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接(1 / 1)

[新]

中午十一點半,唐蘅搭地鐵到大伯家。

大伯在漢大裡有套房子,平時他住在學校,工作忙,到了周末才回家。他家位於漢街附近的彆墅區,鬨中取靜,近些年房價越漲越高,唐蘅偶爾會看見大伯坐在書房的紅木書桌前感慨:“要不還是把這套彆墅賣了吧,大學老師住彆墅,傳出去多不合適……”

當然,這話他說了許多次,卻並沒有真的賣掉彆墅。

唐蘅刷卡走進小區,沿著蔥蔥鬱鬱的主乾道前行,十來分鐘後,到達大伯家院子的門口。他還未進門,已經聽到小咪的叫聲——小咪是隻牧羊犬,伯母去年收養的,起了個像貓的名字。

“付阿姨——”唐蘅喊道,“幫我開下門。”

付阿姨是大伯家請的保姆。

“你這小子,又不帶鑰匙!”來開門的是大伯,他穿件寬鬆的老頭衫,棉質居家褲,手裡端著茶杯。

“我媽到了沒?”

“早到啦,”小咪興奮地衝上來繞唐蘅打轉,被大伯趕到一旁,“又給我們訴苦呢。”

“訴什麼苦?”

“還能是什麼,”大伯放低聲音,“你出國的事唄——待會兒你可乖一點,彆和你媽頂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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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蘅點點頭。

“喲,”大伯笑了,“今天這麼懂事。”

唐蘅心不在焉地應道:“是啊。”

進家門,伯母快步迎上來:“小蘅,最近忙什麼呢?好久沒過來了。”

“畢業論文開題,”唐蘅說,“這學期也還有課。”

“多來吃飯啊,怎麼感覺你瘦了。”

唐蘅不知該說什麼,胡亂應付道:“好像是瘦了一點。”

付麗玲點點唐蘅的腦袋:“誰知道他折騰什麼呢。”

“開飯吧,開飯吧,”大伯招呼眾人,“我都要餓死嘍。”

老實說,唐蘅不太喜歡來大伯家吃飯。倒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說來慚愧,他嫌臭。

伯母姓朱,武漢動保圈都稱她“朱姐”——動保,也就是動物保護,以救助貓貓狗狗為主要內容。唐蘅知道她做這事是出於善心,但由於頻繁接觸動物的緣故,她身上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異味,連帶著家裡也是,有點臭,有點腥,總之不怎麼好聞。

高中的時候,某次唐蘅在電話裡向付麗玲提起這件事,付麗玲淡淡地說:“她又沒有孩子,總得找點什麼作伴嘛。”

不過今天,唐蘅也沒心思在意臭不臭的了——

他和李月馳吵了架。

其實連吵架都算不上。

簡單來說,掛掉蔣亞的電話之後他給李月馳打了電話。李月馳沒接,發短信說正在上課。

唐蘅回複他:你為什麼去見吳寺?

這之後的一整個上午他都在默念這句話——你為什麼去見吳寺?他總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換一個迂回委婉的問法,是不是情況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糟糕?

李月馳很快回複:她說昨天和你聊過了。

是她來找我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你從沒提過你有前女友。

你可以問我,或者至少告訴我你們見麵了。

沒必要。

為什麼?

交女朋友很正常啊。

然後李月馳就不回消息了。

唐蘅想不通為何會變成這樣。他說“交女朋友很正常”,自認為隻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他甚至已經說服了自己——李月馳那樣的人,當然,誰都會喜歡吧。

前女友就前女友吧,誰讓他認識他這麼晚呢?

“小蘅,”付麗玲忽然開口,“你還在和中介聯係嗎?”

唐蘅有些煩躁地說:“在聯係啊。”

付麗玲沉默,一時間,飯桌上隻有咀嚼的聲音。這情景唐蘅再熟悉不過,隻希望彆在大伯家吵起來。

“準備了哪幾所學校?”大伯倒是很淡定。

“伯克利、杜克、芝大——”

“小蘅,你實話實說,”付麗玲打斷他,“你一門心思出國,是不是因為你爸?”

唐蘅放下筷子,冷冷地說:“和他有什麼關係,他都過世十幾年了。”

“你爸不就是研究法國哲學?如果不是他要出國交流,那天也不會去機場,就……”

“媽,”唐蘅忍不住提高音量,“你能尊重我爸一點麼?”

“尊重,我就是太尊重他了才沒攔住他!現在你還要我尊重你是吧?要自由了是吧?你想過我嗎唐蘅?”

“哎——麗玲,”大伯勸道,“咱們好好溝通,啊,你們都彆急。”

“對,對,”伯母也說,“以前的傷心事就不要再提了,孩子心裡也不好受。”

“唐蘅我是上輩子欠你和你爸的嗎,”付麗玲的語速卻越來越快,她一口喝完杯中的水,咄咄逼人道,“你記不記得你爸出事那天晚上?他自己打車去機場,我想問他到機場沒有,撥他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每次都是響夠一分鐘了還沒人接……”

唐蘅感覺自己的心臟顫了一下,他霍然起身,低吼道:“彆說了!”

“唐蘅,你不準走……”

唐蘅推開門,飛快跑出大伯家。

他跑得很快,直到出了小區、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才堪堪停下。太累了,他彎下腰雙手扶在膝蓋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路人紛紛扭頭看他,帶點好奇的打量。

甚至有個穿校服的女孩子走過來,緊張地問:“你沒事吧?要幫忙嗎?”

唐蘅啞聲道:“我沒事,謝謝你。”

隻是那個畫麵,那個畫麵已經在他記憶裡蜷縮了十一年,像一顆萎縮的腫瘤,萎縮了,不顯眼,卻沒有死。

他十一歲的時候,他爸去法國訪學。他清楚記得那是晚上八點的飛機,北京飛巴黎,他爸說,在家聽媽媽的話,下次帶你一起去。

那是冬天,北京的天黑得很早。傍晚時付麗玲下班回家,有些疲倦,摸了摸唐蘅的頭頂:“乖,問問你爸到機場沒有。”

那時付麗玲還沒有手機,他們用座機打電話,他拿起聽筒,熟練地摁下他爸的電話號碼。

摁了第一遍,沒有接。付麗玲說,可能路上吵,聽不見。

摁了第二遍,沒有接。付麗玲說,怎麼還沒到?都六點半了。

摁了第三遍,沒有接。付麗玲皺眉說你爸這人最不靠譜,是不是小靈通沒電了?

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付麗玲起身:“我來吧,你是不是撥錯號碼了?”

怎麼可能撥錯?而且她明明是看著他撥的。

換了一個人撥號,並沒有因此出現奇跡。

第七遍,第八遍,第九遍。那個黃昏,十一歲的唐蘅守在座機旁邊,人生第一次感到無助,他無助地想,爸爸,你接電話吧,求你了。

無人接聽。

一個小時後,他們接到另一通電話。交警大隊的人宣布,他爸出車禍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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