幾天就能把第一次製作的東西完成七成,進度可以說是非常快速。
茱麗一邊製作箱子,同時憶起了某件事。
那是她年幼時的記憶。那間小房子,以及被昏暗的燭光照亮的父親和母親的身影。
老實說,茱麗對父母親沒有什麼好的回憶。
他們總是會因為錢的事情而怒吼,也經常會擺出悲傷的表情。
但是,他們很努力。
每天晚上都隻點著一根蠟燭,馬不停蹄地製作著什麼。連白天豪爽地大聲說話的父親,到了晚上也會靜靜地編織類似鏈子的物品。
而深深留在記憶裡的,是母親雕刻的木雕飾品。
她曾以快速的手法削切出美麗的百合花。
茱麗並不記得那個百合花的木雕飾品裝在什麼東西上麵。
但是,唯獨那朵花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就像是要模仿那段記憶一般,茱麗在箱子上雕刻了百合花。
茱麗看到逐漸接近完成的箱子,每天都感到開心。
劄諾巴應該會很開心吧。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感到開心呢?會像平常那樣開心地大叫嗎?或者說,會把嘴巴開成半月狀,靜靜地感到開心呢?
光是想到這些,就讓茱麗的內心雀躍不已。
再說一次,茱麗很感謝這一切。
感謝著劄諾巴和魯迪烏斯。
現在的生活──
讓她感到很滿足。
想要永遠持續下去。
她是這麼希望的。
「茱麗啊,你不想再當我等的奴隸了嗎?」
正因如此,這句話才會深深地刺傷了茱麗的心。
她發現劄諾巴把貝爾夫裡特帶來時,已經湧起不好的預感。
貝爾夫裡特是與劄諾巴有密切來往的工匠。
可是茱麗卻把他撞開,當場逃走。況且連展示架也倒塌了,說不定商品已經有幾件受到損傷。仔細想想這種舉動非常失禮。
一開始,她以為劄諾巴會因為這件事動怒。
雖然至今都沒有被怒吼,但倒是有幾次讓劄諾巴發脾氣。假如是茱麗不對,就會被特彆嚴厲地凶一頓。為了讓茱麗理解什麼是錯的,讓她思考下次再發生同樣的狀況該如何應對,有時也會做出懲罰。
茱麗要是挨罵,就會拚命地試圖矯正錯誤的地方。
實際上,隻要拚命學習就可以矯正大部分錯誤的地方,所以劄諾巴和魯迪烏斯也原諒了茱麗。
為什麼她會那麼拚命呢?
那種事顯而易見。因為她已經決定好了。
「……」
茱麗心想。
貝爾夫裡特的那件事,讓劄諾巴完全動怒了。
萬一擺放在上麵的各種美麗商品出現瑕疵,劄諾巴肯定會勃然大怒。
因為是貴族會以高價買下的商品,應該也會出現巨大的損失。
而這無疑是賣掉茱麗也無法填補的損失。
那件事比茱麗想像中更加嚴重,事情甚至傳到魯迪烏斯耳裡,如今事態更進一步發展到要解雇茱麗……她是這樣認為的。
或許,要是隻有劄諾巴一個人。
或許,要是沒有和貝爾夫裡特發生的那件事。
或許,隻要魯迪烏斯不在場的話。
這樣一來,說不定茱麗也會冷靜下來思考,否定劄諾巴剛才那句話。
但是,沒辦法。
現在茱麗的眼前逐漸變得一片空白,以不斷打轉的腦袋試圖思考回答。
該怎麼辦?
自己必須做什麼才好?
在不斷思考之後得到的結論,是貝爾夫裡特在店裡麵表現的態度,以及他提到的價位。
茱麗就像要抓緊一抹希望似的衝回了房間。
她的視線變得狹窄,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手也在顫抖,但總算是把藏在床底下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一具人偶。
是由茱麗製作出來的傑作。讓貝爾夫裡特垂涎三尺的人偶。
茱麗緊緊握住人偶,跑回了劄諾巴等人身邊。
然後她穿過劄諾巴旁邊,直接在貝爾夫裡特麵前下跪。
「這個獻給您。所以……所以請您原諒我!」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與鼻水。
首先必須化解他的怒氣,茱麗這麼認為後展開了行動。
「……」
對這個行動感到驚訝的,正是魯迪烏斯和劄諾巴。
就算是魯迪烏斯,也沒有料到茱麗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不想當奴隸這件事,或許對茱麗來說很難以啟齒,那麼應該要有耐心地花時間展開對話,喂喂,劄諾巴,你也太直截了當了吧……魯迪烏斯是這樣想的。
結果茱麗突然做出這種舉動。當然會不免感到困惑。
話雖如此,也有個人不覺得困感。
是貝爾夫裡特。
原本打算等到劄諾巴等人討論完之後再試圖交涉的他,看到眼前突然送上門的人偶,自然是高興地舉雙手讚成。
「嗯?喔喔!我可以收下嗎!那就不客氣了!」
他順勢把舉起來的雙手伸向人偶……
「慢著。」
卻被旁邊伸出來的手給抓住。
「這是怎麼回事?」
是魯迪烏斯。
他的表情已經不再有困惑和驚訝,取而代之的是警戒與憤怒。
「為什麼茱麗會一邊哭一邊乞求你的原諒?」
「這……這個嘛……這部分我也不是很清楚……」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隻要能免費拿到你想要的人偶就滿足了是嗎?這劇本還安排得真好啊,喂。」
「呃,這樣看起來的確……對我而言……那個,魯迪烏斯大人?力氣有點……那個,很痛啊……」
以劄裡夫護手強化後的魯迪烏斯有著驚人的臂力,貝爾夫裡特的手頓時動彈不得。
再加上力道慢慢加強,讓貝爾夫裡特的額頭開始流下冷汗。
「就算你是劄諾巴屬意的工匠,也不代表你有理由從這樣惹人憐愛的少女手中騙走人偶啊,喂。」
「所以說,我對這點也毫無……那個,劄諾巴大人,請你也幫我說說話。」
此時,兩個人望向劄諾巴。
劄諾巴從剛才開始就靜止不動。
他的視線固定在茱麗拿在手上的人偶,停止不動。一動也不動。
不確定這時魯迪烏斯是否在心裡玩著「劄諾巴……?他……他死了!」這個哏。
但是,他肯定沒死。
因為劄諾巴正慢慢地,簡直就像時間的流逝都變得緩慢一般的速度,慢慢在移動。
他朝茱麗走去。
「……」
魯迪烏斯和貝爾夫裡特對於他那遲緩的動作啞口無言,隻是屏氣凝神地在旁觀望他的行動。
因為劄諾巴的表情可以說是煞氣逼人。
講明白一點就是可怕。
茱麗也察覺到劄諾巴的變化。
所以她看著劄諾巴,然後小聲地說道:
「……對不起。」
話聲剛落,劄諾巴就動了。
他迅速地跪在茱麗眼前。
然後,把手伸向她的手……不對,正確來說是伸向她手上拿的人偶,在幾乎要碰到的位置停下。
「master……」
「太出色了……」
劄諾巴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
但他要講的話並沒有這樣結束。
劄諾巴的感想簡直就猶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
「實在是……實在是太出色了,這是……這是……喔喔……用言語實在無法表達!從頭頂到腳底,都如此地美麗……要指出哪裡美麗實在太難了,站姿、指尖,以及衣服的皺褶……!每個部位都是不同的次元,而且還有整體感!喔喔喔!」
劄諾巴發出感動的聲音,凝望著茱麗的人偶。
想必他巴不得立刻拿在手上,從四麵八方仔細端詳。
但是,他的手卻停在幾乎要碰到的位置,不斷地顫抖,遊移在半空之中。
明明想碰卻不能碰。
劄諾巴的動作簡直就像是畏懼觸碰某種神聖的物體,同時擠出了內心話。
「明明是如此地美麗,但是茱麗啊……!為什麼!」
「咦?」
「為什麼你不肯讓本王子看,而是打算交給貝爾夫裡特那種人!本王子到底做了什麼!從以前到現在的所有作品,你不是都願意給本王子看嗎!」
劄諾巴哭了。
他禁不住淚如泉湧。
那究竟是因為無法得到人偶的哀歎之淚?
或者是對茱麗背叛自己而感到悲傷的眼淚?
雖然魯迪烏斯心裡很失禮地想著「應該有六成是前者吧?」,但暫時先放在一邊。
「你果然是為了擺脫奴隸身分,所以才會籌備資金嗎?那麼,為什麼不先告訴本王子?如果是這具人偶,本王子出三百枚金幣!……不,雖然無法馬上備妥,但一定會準備給你!本王子會把錢備妥!絕對會!你不可能不知道這點吧!」
「呃,那個,master,那個……」
「還是說,你以為本王子會濫用權力奪走這具人偶嗎?有道理,仔細想想,本王子至今對你做的人偶並沒有支付應當的價格。因為是奴隸,因為你還不成熟,總是用這種理由搪塞過去,明明你最近的作品,已經到達足以支付金錢買下的完成度!」
劄諾巴一邊歎息,同時抱著自己的頭仰望天空。
「喔喔,抱歉,抱歉啊茱麗!本王子向你賠罪,要我低頭多少次都不成問題。即使無法準備和貝爾夫裡特相同的金額,相對的,本王子會以主人的身分完成你的願望!因此請你務必,務必把那具人偶賣給本王子……」
這種逼迫的方式,和貝爾夫裡特有共同之處。
但是,茱麗卻不覺得恐懼。
因為茱麗知道劄諾巴不是在擔心人偶,而是擔心自己。
她也知道劄諾巴絕對不是在生氣。
她也知道劄諾巴沒有打算放逐自己。
理解到這些的同時,茱麗的內心深處湧起了一份情感。
而那份情感將原本在茱麗眼裡打轉的淚水推擠出去。讓茱麗的臉頰,流下了和剛才稍稍有些不同的,溫暖的眼淚。
所以茱麗這樣說了。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拒絕劄諾巴要求的理由。
「是,我明白了。master。」
茱麗一邊說著,一邊擤著鼻子,笑了出來。
「喔喔,謝謝你,茱麗!」
劄諾巴也笑了。
劄諾巴和茱麗之間,彌漫著一股有些奇妙,卻很溫馨的氣氛。
不過,在旁邊目睹一切的人這樣說道:
「是說,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誰來說明一下啊……」
隨著魯迪烏斯這名男子無奈的一句話,劄諾巴和茱麗以愣住的表情看著彼此。
★★★
誤會馬上就解開了。
聽了事情的始末,魯迪烏斯和劄諾巴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茱麗看起來也鬆了一口氣。
貝爾夫裡特低頭賠罪,然後一邊惋惜地看著人偶一邊離去。
由於這是會錯意而導致的失敗,魯迪烏斯對此寬宏大量,很乾脆地原諒了貝爾夫裡特,並對用力抓住他手臂一事賠罪,然後也露出苦笑回到自己家。
和他們兩個錯身而過回到房間的金潔在聽了事情的經過後便說:「我們給了她一般奴隸根本不可能會有的高等待遇和教育。她怎麼會為了解放自己而私下行動呢。會像這樣懷疑,才是對臣下的侮辱。」,斥責了劄諾巴。
不過,劄諾巴對這番說教幾乎沒有聽進去。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他正忙著觀賞從茱麗手上收到的人偶。
他在房間中央擺放台座,再把人偶放在上麵,一邊在周圍來回打轉,同時以各種角度觀賞人偶。
時而露出被療愈的表情,時而歎氣,時而咧嘴露出微笑。
這是極為美好的時光。
說教什麼的根本是對牛彈琴。
至於茱麗,則是在凝望著這樣的劄諾巴。
她掛上了放心的微笑,臉上染著些許紅暈,同時看著劄諾巴。
「茱麗啊。」
過了一會兒,劄諾巴突然轉向茱麗的方向並如此說道:
「這出色的人偶,證明了你的忠心。本王子實在沒想到你會習得如此超高的技術。」
「是!不過因為是偶然的產物,應該很難再做出同樣水準的東西……」
「說這什麼話。這人偶出色的部分,都是因為你鑽研的技術而生。一切都如此仔細,一切都如此美麗。確實也有偶然產生的部分,但有一半都要歸功於你的力量。」
「……謝謝master。我今後也會繼續努力!」
「嗯嗯。還有啊茱麗,本王子剛才的話沒有任何虛假。要是你有任何願望,直說無妨。本王子會儘可能地實現你的心願。」
「呃……請讓我再思考一陣子。」
開心地誇獎人偶的劄諾巴。
害羞地接受稱讚的茱麗。
「我知道劄諾巴大人愛著人偶,但差不多到用餐的時間了。茱麗,你來幫忙準備。」
「啊,是!」
原以為兩個人的空間會永遠持續下去,但金潔出手喊停。想必是因為被兩人疏遠,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吧。
茱麗依言開始幫忙準備餐點。這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劄諾巴看著眼前的景象,同時眯起了眼睛。
有茱麗在,有金潔在。
這樣簡單的生活,和王族應有的奢華生活相去甚遠。
但是,就算一整天把玩最喜歡的人偶也不會有人生氣,再加上喜歡的人偶製作者就在自己身邊,能夠定期地觀賞到新人偶。
簡直就是理想的生活。
(要是這種生活,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劄諾巴在人偶前麵湧起了這樣的想法。
「嗯?」
此時,劄諾巴注意到入口旁邊放著一封信。
想必是茱麗在劄諾巴出門的期間代為收下的吧。
劄諾巴不假思索地拿起信件,然後確認寄件人的名字。
「唔嗯……」
劄諾巴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他順勢拆開信封,並確認裡麵的內容。
是一張高級信紙。他讀了寫在上麵的文章之後,低聲說了一句:
「……果然不可能持續啊。」
從他手上滑落的信封上麵,描繪著西隆王國的徽章。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