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後,又過了好幾個月。
我不記得正確時間是幾天,總之冬天到了。
北方大地的冬季很嚴苛。下的雪多到讓人不覺得隻是從阿斯拉王國稍微往北移動了一點距離,世界被一整片純白覆蓋。
在世界被白雪掩蓋的期間,城鎮也會遭到封鎖。
所有來自鄰國的物品全都停止進口,也無法吃到蔬菜。能吃到的東西隻有在入冬前先大量采收的豆子,還有醃菜等發酵食品,以及冒險者獵得的魔物肉。
聽說這一帶的作風,是靠著特彆烈的酒把這些可以說是有點粗劣又沒啥味道的食物給囫圇吞下肚。
由於我不喝酒,因此經常被人以憐憫的眼光看待,但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畢竟我最近吃什麼都沒有味道。
即使進入冬季,我的生活還是沒變。
進行肌力訓練,祈禱,吃飯,處理冒險者的工作。
就是這樣的每一天。
不過,我來到這城鎮差不多過了半年,感覺能做的事情似乎變少了。
先不管是好是壞,「泥沼的魯迪烏斯」的知名度也已經提升。
我想至少在這個羅森堡的冒險者中,沒有人不認識我。遇上年輕的冒險者,我會積極主動地表示可以提供協助;從老手那邊獲得的評價也很好。對於那些待在羅森堡的冒險者隊伍,我有請願意協助的人們在前往比較遙遠的村落時,幫忙打探關於塞妮絲的消息。至於在冬天來臨前啟程離開這裡的隊伍,也說會幫忙宣傳我的事情。
或許是腳踏實地的努力有了成果,和冒險者相關的一些商人也記住了我的存在。
例如武器店、防具店、道具店。
另外,我和那種專門經手魔道具的店也搭上了關係。
要是他們遇上什麼困擾就出手幫忙,然後請這些商人幫忙宣傳情報作為報酬,就是這樣的形式。雖然我也不確定能有多少效果,不過商人有商人的脈絡關係,要是能靠這種門路把消息傳到塞妮絲那邊就好……
算了,我已經做出這麼多活動卻還是杳無音訊,她大概不在這附近一帶吧。
或者是塞妮絲早就已經……不,去想這種事情也無濟於事,還是算了。
「呼……」
我歎著氣穿上防寒衣物,然後離開旅社。目的地是冒險者公會。
外麵很冷。今天的雪是零星落下的程度,風也沒有那麼強。用雪刺蝟毛皮製成的防寒衣物雖然暖和,但吹在臉上的風冷到雙頰發疼,吐出的氣息也化為一片白煙,甚至讓人覺得似乎連嘴裡的口水都會結冰。
雖說和晚上以及淩晨等時段相比是比較好,不過還是很冷。
我一邊發抖,一邊在積雪的道路上往前進。
(到了春天,還是移動到下個城鎮會比較好吧。)
儘管心裡有這種想法,卻實在提不起勁。
冬天的冒險者公會裡有很多人。
因為在周圍遭到冰雪完全覆蓋的這個時期,很少會有隊伍願意花上好幾天出外遠征。
大家不是處理城鎮內的工作,就是優先進行能當天往返的委托。或者是以必須住宿作為前提,前往一兩天路程可到的村落。
那樣一來,懶懶散散地賴在公會裡,等待想要委托出現的隊伍自然會變多。
當然即使演變成這種狀況,我的工作還是沒有改變。
遇到猶豫的家夥就主動搭話,或是有人找我時就跟著對方去進行委托。
能無詠唱使出四係統攻擊魔術的我非常方便好用,基本上會受到歡迎。對於並不是隻想被當成方便道具,而是想把重點放在讓他人認識並幫忙宣傳的我來說,或許這並不是個好現象,然而我卻想不出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
總之我今天也和平常一樣,坐在告示板附近的椅子上。
總覺得在不知不覺之間,這椅子似乎已經被當成了我的固定位置。在我因為委托而外出時,會有哪個人坐在這裡嗎……
「……嘖!」
我望著貼有委托的告示板,等待其他冒險者出現時,突然聽見咂嘴聲。
感到內心深處下沉的我回頭望向聲音來處,於是看見正朝著告示板過來的「steppedleader」一行人。
咂嘴的人當然是佐爾達特。
自從在酒館發生那件事之後,佐爾達特似乎很討厭我,每次見麵不是咂嘴,就是送上一些酸話。雖然我也有儘量想避開他,然而他們在冬季似乎不會前往迷宮探索,最近碰頭的機會多了起來。
「又在等人分你剩飯嗎?」
「……因為我有目的。」
「什麼目的……你啊,做的事情根本是半吊子。」
佐爾達特以不愉快的態度這樣回應,接著前往告示板前方。
我也知道自己是半吊子。雖然不清楚到底該針對什麼地方如何修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完美。我現在正儘全力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他到底對這種事情有什麼不滿?真希望無關的家夥可以閉嘴。
佐爾達特他們很快選好委托,辦完手續,離開冒險者公會。
不知道他是不願意和我待在一個空間裡,還是想要忙碌工作,總之不會在冒險者公會裡久留。
看到我來到公會,他就會去看告示板,很快接了委托然後離開。
通常會到傍晚或隔天才回來,要是在那時碰到我,又會講些冷嘲熱諷。
他並沒有對我做什麼霸淩行為,我想佐爾達特那邊也有儘可能避免和我打交道。
隻不過就算是我,每次見麵都要承受差勁爛透了半吊子等批評,果然還是會覺得很累。說不定他的目的就是要讓我不想待在冒險者公會裡。
偶爾碰上「counterarrow」也在場時,他們會出麵幫忙,但今天似乎不在。
回想起來,我已經差不多兩天沒見到他們了。
因為在城鎮內也沒看到人,是不是去了哪個村落承接長期委托呢?
總覺得有點寂寞。
那一天沒有比較像樣的委托。
我才剛來到冒險者公會沒多久,雪就變大了。
由於在猛烈風雪中去賺點小錢並不合算,所以手頭還算寬裕的隊伍會休假,至於實在缺錢的家夥似乎有很多人會以個人身分去承接不限等級的委托。
所謂不限等級的委托,就是鏟雪和屋頂除雪等工作。
雖然我認為在這種猛烈的風雪中,就算有鏟雪也隻是杯水車薪,不過大概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吧。
一旦沒有委托,我也很閒。
然而總覺得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要是隻呆坐在冒險者公會裡,好像也有哪裡不太對。
基於以上原因,我決定要去承接一個不限等級的委托。
雖然這種行動和佐爾達特說的「半吊子」還有自己認為的「其他更多事情」果然還是不同,然而我肯定是被一種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該做點事的心情所推動。
「道路除雪、屋頂除雪、領主宅邸的庭院除雪、城牆除雪」。
看了告示板後,我發現清一色都是和雪有關的委托,隻有委托者不同。
在寒冷的屋外努力把雪移開,搬往不會造成妨礙的地方。隻是稍微想像就讓人感到氣餒,不過光是有錢可賺,是不是就該認為已經很好了……不,我還是覺得能獲得的報酬和付出的勞力似乎不成比例……
雖然我有這種感覺,不過最後還是試著承接其中一項委托。
「真難得,泥沼先生居然會承接這類委托。」
「也是……算是轉換心情吧。」
「轉換心情嗎……是啊,我覺得這樣很好!」
櫃台大姊姊似乎有點開心地笑了,並幫我處理好申請。
★★★
基於委托而前往的地點,是個類似堆雪場的地方。
雖然城鎮中的積雪都會被運來這裡,卻不是特彆寬廣。隻有在一座公園大小的廣場中央設置了類似大型爐灶的東西。
我在那裡找到一名看起來像是負責人的男子,把委托單遞給他看。
「我叫作魯迪烏斯·格雷拉特,請多指教。」
「你就是那個有名的泥沼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名……」
「那,趕快動手吧。」
就算叫我動手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那個……可以請教工作內容嗎?」
「噢,你是第一次承接這種工作嗎……內容很簡單。會有積雪被運來這裡,所以你要用那邊的鏟子把運來的雪塞進裡麵,總而言之就是整理積雪。我們已經開出一條通往魔道具的通路,你可彆把通路塞住了。然後等雪累積到一定程度,就配合信號讓那邊的魔道具開始運作。隻有這樣。即使魔力耗儘,雪也會繼續運來,所以你不能直接回去,至少要做整理工作。」
「我明白了。」
雖然還是不太了解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工作,不過基本上我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既然明白該做什麼,那麼不要去思考意義,隻要做就對了。
「……」
我從其他人手中接過鏟子,開始按照指示,把隨便丟進廣場裡的積雪重新搬運到裡麵去。
本來覺得一開始就讓那些搬雪來的人把雪送進廣場裡麵不就得了……不過仔細想想,魔道具位於廣場中央,那樣做的話,魔道具有可能會被弄壞或是遭到掩埋。所以還是讓了解狀況的其他人來分工合作會比較好吧。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動著鏟子。
也和其他一起工作的冒險者閒聊幾句,同時把雪舉高,放到差不多和自己一樣高的堆雪用架子上。
堆雪用的架子上還有其他人正在整理。
最後製造出大概有我身高三倍的雪牆。
雖然雪很重,但是我有經過鍛煉的右手(浩克)與左手(赫拉克勒斯)。
突然獲得的美味乳酸讓它們發出了歡呼聲。
腰部用力,雙腳踩穩,然後揮動手臂後,肌肉們就會幫忙把雪舉高,像是在表示可以把這件事包在它們身上。浩克自以為是地大喊:「很不錯的負荷,要以這種狀況繼續下去」並鼓起肘肌;赫拉克勒斯則不以為然地動了動上臂的二頭肌。兩人的上臂三頭肌都已經脹大到極限。
「我說你,以魔術師來說算是挺有力氣呢。」
「因為魔術師也需要力量,所以我有在鍛煉。」
「魔術師不需要力量吧……」
我感到體溫上升,上半身冒出汗水。
能運動到平常不用的肌肉果然很好,光看這點,承接這個委托或許是個正確決定。
說不定對自己來說,這種工作其實也還不錯。
「好,泥沼,你差不多該過去魔道具那邊了。我會發出信號。」
「是。」
聽到負責人的指示,我歸還鏟子,往魔道具的方向移動。
不過呢,魔道具已經被圍在雪牆中心。由於必須繞向廣場入口那邊,所以我先朝著入口前進,才能前往雪牆內側留下的通道。
雖然用魔術融化合適的地方直接穿過也行,不過俗話說入境隨俗,還是聽話照辦就好。
「……也有很多小孩呢。」
廣場的入口附近,持續有積雪被送了過來。
負責搬雪的人大部分是冒險者、城鎮居民,以及士兵,不過也夾雜著不少小孩。因為若說隻是要搬雪而已,小孩子也能辦到。
至於搬運方法,有人采用裝在木桶裡搬運這種最標準的做法,有人使用類似背架的東西,也有人用載貨馬車搬運,還有人放在木箱裡麵,可說是形形色色。
每一個人都麵無表情,看起來似乎不太開心……這也是理所當然。
不管對誰來說,除雪都不是有趣的事情。
不過,隻有小孩子看起來有點精神。不知道是因為覺得搬雪好玩,還是因為搬得越多零用錢也會越多這樣的現實理由。可以看到少年少女們漲紅著臉搬運裝滿雪的木桶,不知道從哪裡來回往返了好幾趟。
既然雪下得這麼大,或許是城鎮裡的居民也無事可做,來搬雪的人數非常多。
「……」
看著看著,有個踩著細碎步伐搬雪的少女跌倒了。
被雪絆倒應該不會痛才對,但是那個少女卻似乎很痛地按著腳,還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沒來由地靠近那個小孩,蹲下來對她說話:
「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少女像是很害怕地按住自己的腳,雖然想立刻起身,卻表情痛苦無法站穩。
「請讓我看看。」
我移開少女的手,幫她脫下鞋子。
結果她的腳又紅又腫,腳趾卻已經發黑,還到處長著水泡。
這是凍傷吧,光看都讓人覺得痛。
「……神聖之力是香醇之糧,賜予失去氣力之人再次站起來的力量吧。『healing』。」
「啊!」
我把手放在她腳上並使用治愈魔術,於是凍傷瞬間複原。
這個世界的治愈魔術真的很便利。
把另一隻腳也治好後,這孩子以絕望的表情看向我。為什麼她會露出這種表情?明明我幫她治好了啊……
「……我是不是多管閒事了?」
「那……那個……我……我沒有錢……沒……沒辦法付任何費用……」
「噢。」
我好像有在哪裡聽說過有那樣的黑心業者。
據說那些家夥會主動去找生病或受傷的人,擅自治療後強行要求對方付錢。
他們尤其喜歡找孤兒下手。一旦對方無法付錢,就把孤兒當成奴隸賣掉。
「放心,我什麼都不要。」
語畢,我站了起來。
要是對小孩子做出那種卑鄙惡毒的行為,我哪有臉去見瑞傑路德。
「喂!泥沼,你在做什麼!」
才剛起身,就聽到負責人對著這邊怒吼。
廣場已經被雪堆滿。
被恐怕有我身高三倍的堆雪用架子圍得嚴嚴實實。雖然我來的時候,廣場已經有一半被雪埋住,不過還是很快。
「我現在過去。」
我立刻跑向魔道具那邊,到達指定的位置。
「好,泥沼,動手吧。」
「是。」
按照指示,我伸手觸碰魔道具,開始注入魔力。
因為我不習慣使用魔道具,所以不知道該灌注多少魔力。不過關於這部分,想來負責人會做出指示,我隻要持續注入魔力到他叫我停手為止就行了。
「……」
我一邊灌注魔力並確認魔道具已經開始運作,同時觀察四周。
「喔喔……」
於是,可以看到從靠近魔道具的地方開始,積雪正在逐漸融化。
不消多久,魔道具附近的積雪就融化成水,然後被吸進地麵。
看樣子地麵也是用魔道具製作而成,外觀看起來像是磚塊的地板上刻有幾何式的圖案。也有可能整個廣場都是同一組魔道具。
繼續灌注魔力的我看著積雪融化的光景。
就像是把自然解凍的影片快轉播放的這種景象深深吸引我的目光。積雪融化,露出越來越多橘色地麵,會讓人覺得彷佛看到春天造訪此地。
當然,天空依舊呈現混濁的灰色,雪也下個不停,春天還很遙遠。
看了一陣子之後,廣場上的積雪全部融化,也能看清聚集在廣場周圍的人們。
「喔喔喔~」
之後,周圍發生一陣騷動,同時傳出鼓掌聲。
這是怎麼了?我也把手從魔道具上抽回,跟著其他人一起拍手。
「哎呀,了不起。這就是a級魔術師的魔力嗎……」
先前那個負責人以有些感動的表情靠了過來。
「那個……可以不必繼續了嗎?」
「嗯,已經十分足夠了。」
「但是我的魔力還沒耗儘……」
橘色的磚塊立刻被持續落下的飄雪染成白色。再這樣下去,很快又會積起一層雪吧。
「不,沒關係。委托結束,辛苦你了。如果你有空的時候能再過來,會幫上很大的忙。」
負責人這樣說完,就在委托完成的欄位簽上名字。
實在非常乾脆。
「那個……我不用繼續搬雪也沒關係嗎?」
「你已經幫忙融掉那麼多雪,所以不用了。老實說,我原本以為連三分之一都無法融化……實在沒辦法追加支付更多酬勞。」
是嗎,因為我讓那些雪全都融化,所以我負責的部分已經結束了嗎?
原來如此。明明隻要不說就可以讓我做白工,這個負責人真是個好人。
不過,這下我無事可做。
也不是特彆想除雪,但總有種不完全燃燒的感覺。
做白工也沒關係,要不要再去借鏟子……不,難得有空,乾脆回冒險者公會,承接彆的除雪委托或許也不錯。
不對,所以說彆再除雪了。可以做點彆的事情,例如肌力訓練……
「魔術師大哥哥!」
我一邊思考並打算離開廣場,這時有個小孩叫住我。雖然是個女孩,不過並不是先前我用治愈魔術幫過的那孩子。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叫魯迪烏斯·格雷拉特。」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總之姑且老實回答。畢竟我不討厭小孩。
「!」
剛聽完我的名字,那小孩立刻跑了出去,什麼話也沒說。
居然聽完彆人名字就跑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個沒禮貌的孩子。
我原本這樣想,卻發現她跑往的方向聚集了一群身高差不多的小孩,來問我名字的女孩也加入他們,好像正在討論什麼事情。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到我這邊。
我的名字有需要那樣討論的價值嗎?
看了一陣子之後,他們對著彼此點頭,然後走進小巷子裡。
「……」
這時,我發現自己用治愈魔術幫過的少女也在那群孩子裡麵。
她看向我這邊,低頭行了一禮之後轉身跑走。
「唔。」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我一頭霧水,但是並不會感到不快。
遇到有人壓低聲音講自己的閒話通常會讓我心情變差,不過這次沒有那種感覺。
那麼,我想他們一定不是在說我的壞話。
能讓那樣的孩子們都記住我的名字,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好事。
算了,即使沒有任何助益,偶爾遇上這種事情倒也不錯。
如此一想,就讓我稍微產生最近罕有的好心情。
那麼,回冒險者公會去吧。
★★★
在午後的冒險者公會裡,我看到了熟悉的麵孔。
是蘇珊娜、提摩西,還有帕特裡斯這三人。
「counterarrow」全員……並沒有到齊,不過既然他們這時間出現在公會裡,不是剛完成委托回來,就是原本就待在城鎮裡,隻是不巧都跟我錯過。
平常都是他們會先向我搭話,偶爾由我主動一下吧。
因為我今天的心情算是有一點點好。
「午安。」
「噢,是魯迪烏斯啊。」
咦?他們好像沒什麼精神。
不光是蘇珊娜,提摩西和帕特裡斯也一樣。
「……出了什麼事嗎?」
「嗯……是密米爾和莎拉他們……」
雖然沒看到另外兩人,不過同個隊伍並不代表整天都會一起行動。
所以我剛剛沒當一回事,但……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
「他們兩個結婚了嗎?」
「……原來你也會開這種玩笑。」
「……對不起。」
提摩西的臉上看不到平常的笑容,甚至顯得很陰鬱,還對我的發言表現出不愉快的反應。
難道真的出事了?
「呃……方便問一下詳情嗎?」
「……」
提摩西保持沉默。
換成蘇珊娜抬起頭。
「死了。」
我難得的不錯心情一口氣蕩到穀底。
「…………噢,是這樣啊……」
聽到他們死了,自己很乾脆地接受這個消息。
因為這並不是第一次。
對於冒險者來說,死亡近在咫尺。我之前也聽說過「counterarrow」以外,另一支和自己交情還算不錯的隊伍全滅了的事情。
隻是,果然還是會感到沮喪,畢竟接受事實和感到沮喪是兩回事。
我和他們兩人的關係並沒有特彆好,也不是說彼此都很了解對方。儘管如此,得知曾經一起吃飯,曾經一起闖過生死關頭的人失去性命,依然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意氣消沉。
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冒險者總有一天會死。雖然有人早死有人晚死,但隻要不退休,死亡的可能性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冒險者就是這樣的職業。
「不,先不說密米爾,但莎拉還沒死。」
我光是聽說消息就已經接受他們已死的事實,然而提摩西似乎不是這樣。他不甘心地露出扭曲表情,繼續和蘇珊娜與帕特裡斯爭辯。
「她隻是和我們在戰鬥中走散了而已,並不是已經發現屍體。所以如果再找一下,說不定……」
「彆說了。當時刮著那種風雪,又待在那種根本看不清楚的森林裡,還是認為她已經死了會比較好。」
「可是……」
「我不是叫你彆說了嗎!要是繼續待在那裡進行搜索,連我們都會死!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我們才會聽從你的指示!」
聽到蘇珊娜的怒吼,提摩西深深垂下頭。
看來他們是基於提摩西的指示而撤退,因此他似乎很後悔。
我總有種也不是無法理解的感覺。被迫要做出重要選擇時,人們會選出其中一邊。
雖然感到猶豫,還是會跟據當時的狀況,判斷出應該是這邊比較好,應該是這邊比較可行,然後做出選擇。
隻是選擇之後,會感到後悔。
會看著現狀,後悔如果當初選擇另一邊,或許能得到更好的結果。
明明實際上如果選擇了另一邊,有可能會碰上更糟的結果。
不過呢,要是在選擇時曾經舍棄了什麼重要事物,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想法,覺得即使會演變成更糟的結果,是不是依然該賭上一線希望會比較好。
「……提摩西,你不需要一個人承擔。是啦,我們當時是有反對過,但最後還是點頭同意然後回到這裡,所以和你同罪。」
「是啊,我們也一樣,所以你不要一個人這麼消沉。」
蘇珊娜和帕特裡斯都開口安慰提摩西。
兩人應該很難受,想來也同樣抱著名為「還有可能」的一線希望,隻是去找人的危險性和徒勞而終的可能性都實在太大,才會無法實際說出口。
因為他們還有未來,所以不得不去考慮要是這時基於一時衝動而跑去找人,卻運氣不好又折損一人,折損兩人,甚至隊伍全滅的結果。
「……」
思考到這邊,我突然回想起入冬前和他們一起前往遺跡時的事情。
話說起來,蘇珊娜有提過莎拉是第一個回頭幫我的人吧。
現在仔細回想,那次也是有可能全滅或是至少死一個人的高危險行動。
「順便問一下,她是在哪裡跟你們走散?」
「是在西邊……西邊的托裡亞森林。因為刮著風雪所以視線很差,我們不知不覺之間就誤入森林。在想儘辦法脫身的那瞬間,卻遭到一群雪地水牛(snowbuffalo)襲擊。」
「是這樣嗎,那可真是辛苦了。」
托裡亞森林……我記得距離這裡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吧。
「……」
「那麼,我告辭了。」
我這樣說完,轉身離開。
提摩西等人並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試圖挽留我。
我直直走出冒險者公會,前往旅社。
進入旅社後,我跑上樓梯,衝進自己的房間。
沒有脫下防寒衣物,隻有立刻擦掉上麵的水滴。
接著把放在角落的大型背包放到桌上,拿起房裡剩下的保存食品丟進去,然後背起背包。
離開房間,走下樓梯,步出旅社。
前往的地方是城鎮出口,西側的出口。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做這種事,而且總覺得肯定隻會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去。
我想去確認那個總是在模仿蘇珊娜,想表現出豪爽舉動的少女是不是真的死了。
沒有明確的原因,沒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在大到遮蔽視線的暴風雪中往前走。
「……這場風雪真是礙事。」
我抬起頭看向天空。
灰色的天空中布滿正在飛舞落下的片片雪花,於是我舉起魔杖朝向頭頂。
我要進行因為洛琪希吩咐過最好少做,所以自己有儘量不去做的某個行動。
也就是移動雲層,製造出龍卷風,然後把雲層整個吹散。
「好。」
在晴朗的天空下,我開始跨著大步前進。
★★★
當我到達托裡亞森林時,周圍已經是一片黑暗。
眼前是夜裡的森林。因為之前動手操作天候,所以不需要在暴風雪中前進;不過這裡的樹木遮蓋住天空,隻靠火把的亮度有點不夠。再加上腳下是厚厚積雪,每往前一步就會埋進深度及腰的雪中,比平常難走許多。
我在這種情況下,一步又一步地緩緩前進。
「嗚!」
有時候,身旁的樹木會落下大量積雪,試圖把我掩埋。
沒錯,不是差點被落雪意外掩埋,而是有什麼試圖用落雪把我掩埋。
我抬頭望向刻意引發落雪的魔物。
這玩意兒是落雪魔木。在夏季隻是普通的魔木,但是到了冬天,會把雪囤積在枝葉上,然後正如名字所示,當旅人經過自己附近時,就會砸下大量積雪,限製住對方的行動,是這個地區特有的下級魔木。
雖然這種魔木隻會把雪故意丟下來,不過有時候會有能使用冰魔術的家夥夾雜於其中,到時掉下來的東西就不是雪而是冰塊,人類大概一擊就會被壓死。
那是上級魔木之一,叫作降冰魔木。目前還沒碰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碰上。
「『burningplace』。」
我利用火魔術蒸發這些掉下來的積雪。
「『岩炮彈』。」
然後用岩炮彈破壞魔木。
這棵魔木的樹乾被我打出一個大洞,木片飛散,它也停止動作。
如果隻是這種程度,並不會造成太大阻礙。講到阻礙,腳邊這些積雪才是嚴重的阻礙。
不但難以前進,有時候腳還會被卡在裡麵。
碰上這種情況時,我都會使用火魔術來融化積雪,但是防寒用的雪刺蝟毛皮製大衣在吸水後會變得特彆重,所以每次也都不得不使用風魔術來吹乾,實在無法維持移動速度。
或許今後也該事先進行在這種場所該如何前進的訓練會比較好。
「……」
我一邊思考,同時默默地奮力往前。
心裡有某部分覺得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反正我無法找到人。
因為在莎拉失蹤後,他們動用三個人立刻開始尋找,結果還是沒能找到,那麼為何會被沒有問清楚詳細地點就跑來的我找到呢?
明明隻要大聲喊叫,讓對方得知自己的位置就好,結果我也沒有那樣做。雖然可以用會引來魔物作為藉口,但是卻會促使我想起佐爾達特批評的「半吊子」。
真的,我到底在做什麼?
像這種找法,終究隻是在自我滿足。
不過既然是那樣,要怎麼做我才會感到滿足呢?
不用說,當然是要找到莎拉。當我用自己的做法來找到莎拉時,就能夠感到滿足。
至於到時候莎拉是死是活,其實都無所謂。
重點是自己付諸行動,並且獲得成果。
沒錯,重點是成果。我,現在,想要成果。
除此之外的事情都沒太大關係。我並非無論如何都想救出莎拉,也不是有意報答「counterarrow」眾人對自己的恩情。我隻是想要成果。
或者,說不定我隻是想做出「不要對彆人見死不救」的選擇。
我被艾莉絲舍棄。
被舍棄之後,我衰頹不振到這種地步。所以,自己不想對彆人做出那樣的行動。既然己所不欲,就勿施於人。
或許隻是因為這樣。
我不懂,這不是我懂的事情。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做著如此辛苦費力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其中意義。
「有了。」
當思緒陷入迷宮時,我在視線前方發現一群魔物。
是雪地水牛的族群,可以看到擁有灰色毛皮的水牛在白色的雪地中彼此相依。如果刮著風雪,那身灰色會化為絕妙的迷彩,讓冒險者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遭受奇襲,不過現在已經放晴。即使目前是晚上,它們又躲在樹木陰影中導致很難看清,還是肯定沒錯。
雪地水牛會在森林中成群出沒。
一片森林裡隻會有一個族群。
而且基本上,冬天時它們會待在一個地方很少移動,並在雪地裡生育後代。
要是被這樣的雪地水牛族群襲擊,大部分的案例都是因為冒險者自己闖進了雪地水牛的地盤。
換句話說,提摩西他們和莎拉走散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這附近。
還有,莎拉的屍體也很有可能已經進了這些雪地水牛的肚子。
前世的水牛是草食性動物,但這裡的水牛是肉食性。
「……」
我把魔力灌注到雙手上。
或許沒辦法一口氣打倒所有敵人,不過要靠先製攻擊來儘可能減少數量。「『土刺蝟(earthhedgehog)』。」
從我手中放出的魔術到達雪地水牛的腳邊。
接著,大量如手臂般粗的尖刺從它們的腳邊瞬間往上冒出,讓十幾隻雪地水牛被同時貫穿,當場斃命。
「吼吼吼吼!」
突然受到攻擊的雪地水牛群大吃一驚,一邊警戒周遭一邊開始動了起來。
「『土槍(earthlancer)』。」
我使用土槍把剩下來的雪地水牛一隻隻殺掉,這行為幾乎是一種反覆流程。
雪地水牛為了找出敵人而亂成一團,等到發現我時已經死了大半。而且,發現我的那一隻也隨即跟著喪命。
到了隻剩下幾隻時,它們試圖逃跑。
然而為時已晚,我打從一開始就無意放過任何一隻。
「『土槍』。」
我繼續機械般地使出魔術,不消多久,現場已經看不到會動的物體。
如果它們早點逃走,或許還能留下足以形成族群的數量。根據它們突然受到攻擊卻不會立刻做出逃跑選擇的反應,這些家夥果然不是野生動物而是魔物。戰鬥再戰鬥,直到明白無法打贏,才總算願意逃走。真是好戰又讓人害怕的習性。
「呼……」
考量到莎拉可能就在附近,我自認動手時有避免波及周遭,不過,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呢?
心裡抱著這種疑問的我開始往布滿水牛屍體的區域移動。
在幾乎讓人窒息的血腥味中,我走向被自己施放最初一擊的族群中心。
「……」
那裡有一座骨頭堆成的山。
這些骨頭來自被雪地水牛吃掉的獵物。幾乎都是四足類動物的骨頭,不過也夾雜著同樣是雪地水牛的骨頭,這些家夥連自己的同類都吃。
我在這堆骨頭裡翻找。
這些家夥似乎有把吃剩食物也留下來和骨頭放在一起的習性。目的是透過把自己吃剩食物放在這裡的行動,就能利用氣味引誘其他動物和魔物前來,然後再獵殺那些作為食物。瑞傑路德也做過類似的事情,他可是在魔大陸上被視為deadend並受到他人畏懼的男人,這些水牛居然擁有設下相同陷阱的智慧,實在可怕。
不管怎麼樣,既然雪地水牛有這種習性,那麼如果有今天白天才死掉的獵物,骨頭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實際上,我有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些狀似人類頭骨的東西。
如此判斷的我繼續撥開骨頭,尋找目標。
所謂的目標是指莎拉的屍體,或是她身上的什麼東西。要是能找到,我應該會滿足吧。
「嗚!」
搬開一塊特彆大的骨頭後,我忍不住叫出聲音。
因為我發現一個還帶肉的人頭,而且是認識的臉孔。
「密米爾……」
「counterarrow」的治愈術師。這顆頭約有一半已經被吃掉,尤其是臉頰部分被吃得完全不剩。靠著有特色的額頭以及隻剩下一半的頭發,總算還能判彆。
「……嗚……咳。」
我感到呼吸困難。
提摩西他們的確有明說密米爾已死。隻是因為後來話題轉到莎拉身上,所以自己把這件事給忘了。沒錯,他在這裡是很正常的狀況。
「……」
我和密米爾沒說過多少話。
還能回想起來的事情,大概隻有我們從加爾高遺跡回來,前往酒館慶祝時,他曾經露出很尷尬的表情。
記得是因為他好像有想對我見死不救之類。
「…………」
我拿出原本摺起來收在背包裡的束口布袋,把那顆頭塞了進去。我想至少要幫忙帶回去。
接著強忍眼睛深處傳來的痛楚,咬緊牙關,繼續在骨頭堆中翻找。既然密米爾是這種狀態,說不定莎拉也……
「嗯?」
我在骨頭堆比較靠裡麵的地方發現一個戒指。
而且不隻這個戒指,還散落著好些似乎是屍體原本帶在身上的裝飾品,數量相當多。
我沒聽說過雪地水牛會收集發光物的情報。
算了,可以推論出這些應該是它們吃獵物時掉下來的東西……不過,這是不是代表以前都沒有人翻找過骨頭堆深處?
「啊……」
在這些裝飾品中,我找到一個東西。
是一個有著羽毛外型,自己曾經見過的裝飾品。
「……」
也就是莎拉戴著的耳飾。
「嗚…………唉……」
我歎了一口氣,放鬆全身力氣。
到頭來,莎拉果然還是死了。
和提摩西他們走散,被雪地水牛持續追殺,最後耗儘力氣成了食物。雖然在暴風雪中抱著絕望拚命想活下去,卻力不從心……
「……」
無奈的心情來回竄過我的全身。的確,自己和莎拉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要好。其實她是一個隻要見到我,就會酸個幾句或罵個幾聲的對象。
但是最近的莎拉和佐爾達特不同,並非那麼尖銳又帶有敵意,我也不會感到那麼不愉快。對我來說,被她挑三揀四並不是那麼痛苦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她的發言並非出自本心。
也有可能是因為她並非真的討厭我。
自己和她之間,一定有機會可以培養出良好交情。
「嗚……」
我咬住嘴唇。
克製著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站了起來。
即使這不是想要的結果,不過目的已經達成,自己也得以滿足。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隻有收拾此處的殘局,以及回到城鎮。
「……呼。」
我一邊激勵提不起力氣的身體,同時把雪地水牛的屍體聚集起來。靠我的臂力連拖動這些屍體都有困難,所以是使用土魔術來一隻隻分彆搬運。
搬到骨頭山旁邊堆積起來。
原本若是有魔物聞到血腥味聚集而來也很正常,然而不知道是因為其他魔物可能都曉得這裡有雪地水牛的族群,還是因為單純的偶然,什麼東西都沒有出現。
於是,我直接用火魔術點燃屍體堆。
周圍充滿肉被焚燒的味道,這味道並不好聞。
我選了幾根適合的樹枝丟進火堆。
還含有水分的樹枝爆開並冒出一股煙,往上飄進黑暗的夜空。
用這個代替線香吧,這是悼念的狼煙。
「……」
我暫時抬頭望著這股煙。
應該要有萬千思緒,但不知為何,內心卻空無一物。
所以我隻是放空內心,望著眼前的火和煙,然後默默佇立。
「回去吧。」
過了一陣子之後,確定火勢衰減的我喃喃自言自語。
現在動身,等回到城鎮時想必已經過了黎明時分。如果冒險者公會已經開門,就去那裡把密米爾的屍體和莎拉的遺物交給「counterarrow」的眾人。
然後,回旅社睡覺。
這種時候,睡覺是最好的選擇。
我一邊盤算一邊回過身子,這時……
「──嗯?」
似乎聽到什麼聲音。
很像是水瞬間結凍時會發出來的那種聲音。
是魔物嗎?這附近有會發出那種聲音的魔物?
不管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雖然多少是因為被屍體燃燒的聲音蓋過,但還有一段距離。
我猜,大概是被雪地水牛的血腥味吸引過來的魔物。
那麼,立刻離開現場是最好的行動。因為該做的事情已經完成,趕緊脫離此地吧。
「……」
然而,我卻有某種不妙的預感。
覺得彷佛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埋伏在暗地裡,正虎視眈眈地準備對自己出手。這樣的恐懼情緒支配了我的身體。
話雖如此,即使我觀察四周,依然沒有看到魔物的蹤跡。
已經聽不到先前的聲音。現在隻能聽到樹枝晃動聲,或是樹葉被風吹出的摩擦聲等等自然聲響。
為了確認,我抬頭向上看。
「嗚喔!」
下一秒,我反射性地跳向旁邊。
隻差一點時間,有某種巨大物體貼著我掉了下來。那物體具備壓倒性的分量,讓地上的積雪往上噴起。
就算視野被雪形成的簾幕遮蔽,我的預知眼依然確實捕捉到掉下來的東西。
是冰塊。
有個巨大的冰塊被砸到非常靠近我的地方。
要是剛才被那個冰塊壓扁,我會有什麼下場?
我打著寒顫轉過身子。
眼前出現山一般的影子。
看起來似乎已經活了幾百年的粗大樹乾,茂密到幾乎要遮蓋住整片天空的繁盛枝葉,一個擁有這些的存在正移動著粗細和我身體差不多的根部,逐漸往這裡逼近。
「……降冰魔木?」
我還以為自己走過魔大陸和大森林之後,已經看慣魔木。
但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巨大到這種程度的魔木。
這家夥的樹齡是多少年?魔木是一種活得越久就會變得越強的魔物。
這棵非比尋常,彷佛從太古存活至今的魔木到底有多強呢……
我吞著口水,開始往後退。
與此同時,魔木用力甩動巨大的樹枝。
雖然來得及反應,然而那樹枝實在太巨大了。
我就像是被掃把掃中的小蟲一般飛了出去,在地上滾得全身是雪。
「……嗚!」
魔木有一瞬間停止動作。
不知道它要做什麼的我抬頭一看,可以看到樹枝上正在產生某個物體。
是花還是果實?不對,是魔術。
那家夥又在樹枝上製造出冰塊。
這並不是我初次目睹魔物使用魔術,然而卻是第一次看到巨大樹木上有冰塊逐漸被製造出來。
「唔!」
我立刻把魔力灌注到杖上,用衝擊波打向自己的身體。
於是我彷佛成了被吹走的木片,成功脫離這個位置。
下一瞬間,冰塊狠狠擊中我原本所在的地方,樹乾發出巨大聲響並斷裂開來。
我在雪中翻滾,同時再度把魔力灌注到杖上。
使用的魔術是岩炮彈。
我注入所有魔力,瞄準魔木。它的身體如此巨大,當然不可能打偏。
然而反過來說,根本是過於巨大。
從魔杖放出的岩炮彈直直飛向降冰魔木,命中對方。
熟悉的炸裂聲音雖然響徹周遭,魔木卻沒有停止動作。
我以全力使出的岩炮彈明明確實擊中這家夥,結果卻沒有造成傷害嗎?
這樣想的我愣愣地看向敵人,這時火堆的光芒照亮了降冰魔木的軀乾。
沒想到這棵魔木的樹乾全都結冰了。
明明是一棵樹,卻穿著冰形成的鎧甲。
而且,我的岩炮彈或許是被冰鎧甲削弱了威力,是以卡在魔木樹乾裡的狀態停止下來。
岩炮彈沒什麼效果嗎……該怎麼辦?用火?還是風?水?到底該用哪種魔術,才能讓這棵魔木受到傷害……
不,等等。既然不清楚對方的強度,那麼逃走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吧。
這樣想的我正打算腳底抹油。
然而在那瞬間,我的眼光卻注意到一件事。
在降冰魔木的根部附近,有個被纏住的物體。
當我發現那物體呈現人型時,我的雙腳停了下來。
看起來很眼熟。
「莎拉……!」
不知道為什麼,莎拉出現在降冰魔木的根部附近。
她死了嗎?或是還活著?
魔木通常會把獵物殺掉後再當成養分,不過也有一些個體會先剝奪行動能力,再慢慢把獵物活活折磨致死。
莎拉渾身是傷,身上多處呈現瘀青或腫脹,不過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受到什麼能讓我確定她死了的嚴重傷勢。
她還活著嗎?或是已經死了?
「嗯?」
因為有種不對勁的感覺,我定睛仔細觀察。
於是,我發現在莎拉身處的那個高度掛著大量的屍骸。
有骸骨、開始腐爛的肉塊,還有成了乾屍的拉斯塔熊……
其中有個東西特彆顯眼。
是雪地水牛,一隻被樹根纏住的雪地水牛正在掙紮。
恐怕是我先前沒逮住的家夥。
那隻雪地水牛雖然被樹根纏住,還是為了逃走而口吐白沫拚命掙紮。
當然,因為樹根纏得死緊所以無法脫身……
不過,可以看出這棵降冰魔木具備生擒獵物的習性。
說不定莎拉也隻是昏過去了,其實還保住一條命。
「……」
可是,要怎麼做才能救出她?
降冰魔木擁有必須抬頭仰望的巨大身軀。
是一棵會讓人覺得高樓大廈正是如此的大樹,大部分樹乾還包著冰形成的鎧甲。
老實說,我不覺得自己打得贏。
就算我使出岩炮彈以上的大規模魔術並打倒對方,莎拉恐怕也會遭到波及。
雖說幸好抓住莎拉的部分並沒有冰鎧甲,但是我能夠辦到先攀上去,再把莎拉拖出來,然後逃離的一連串流程嗎?
在我評估這些事的時候,降冰魔木還是繼續逼近,甩動樹枝攻擊。
「『火斷(flameslice)』!」
我反射性使出魔術,把樹枝截出一塊正方形來逃過這一擊,然後退到更後麵。
接著是來自右邊的樹枝攻擊,我也以同樣方式避開。
於是,有冰塊從上方砸了下來。
「……唔!」
話雖如此,既然已經知道會受到這種攻擊,要閃避不是難事。
再來又是樹枝攻擊。
先右邊,再左邊。
「嗯?」
閃過樹枝攻擊後,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因此慎重地觀察魔木的動作。
隻見黑夜中的魔木正要製造出一個冰塊。
「……」
這家夥該不會隻有這種攻擊模式吧?
使用冰塊砸向敵人。至於在製造出下一個冰塊的期間就先用樹枝攻擊,把敵人掃倒。
它是不是隻會重複這些動作?
「……」
我閃過好幾次樹枝和冰塊後,這種預測成了確信。
當然,對方有可能還藏著什麼殺手鐧……不,這家夥充其量隻是魔木。儘管體型巨大,但原本是相當於d級的魔物。
我不認為它有那麼多種行動模式。
「……剛才『火斷』有用吧。」
我在腦裡記住「火斷對樹枝部分有用」這個事實,進一步仔細觀察敵人,發現似乎隻有粗大樹乾這段蓋著冰形成的鎧甲。
這是在亮處可以一眼看出的事情,大概是岩炮彈被擋下導致我有點嚇傻吧。
「行得通嗎?」
看來或許是因為對手過於巨大,讓自己不由得畏縮起來。
一旦摸清底細,會明白這家夥隻有兩種攻擊模式,充其量是個頭較大,其實和一般的魔木無異。
「好。」
我低聲自語,然後開始前進。
閃過冰塊,用火斷來切碎像掃把般揮來掃去的樹枝。
說不定使用更有效率的魔術會比較好,然而無法確定魔木是否還藏有彆招,所以要慎重地慢慢進行。
如此一來,降冰魔木的弱點變得更加明顯。
這棵魔木因為過於巨大,隻有幾根樹枝能夠碰到地麵附近。
在我確認到這一點,然後利用火斷把那幾根樹枝從分岔處整個截斷的那瞬間,彼此勝負已定。
魔木並沒有逃走,不過也停止繼續追擊我的動作,而是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彷佛在裝死。
我趁此機會靠近魔木的樹根附近,一邊評估被踩死的可能性,同時到達莎拉身邊,切開樹根,成功把她拖了出來。
「莎拉……!莎拉!」
「嗯……」
聽到我的呼喚,她微微張開眼睛。
「咦?是誰?」
「我是魯迪烏斯。」
「魯迪烏斯……?」
「我來救你了。」
我邊說話邊把她背起,一口氣逃離此處。
雖說樹枝這種攻擊手段已經被我奪走,但是並不保證它不會再砸下冰塊,或是使出其他攻擊。
不過呢,即使我在雪中辛苦前進,那家夥也沒有表現出試圖追擊的反應。
我就這樣繼續往前跑,直到再也看不見魔木為止。
★★★
逃離那棵魔木後,大約過了一小時。
後來,我使用治愈魔術治好莎拉身上的傷。
傷勢相當嚴重。
全身到處是挫傷和凍傷,而且還有好幾處骨折。
尤其是右腳的大腿特彆淒慘,骨頭狠狠折斷,大腿也整個腫起。我猜可能是複雜性骨折之類吧。
由於治愈魔術必須直接碰觸患部才能發揮效果,所以我在治療時讓莎拉脫掉上衣和褲子,把手放在她身上。
「……」
原本以為莎拉又會講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說。
或許對冒險者而言,這種事情根本是家常便飯。
畢竟依照受傷位置,身為治愈魔術師的密米爾有時候想必也隻能像這樣直接碰觸才有辦法治好。
不過,因為莎拉爬行過所以雪有滲進褲子內,導致貼身衣物也濕掉而變得有些透明,對我的眼睛有不良影響。
儘管我試著儘量不去看,但無論如何都會多少瞥見。
「我是被狂奔的雪地水牛撞到,掉進山崖下。」
「咦?」
「這是我腳骨折的原因。」
「噢……」
莎拉應該有發現我在偷瞄她的內褲,卻沒有提起這件事,而是講述起她和其他人走散的經過。
我想她之所以沒有遮掩,或許是想要獎賞我去救她。就當作是眼福吧。
畢竟最近幾個月以來,對這方麵也是睽違已久。
「我在雪地公牛族群造成的骨頭堆中發現了你的耳飾,所以還以為你已經死了。」
「咦?噢,那個嗎?那個耳飾是魔力附加品,隻要把羽毛前端刺進對方身上,就能讓敵人暫時去追著幻影。」
莎拉一邊摸著自己的耳朵一邊說明。
也就是說,她雖然在暴風雪中被雪地水牛狠狠衝撞並受到大腿骨折的重傷,依舊靠著耳飾來逃過一劫嗎?
「如果這裡不是降冰魔木的地盤,我已經沒命了吧。」
被魔物群襲擊,大腿骨折。
即使如此她還是想辦法擊退一隻魔物,結果卻無法動彈,又因為暴風雪而無法看清周遭。為了抵禦寒冷,莎拉在積雪中挖出一個洞藏身,還把箭矢綁在一起當成夾板,做了緊急處置。一個人滿心不安地等待救援時,又遇上降冰魔木出現,連人帶雪洞都被冰塊壓中,然後被抓。
以上似乎就是莎拉的經曆。
「……」
換成是我,根本不會想到挖洞禦寒,大概早就凍死了。
「我說,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正在胡思亂想,莎拉用雙手遮住前方並開口發問。
「啊,嗯。謝謝你。」
「你在謝什麼啊……」
莎拉紅著臉嘀嘀咕咕,然後把臉轉開,穿上褲子。
我碰觸治療時,她的大腿因為骨折而發黑腫脹,現在則恢複成柔軟又有彈力的狀態。
是讓人想要道謝的腳。那麼,我道謝也是理所當然吧,不管怎樣都是。
「……」
不過,剛剛好像有個不太對勁的感覺。
一種缺少該有之物的感覺。是什麼呢?雖然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你的腳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有,沒問題。而且已經不痛了,你看。」
莎拉在我眼前屈伸著腳。
既然不是治愈魔術失敗,那麼到底是什麼呢?
「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是不是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例如耳飾掉落的地點之類……?」
「我覺得掉了的東西出現在哪裡都很正常……啊,不過你一個人在這裡倒是很奇怪。」
「噢……這也沒什麼理由,我從提摩西他們那裡聽說你失蹤了……」
「啊,提摩西他們果然回去了?」
「不,那是……」
「嗯,我並不是在怪他們。以那個狀況來說,那樣做是理所當然……所以,大家都平安無事嗎?」
「不,密米爾死了,屍體在這裡。」
我明確地如此告知後,提起布袋。莎拉接過袋子,探頭看向袋內。
確認裡麵的東西後,她先皺起眉頭,接著露出悲傷的表情。
「是嗎……大家知不知道這件事?」
「他們好像有確認密米爾已經死亡。不過我覺得至少要把屍體帶回去,把他埋葬在城鎮附近會比較好。」
「嗯,那樣做,密米爾也會開心……啊,起碼這個袋子讓我來拿吧。」
「可以啊。」
莎拉緊閉著嘴,把袋子背了起來。
結果,我還是不清楚到底哪裡不對勁。
這樣一來,隻能丟著不管。我想大概不是能立刻解決的事情……
「那麼,我們回去吧。」
「嗯。」
莎拉點點頭。當她這麼溫順聽話時,就顯得很可愛。很像艾莉……我差點回想起某人,趕緊甩了甩腦袋。
「我說啊……」
走了幾步之後,莎拉主動搭話。
我回頭一看,隻見她臉上掛著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快要哭出來的笑容。
「謝謝你……來救我。」
伴隨著這個笑容,她講出口的發言是出自內心的感謝。
「……」
不知道為什麼,這笑容讓我看得出神。
我很想一直一直看下去。有某種東西在內心結合,讓我產生一種彷佛過去行動全都獲得原諒的心情。
自己被救贖了。
很奇怪,應該是我救了她,結果卻不由自主地產生這種想法。
★★★
等我們回到羅森堡時,已經將近黎明。
莎拉在半路上有主動提議要在外野營,但是我想早點回到城鎮,因此駁回她的提案。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和害怕和莎拉兩個人一起露宿。
「啊。」
在羅森堡前方,熟悉的臉孔全部到齊。
是提摩西、蘇珊娜,以及帕特裡斯他們三人。
「魯迪烏斯……和莎拉﹖」
「蘇珊娜!」
莎拉一發現三人的身影,立刻跑了出去,衝進蘇珊娜的懷裡。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正打算要去找你呢!」
「是魯迪烏斯救了我!」
莎拉對掩不住滿臉驚訝的他們這樣說道,然後解釋起詳細情況。
於是,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
他們都睜大雙眼,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既然是昨晚……也就是說你從我們這邊得知消息後,立刻就動身去救人?而且還一個人去?」
「呃……也是啦……」
「居然那樣亂來!萬一連你也死了,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因為受到斥責,我縮起身子。
「等一下!蘇珊娜!你有必要那樣說嗎!」
這時,莎拉挺身擋在我前麵。
蘇珊娜看到莎拉的反應,再度睜大眼睛,然後搔了搔臉頰。
「……嗯,你說得對,這不是我有資格說的話。我隻是有點驚慌失措……該怎麼說,我很感謝。其實開口第一句話,應該要先謝謝你救了莎拉才行。」
蘇珊娜似乎很尷尬。
或許她是覺得既然我一個人辦得到,那麼自己等人如果也在那時動身,就能夠去找莎拉。
不過我是因為操作天候所以路上才能那麼輕鬆;要是按照原來的狀況,我想雪不會停。
「……不,身為隊長,我也要向你道謝。」
提摩西握住我的手。
他沒有露出平常那種柔和的笑容,而是以嚴肅表情看著我。
「如果莎拉沒有活著回來,我真的會很後悔。謝謝你。」
「……」
「這個恩情該如何回報?你儘管開口吧。」
提摩西的手很溫暖。
或許是因為我的身體很冷。
「不,你們不需要道謝。畢竟我也曾受過各位多次幫助。」
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總覺得說來說去,自己在各種方麵都受到「counterarrow」眾人的幫助。
正因為如此,得知莎拉失蹤後,我才會自然而然地展開行動。
「所以,這次就當作彼此扯平了吧。」
我這樣說完,勉強擠出客套笑容後,提摩西也看我一眼,然後換上平常的笑臉。
「是嗎……是這樣呢。那麼,就算是以後也請多多關照吧。」
「是,以後也請多多關照。」
提摩西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接著以像是想到什麼好主意的表情開口說道:
「對了,魯迪烏斯……」
「什麼事?」
「…………不,抱歉,沒什麼。」
他搖了搖頭,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
其實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提摩西原本想說什麼,不過我並不打算繼續回問。要是他真的講出我推測的發言,雖然我會猶豫一陣,但想來最後還是會拒絕。
「……那,我回去了。」
「嗯,我們送你一程吧。」
「counterarrow」的眾人似乎理所當然地陪我走回旅社。
時為清晨,城鎮裡還未看到居民展開活動。我們五個人很少交談,隻是在這種太陽升起,積雪反射出閃亮光芒,顯得清爽舒暢的早晨裡,一起踏著雪前進。
畢竟我已經筋疲力竭,莎拉也疲憊不堪。
其他三人大概想追問更多事情,但還是把我要回旅社這事視為優先。
就這樣,我們很快到達旅社門口。
「到這裡就好,謝謝你們。」
我回過頭表示謝意。
「魯迪烏斯……下次見!」
當我踏入旅社時,莎拉這樣大叫。
仔細想想,她應該也是一晚沒睡。而且跟白天悠哉幫忙除雪的我不同,她在刮著風雪的森林裡遇襲骨折,因此受到劇烈疼痛折磨,體力想必嚴重消耗。
考慮到這一點,或許之前該斟酌野營可行性才是比較好的做法;然而如果我們那樣做,說不定會和其他成員不巧錯過。所以,這樣是對的。
「嗯,下次見。今天請好好休息。」
「魯迪烏斯你也是!」
「是。」
我對莎拉揮了揮手,走進旅社。
旅社的大廳很暖和,早起的老板或許已經開始準備早飯,彌漫著好聞的香味。
我通過作為餐廳的一樓,走上三樓的房間,在壁爐裡點起火。
接著打開窗戶想在房間變暖之前先稍微換個氣,正好看到「counterarrow」一行人逐漸遠離旅社。
然後幾乎在我注意到他們的同時,其中一人回過頭來看我。
我和莎拉視線相對。
她動著嘴巴像是在說什麼。
因為其他三人都沒有回頭,可以知道莎拉沒有出聲。
到底說了什麼呢……不懂讀唇術的我無法分辨,總之隻好揮揮手,目送她離開。莎拉似乎有點高興地回過身子,追上其他三人。
關上窗戶後,突然有一陣睡意來襲。
今天先休息吧,懶散地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一口氣睡到晚飯時間。
感覺今天可以久違地睡個深沉一覺。
我一邊這樣想,同時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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