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倍的代價(1 / 1)

[新]

飯局後半段,眾人麵麵相覷,氣氛忽然冷了下來。唐教授去洗手間的空當,徐蓉長籲一口氣,輕聲說:“師弟他沒事吧!”

“你有他號碼麼,打個電話問問?”鮑磊的表情也很緊張,“靠,剛才那一下,嚇死我了。”

“我哪有他號碼啊……”

“我倆說錯什麼了?”鮑磊看看其他學生,目光若有若無地在田小沁臉上多瞟了幾下,“那個,小沁,師弟是聽說你談戀愛了……才那麼激動的麼。”

田小沁臉色發白:“不是吧。”

“那他真的暈車啊?”

“有、有可能?”田小沁喃喃道,“之前我們做項目的時候,他確實,隻坐地鐵的……”

一刻鐘之前,當徐蓉說完那句“她和月馳在一起了”,其他學生開始十分配合地起哄。有半分鐘麼?也許是有的,李月馳看見唐蘅很慢很慢地抬起頭,這一刹那兩人目光對上,唐蘅的眼睛睜大了,神情既乾淨,又茫然——李月馳覺得自己的心臟軟了一下,像被人摁出一個窟窿,這感覺令他想要彎腰捂住胸口。

他爸的塵肺病已經非常嚴重,所引起的諸多並發症之一即是心源性肺病。每次犯病的時候,他爸齜牙皺眉縮在椅子裡,雙手緊捂左胸。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這一刻,卻好像忽然感同身受。

唐蘅猛地站起來,椅子和地麵摩擦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響。

“我暈車,吃不下,”他說,“你們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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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衝出包間,一去不返。

唐教授也愣住了,好幾秒,才尷尬地說:“這孩子……誰又惹著他啦?唉……你們吃你們的,沒事。”

李月馳很想追出去,但是不能。視野裡最後一個畫麵是唐蘅藏藍色大衣的腰帶,那件大衣是唐蘅他媽買給他的,很輕很軟的羊絨質地,有條和衣服縫製在一起的腰帶,唐蘅總是不係那條腰帶,嫌麻煩。

他不能暴露他們的關係,尤其是——田小沁剛剛才說了謊。

上午考完試,他和田小沁被唐教授叫到辦公室。剛進去時安教授也在,皺著眉,背著手,表情很嚴肅。唐教授倒是翹起二郎腿坐在沙發裡,渾不在意地說:“你彆擔心,今年準有你,我都和他們打好招呼了!”

安教授走了,唐教授看看他們倆,說:“小沁,你把單反裡的照片導進我電腦,就是咱們在大悟拍的照片。月馳,你呢,把這些送到王副校長辦公室,可彆送錯了,這些關係到老安評長江學者。”

那是個很厚的文件袋。李月馳有一絲疑惑——既然是這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剛才安教授在的時候,不讓他自己拿過去?或者,為什麼不讓安芸去送?

但他沒有多想,依唐教授的指示接過文件,小心放進背包裡。社會學院距離行政樓有一段距離,李月馳原本打算走過去,反正時間還早。結果他剛下樓就碰見室友。

室友騎電動車把他載到了行政樓,等他送完文件,又把他送回社會學院。

所以他花去的時間比預想中少很多。

上樓,唐教授辦公室的門關著。李月馳抬手敲了一下,唐教授洪亮地問:“誰啊?”

“老師,是我,”李月馳說,“文件送過去了。”

“噢,這麼快——那你先回去吧,十一點去富春軒吃飯啊。”

“好——”這樣隔著門對話,總覺得有點奇怪。

然而下一秒門就開了,響亮的“哢”地一聲,田小沁衝出來,狠狠撞進他懷裡。

“老師,我,我和月馳,一起回去吧,”她聲音發顫,雙手緊緊抓住李月馳的手腕,“我的校園卡,落在他宿舍了。”

“哦,行啊,那你先回去吧,”唐教授慢悠悠地走過來,目光似鷹隼般盯著李月馳,“你們兩個什麼時候在一起的,我都不知道。”

田小沁背對著他:“上個月。”

唐教授笑了:“你倆倒是很般配。”

直到他們走出社會學院大樓,在一條長椅上坐下,田小沁才鬆開手。隔著一層毛衣,李月馳的手腕被她抓出兩道紅印。

她揚起臉,滿臉是淚。

“李月馳……對不起,我,我嚇著你了吧……”田小沁狼狽地抹了把臉,“我剛才沒辦法了,李月馳。”

李月馳深吸口氣:“你怎麼了?”

“我坐在電腦前麵,老師突然,突然就坐過來……”她哆嗦了一下。

李月馳隱有預感,輕聲問:“坐過來乾什麼?”

“他說,照片要挑一下,不好看的刪掉……他湊過來看屏幕,突然就把手……把手伸進我後背……”

後來,每當李月馳回想起這個瞬間,心頭總是升起一股隱秘的愧疚。因為他不得不承認,這個瞬間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田小沁怎麼辦”。

他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唐蘅知道嗎?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唐蘅一定不知道。因為以唐蘅的性格,是絕對無法容忍這種行為的。就像那天晚上他沒聽到唐蘅唱歌,後來他解釋說是因為鮑磊對田小沁動手動腳,唐蘅便痛快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唐蘅是最黑白分明的人。

然後他才想,田小沁怎麼辦?

“月馳,你,你沒有女朋友吧?”田小沁哆哆嗦嗦地問。

“……沒有。”

“那你能不能就像剛才那樣,對不起月馳……你能不能像剛才那樣,假裝是我男朋友?”

她在乞求他。

“你覺得……”他想說你覺得這樣有用嗎,話到嘴邊,“可以就可以吧。”

“對不起,月馳,真的對不起,”田小沁一邊哭,一邊不停地道歉,“我沒有彆的辦法了……我總不能,總不能退學。”

“如果換個導師呢?”

“我不知道能不能換,我可以去問問……但我不能退學。”

“嗯,”李月馳盯著自己凍得通紅的指尖,“試試吧。不過我們‘在一起’的事,你彆告訴其他同學,行嗎?”

“好,我不說……”

田小沁漸漸止住哭聲,她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是呆滯的。而李月馳坐在她身旁,心亂如麻。其間唐蘅打來一個電話,他甚至不敢接。

他不知道怎麼向唐蘅解釋這件事——最後他決定不說。你大伯性騷擾女生,甚至有可能強.奸女生——這種話他不知怎麼對唐蘅說出口。那是唐蘅的親人,安芸說,唐蘅的父親早早去世,唐老師就像他爸一樣照顧他。

他也沒法對田小沁說,我和唐蘅——唐教授的侄子——在一起了,我可能幫不了你,要不你還是退學吧。因為他知道田小沁不能退學,她是師大社會學係學分績第一保研過來的,她家在湖南某地農村,她說為了供她讀研,父母到銀行貸款,又跑去溫州打工。

有一類人的人生便是如此,彆人順理成章得到的東西,他們卻要付出一百倍的代價,他們比彆人死心眼一百倍,輸不起,他和田小沁都是這類人。

所以隻好瞞著唐蘅?在富春軒見到唐蘅之前他是這樣想的。

可唐蘅怎麼會參加他們的師門聚餐?

可徐蓉怎麼知道他和田小沁“在一起”的事?

誰他媽能告訴他這都是為什麼?

唐蘅衝出富春軒,隨意登上一輛公交車。正值午高峰,公交車上擠滿了穿校服的學生,刺鼻的汽油味和食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大概隻過了兩站,唐蘅便再也忍不住,踉蹌地下了車。

到處都是人,不知道武漢怎麼有這麼多人,好像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話。唐蘅低著頭快步前行,同時伸手進口袋,摸到手機側麵的關機鍵。他怕李月馳不給他打電話,又怕李月馳給他打電話。

他有點想吐,確實暈車了,同時驚訝於這個時候自己竟能想起吳寺的話,吳寺說也許李月馳這種人,隻會和同類在一起。他和田小沁是同類嗎?大概,算是吧。

他似乎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然後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武漢的難得的晴天,漸漸消失在他眼前。正午之後,寒意再度漫上來,這個城市像一顆冰冷的水滴。

腳底已經磨出水泡,手機關機了,不知道是幾點。

唐蘅坐在門口的鐵梯上,坐了一會兒,看見李月馳自遠處走來。

他還是回到了他們的出租屋,像是等李月馳找他,也像是等李月馳來解釋。在李月馳身後,天際線已經變成一道淺淺的灰,月亮升起來了。

李月馳的外套敞著懷,露出他穿舊的藍色毛衣。他走近了,腳步聲滯重如鐵。唐蘅一點也不驚訝他能找到他,驚訝的是這一刻他竟然完全不想和他吵架,當然也不想質問他。他隻是忽然覺得好累好累,他像木偶似的走走停停整個下午,身體並不覺得難受,這一刻疲倦感忽然湧上來。他真的不想和他吵架,不想聽他說“不可能”,不想讓他在樓道裡抽一晚上的煙。

如果什麼都沒發生就好了。他們可以去巷口買兩碗襄陽牛肉粉,加雞蛋,加油條,再來兩杯米酒。然後回到他們的家,打開空調和電熱毯,躺在一起隨便聊點什麼。

“唐蘅,”李月馳的聲音既沙啞,又低沉,“你去哪了?”

“我忘了,”唐蘅頓了頓,“真的忘了。”

“……”

李月馳站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隻要他跳下台階,就能碰到他的身體。其實,如果李月馳像上次一樣說“過來”,他想他還是很難忍住。

可李月馳沒有說。李月馳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似乎他真的拿他沒辦法了。唐蘅想,是我拿你沒辦法了吧?

“我沒和田小沁在一起。”半晌,李月馳這樣說。

“嗯,然後呢?”

“是田小沁……自己說的,她知道我沒有女朋友,想讓我幫忙。鮑磊還在騷擾她。”

“我知道你們沒在一起。”唐蘅低下頭,手指繞著自己的腰帶。李月馳忙於上課、打工,餘下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和他待在一起——他知道李月馳沒空和田小沁談戀愛。

但是為什麼田小沁要用李月馳做幌子?為什麼上次是田小沁這次還是田小沁?為什麼那些學生都那麼開心地起哄仿佛他倆很般配?雖然現在沒有在一起——那麼下個學期呢?明年呢?他出國之後呢?

“唐蘅。”李月馳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許,如果唐蘅伸手,便能觸到他的臉。

他的嘴唇乾裂起皮,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長途跋涉的旅人。

“你彆騙我,行嗎,”唐蘅低聲說,“就算以後你要和她在一起……你彆騙我。”

李月馳說:“不騙你。”

“給我看看你的手機吧。”唐蘅以一種輕鬆的口吻說。其實他知道李月馳的手機是乾淨的,其一李月馳沒和田小沁談戀愛,其二就算他們有什麼,李月馳這麼聰明的人,也不會在手機裡留下蛛絲馬跡。

李月馳乾脆地掏出手機,遞給他。

如他所料,通話記錄裡,“唐蘅”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剩下的零星幾條是“青文考研崔老師”“媽”和“唐老師”。唐蘅潦草地看了幾眼,然後打開短信收件箱。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想看了,這姿態多難堪,他不想變成那種嚴陣以待檢查戀人手機的人。可是他又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說服自己相信李月馳。

收件箱第一條,中國移動提示手機話費不足10元。第二條,中國移動推出新款流量套餐。第三條,昨晚他發給李月馳的:吃不吃燒烤?我順路帶回來。第四條,第五條,第六條……

唐蘅麻木地按住翻頁鍵,看著屏幕上的短信飛速變換。媽,唐蘅,中國移動,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彆的。

“唐蘅。”李月馳忽然叫他。

唐蘅抬起手指,看向李月馳。下一秒他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

他看見一條來自安芸的短信。很久之前。算算時間,竟然是他倆吵架的那個雨夜,十一點四十七分。

唐蘅說:“我可以看嗎?”話說出口的同時已經點開這條短信。

屏幕白光刺眼,映著李月馳僵在半空中的手。

安芸:

聽小沁說你和唐蘅吵架了,我想站在朋友的角度替唐蘅說幾句。他11歲的時候他爸出車禍去世,走得很突然,那之後他媽帶他離開北京,為了做生意去過很多地方,挺居無定所的。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唐蘅性格有點孤僻,心理狀態也不太穩定。我們高中的時候,他的性格比現在極端很多,經常幾天找不到人,把家人急得要死。我說這些不是替他賣慘……反正,他是真的喜歡你,如果可以,你就多包容他吧,謝了。

唐蘅緩緩揚起臉,先是笑了一下:“媽的,看不出來,安芸這麼鐵漢柔情啊?”

然後他盯著李月馳,一字一頓地說:“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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