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折不撓(1 / 1)

[新]

李月馳沒有接話,隻是默默走在唐蘅身側,不知在想什麼。兩人離開熱鬨的街市,沿著人行道一路向前,經過小譚山,來到澳氹大橋的橋頭。

對岸即是澳門本島,賭場高樓金碧輝煌,錯落排列,呈現一派盛景。李月馳走在前麵,海風將他襯衫的衣擺吹成一麵鼓起的帆。

澳氹大橋是連接本島與氹仔的三座大橋中,唯一一座可供行人步行的大橋。唐蘅遲疑了幾秒,問李月馳:“上橋看看麼?”

李月馳說:“走吧。”

晚上九點過,橋上仍然車來車往,人行道上偶爾有夜跑的人經過。其實這也是唐蘅第一次步行上橋,視線越過黑漆漆的海麵,可見更遠處的西灣大橋。唐蘅暗想,就連橋與橋都是不同的,澳門的跨海大橋是純白色,線條流暢如一段輕逸的白色綢帶。而武漢長江大橋在他印象裡永遠是青灰色磚石,下層過火車時轟隆轟隆,沉重得像一部年代劇。

唐蘅湊近李月馳,問他:“在想什麼?”

李月馳說:“在想澳門。”

“澳門?”

“這裡有乞丐嗎?”

“有吧,”唐蘅笑了笑,“但我沒見過。”

李月馳聲音悶悶的:“這是我第一次來……澳門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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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好?”

“乾淨,安全,富裕……你肯定比我了解,唐蘅。”

“算是吧,”唐蘅側臉望著他,“所以呢。”

“如果我們沒有再見麵,你會一直留在這,是不是?”

“我不知道。”

李月馳似乎歎了口氣,風聲太大,唐蘅並不確定。然後他看見李月馳衝他笑了,那是個帶著愧疚的笑。

“我不會跟你說什麼‘咱倆還是算了’或者‘留在澳門比跟我回貴州好’之類的話,”他轉身麵向唐蘅,正色道,“我隻能說……我會儘量,不讓你後悔。”

唐蘅愣了愣,失笑道:“你不說這話我也會跟你走。”

李月馳說:“我認真的。”

“你……”

“我現在還是沒什麼錢,但最多五年——不——三年,我會比現在有錢,很多。等你回去了,我們先搬到貴陽。現在我還沒錢買房子,但是三年內一定在貴陽買房,”他頓了一下,認真補充道,“估計得貸款。”

唐蘅沒想到他已經暗自計劃了這麼多,整個人聽得呆住。

李月馳繼續說:“我媽那邊……前幾天我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這輩子不會結婚。至於咱倆的事,我想當麵告訴她,可能需要一段時間……行嗎?”

唐蘅還是愣住的,訥訥道:“行啊。”

李月馳鄭重地頷首。

他仍然這樣,沒有變——就像六年前他坐在局促的出租屋裡吃一碗五塊錢的炒麵。哪怕是麵對五塊錢的炒麵,他的神情也那麼認真。他從來不是一個活得輕鬆的人,他對萬事萬物都認真,都鄭重,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有代價。

汽船的鳴笛聲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燈火輝煌,彎月當空,無聲地撥弄著潮汐。

唐蘅湊近他,小聲說:“你還記得以前我說的話嗎?”

李月馳問:“哪一句?”

我愛你,是免費的。

可能是因為年歲漸長,也可能是身後車水馬龍的緣故,那三個字變得有些羞於啟齒。唐蘅安靜了幾秒,隻說:“是免費的。”

李月馳眸子閃了閃,唐蘅覺得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比身後所有璀璨燈光還要明亮。

“六年前就想回答你了——”李月馳說,“我也是。”

他略略低下頭,碰到唐蘅的嘴唇。

海風颯颯,如在夢中。

兩人去超市買了些吃食,然後回學校。回程時已經十一點過,巴士上除了他倆和司機,隻有一個坐在前排的男生。唐蘅便把窗戶推開一絲縫隙,讓清涼的夜風吹進來。他掏出手機,撥了徐主任的號碼。

雖說休息日不應談工作。

“我這周就辦離職,”唐蘅對徐主任說,“提前給您說一聲,到時候也好快點辦手續。”

“那也沒有這麼快!你急什麼呀!”徐主任話鋒一轉,又歎道,“孫繼豪也在辦離職你知不知道?小唐,其實……你也可以留下來的……”

唐蘅笑道:“您還敢留我?”

“原本是不敢的,但我想了想,比起你在武漢捅出的簍子,你還算對我們手下留情了呢,哎!”

“謝謝您好意,”唐蘅懶洋洋地抓住李月馳的手,“我朋友也來澳門了,姓李那位,您見過。他的旅遊簽隻能待七天,所以我得快點辦手續。”

徐主任嘟囔道:“好家夥……你們一個個的都給我撂挑子是吧,人都走光了,下學期怎麼排課啊……”

唐蘅掛掉電話,扭頭看見李月馳閉著雙眼,唇角含著點不甚明顯的笑意。夜風將他的頭發向後撩起,露出乾淨的額頭。他極少極少有這樣輕鬆愜意的神態,又穿了白襯衫,簡直像個玩樂歸來的大學生。

巴士靠站,車廂安靜了些,唐蘅忽然聽見身旁傳來……很輕的歌聲。

他湊近,聽見李月馳輕輕哼著歌。

哼的是《夏夜晚風》。

周一,唐蘅和學校相關部門負責人談話,並為在貴州發生的事情撰寫情況說明書。周二下午,唐蘅見到了孫繼豪和盧玥。

他沒想到這兩人還能心平氣和坐在一起,孫繼豪依舊老樣子,甚至臉頰更圓潤了些。

“師弟,你真行啊,”孫繼豪笑嗬嗬道,“我聽說漢大被你搞得雞飛狗跳,前任院長已經被帶走了。”

唐蘅沒接他的話,隻淡淡地問:“你離職了?”

“那不然呢?”孫繼豪聳肩,“現在全澳門都知道我是gay。”

“……”

“咱倆也沒什麼可聊的了,”孫繼豪起身對盧玥說,“我去接可可放學,你們聊吧。”

他就這樣走了,唐蘅以為他會罵他幾句,甚至和他打一架。

畢竟孫繼豪的事是被他捅出去的。

“他現在都無所謂了,”盧玥輕聲解釋,“那些事被他爸媽知道了,大鬨一場,現在算是和他斷絕了關係。學校這邊,我們也辦完離職了。”

唐蘅訝然:“你也離職?”

盧玥笑了一下:“在這圈子待夠了。其實最開始我和他結婚的時候就知道他不喜歡女人……他說他隻是想要一個家,我也想,所以我們就在一起了。”

唐蘅難以置信地問:“那你們現在離婚沒有?”

“沒有,”盧玥說,“可可還小,離婚的事以後再說吧。”

唐蘅無言。他不知道孫繼豪和盧玥究竟算什麼關係——做不成夫妻,所以做朋友,做親人?那他們又為什麼要孩子?

不過這世上人和人的關係千奇百怪,他並不想追問。

唐蘅又和盧玥聊了一會兒,得知他們一家三口打算搬到深圳,孫繼豪的同學在深圳開公司,早就邀請過孫繼豪入夥。

由於還要去人事部辦離職手續,沒過太久,唐蘅起身與盧玥告彆。這次他沒有叫她“師姐”,而是說:“那我走了,盧玥。”

盧玥露出一個微笑:“我是不是還沒給你說‘謝謝’?”

“謝什麼?”

“你在武漢做的事。”

“不,”唐蘅轉身背對她,“是我該謝你們。”

周三和周四兩天,唐蘅輾轉於學校的各個部門,澳門辦事效率著實低下,但好在程序沒那麼繁瑣。話雖如此,唐蘅還是累得夠嗆,與此同時李月馳也沒閒著,他在家收拾他們的行李。

家裡倒是沒有太多家具雜物,唯一令人頭痛的是那滿滿一櫃子書。李月馳害怕搬家時手忙腳亂出岔子,便將每一本書都貼了序號,總共146本書,被他分裝進一隻一隻紙箱,細心地墊好泡沫,密封結實。

周五下午,是唐蘅在澳門上的最後一節課。

其實學院早就找了彆的老師接手這門課,但考試試卷是唐蘅提前出好的,所以時近期末,還是得由唐蘅來給學生劃重點。

學生自然也聽到了許多八卦,選課的沒選課的都來了,一個個雙眼發亮緊盯唐蘅,滿臉寫著“老師快點爆料”。

然而唐蘅隻是翻著講義,一板一眼地告訴他們哪裡需要重點複習。起先還有學生心不在焉,後來就都蔫了,老老實實執筆聽課——唐老師雖然離開了兩個多月,心狠手辣的風格倒是半分未變,一頁一頁翻過去竟全是重點,劃到最後,學生哀嚎道:“老師,你乾脆說哪幾頁不是重點就好了呀……”

還有五分鐘下課,時間剛剛好。唐蘅合上講義,關掉ppt。

他深深換了一口氣,站直身體,對台下學生們說:“這個學期因為各種事情耽誤了上課,在這裡給大家道個歉。我正在辦理離職手續,以後,就不在澳門了。”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又立刻變得很安靜。

所有學生都屏息凝神。

“說一點題外話,關於我對社會學的理解。站在實用性的角度,社會學這個專業像其他文科專業一樣不被看好,你們過年回家,親戚問你學什麼,你說你學社會學,他們可能會開玩笑說等你畢業上班進社會混幾年就懂了,社會,有什麼可學的?”

唐蘅笑了笑,繼續說:“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對我說,他學社會學,是為了讓家鄉脫貧。這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但我不是,我考大學填誌願的時候覺得那些專業都差不多,我的第一誌願是金融,分數不夠,調劑到了社會學。我覺得它也不算很無聊,所以就一直學到了現在。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都和我一樣。”

“同學們,”唐蘅頓了頓,非常鄭重地說,“直到今年,我忽然明白了社會學的迷人之處。它與科學研究不同,科學研究的目標是追求客觀真理,那種真理是像萬有引力定律一樣恒定不變的。而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社會無時無刻不處於變化之中,社會的運轉不存在永恒真理,今天你信仰的主義,或許在十年之後就被反駁得一無是處;今天還適用的規則,或許經過一場突發事故就變得毫無價值。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進行社會學研究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但是,更重要的是,與科學研究那種單方麵的追逐不同,社會學學者可以用他們的研究成果改變他們的研究對象,也就是說,改變這個社會。”

“所以社會學就處在這樣一種微妙的局麵裡:我們研究這個飛速變動的社會,同時也力求使自己的成果成為‘變動’的一部分。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艱難的博弈,這也恰恰是社會學的價值和樂趣所在。我知道你們之中隻有一小部分同學會走上研究的道路,不過,總之,無論以後你們做什麼、我做什麼,我們都必定會遇見各種各樣的挫敗,因為人和這個社會,人和自己,總是在博弈。”

“我曾經是一個脆弱的人,並且為此付出了代價。所以我希望你們堅強一點……說回我的那個朋友,他的故事太長了,時間有限,我隻說最關鍵的。在他身上,體現出某種社會學研究所需要的品質,借著最後這個機會,與大家共勉。”

唐蘅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四個飄逸的大字——

百折不撓。

愛是百折不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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