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教研室裡隻剩下唐蘅一個人,他起身去把門關緊,然後坐下,撥了李月馳的號碼。
這串號碼他早就刪掉了,但又毫不意外地記著,像一枚放在抽屜裡的吉他撥片,平日裡不用,需要的時候卻能精準找到。這念頭令唐蘅感到挫敗,所以當電話接通的時候,他的語氣就帶了點不痛快,顯得凶巴巴的:“李月馳,你在哪?”
李月馳沉默兩秒:“我在學校。”
“你來教研室,就是上次那個教研室。”
“有事嗎?”
“對,有事,”唐蘅的語速有些快,他想是因為緊張,“你現在就來。”
“電話裡不能說?”
“不能。”
李月馳“嗯”了一聲,就掛掉電話。唐蘅盯著電腦屏幕上的excel表格,心想他“嗯”一聲算什麼意思?究竟來還是不來?但是無論如何,他要見到李月馳。
十四分鐘後,有人敲了教研室的門。唐蘅開門,迎麵對上李月馳的目光。他額頭上有幾道汗痕,嘴唇也起皮了,有乾裂的趨勢。唐蘅收回目光,說:“把門關上。”
李月馳十分配合地關了門,問道:“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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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著雙肩包,連坐都沒坐,一副馬上就走的樣子。唐蘅反問:“你趕時間?”
“對,”李月馳說,“我去上課。”
“那個輔導班?”
“嗯。”
“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按課時算,”李月馳皺了一下眉頭,“到底有什麼事?”
“你彆去上課了,我給你開三倍工資,你把這個項目做完。”
“……”
“潘鵬你認識吧?他說你退出項目組是因為嫌工資太少。”
李月馳站著沒動,也不說話,仿佛默認了。
“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你說退出就退出?我給你錢,你來做完。”唐蘅說著就拎起椅子上的vans帆布包,裡麵亂七八糟地散落著紙幣和硬幣,還有一張銀行卡。唐蘅把紙幣抓出來,五十的一百的,一張張丟在桌子上:“這些先付明天的工資,你看夠不夠?”
李月馳望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幣,麵無表情。
“不夠嗎?”唐蘅摸出銀行卡,“那你跟我去取錢吧,學校裡就能取。”
“學弟,”他總算開口了,“你這樣沒意思。”
“我就是不想接這爛攤子,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的,”唐蘅淡淡道,“不是白給你送錢,也不是借錢,就是雇你乾活,懂嗎?”
“你女朋友那邊不是急著用錢麼,”唐蘅繼續說,“這樣對咱們都好。”
李月馳又沉默了。
唐蘅拈起一支碳素筆,慢悠悠地轉動在指間,就這樣等了一會兒,他聽見李月馳低聲說:“我回去想想。”
“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啊,現在是下午兩點十七分,彆超時。”唐蘅的語氣幾乎是愉快的。
李月馳直接走了。
關門的聲音有點大。
他一走,便把那點為數不多的愉快也帶走了。唐蘅關掉電腦,拎起帆布包,下樓。他站在樹蔭裡撥了田小沁的號碼,午後日光正盛,他卻麵沉如水。
“師姐,我想問你件事。”
“啊?那你……你稍等哦。”田小沁有些意外似的,輕聲說。
過了大概半分鐘,電話那頭卻傳來安芸的聲音:“唐蘅你乾嘛?”
“……你們在一起?”
“剛剛看畫展呢,”安芸頓了一下,“你吃炮仗了啊,這麼凶。”
很凶嗎?唐蘅說:“我找田小沁。”
“你乾嘛,你彆嚇唬小沁啊!”
“我問點事情。”
“你——”
“我說,我找田小沁。”
安芸低罵一聲“操”,把手機給了田小沁。
“師姐,你實話告訴我,李月馳為什麼退出?”
“就是……他好像說這邊,工資太低……”
“工資低?”很好,看來提前統一了口徑。
“嗯,一個月隻有八百塊嘛。”
“你不說實話我就去問唐老師,或者張院長——張劍龍是吧?”唐蘅笑了一下,“我現在就在學校,馬上去經濟學院。”
“唐蘅!”
“那你告訴我。”
“我們……我們也沒辦法,”田小沁的聲音一下子軟了,透出幾分茫然,“原本做得好好的,項目突然就給了經濟學院,那邊隻分了我們兩個名額……”
“你和李月馳不是正好兩個人?”
“他說你需要這個名額,你申請出國的時候要把項目寫進簡曆裡麵……”
這次輪到唐蘅低罵一聲:“操。”
那隻是他為了讓李月馳接受他的錢,隨意謅出的借口罷了。一個項目的掛名,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
他沒想到李月馳會當真。
“高興了?滿意了?”安芸又把手機搶過來,“這事兒已經這樣了,您可彆再折騰了!”
“我不需要這個,”唐蘅的聲音和緩幾分,“名額本來就是李月馳的。”
“你……哎,你等著,明天我和你當麵說,”安芸歎了口氣,“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唐蘅回一句“好”,乾脆地掛了電話。他忽然就感到悶熱,武漢潮濕的陽光黏在皮膚上,蒸出一滴滴汗珠。唐蘅輕快地走到自己家樓下,騎上變速車,向李月馳的出租屋駛去。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去,明明這個時間李月馳不在家——輔導班上課呢。但是不要緊,他想,他可以等。
半路上又接到安芸的電話,像是不大放心他:“唐蘅,你沒惹事吧?”
“暫時沒有,”唐蘅慢悠悠地蹬著車,“但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不是,你……你怎麼知道的?”
“很難猜嗎?”唐蘅輕哂,眼前浮現出潘鵬那副貌似誠懇的神情,“有個傻逼給我說李月馳見錢眼開,說他嫌錢少才不乾了,你覺得可能嗎?”
“李月馳確實缺錢,”安芸無奈道,“是潘鵬說的吧。”
“他是缺錢,但他如果真的做什麼都為了錢……”
“啊?”
他就不會一次次拒絕我的錢了。唐蘅想。
“沒什麼,明天見了麵再說。”
“你千萬彆衝動啊!”安芸又重複一遍,“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唐蘅連聲應下,十分敷衍。其實他現在根本沒有惹事的心思,也不急著找潘鵬那傻逼算賬。因為他已經看見李月馳那棟破破爛爛的小樓了。門口的垃圾堆還在,也還臭著。唐蘅停了車,噔噔噔爬上那處處生鏽的鐵梯。
掛在門外的傘不見了,卻多出一雙黑色帆布鞋,有點滑稽地用鞋帶拴在欄杆上。黑色的鞋麵已經被刷得泛白,但是很乾淨,鞋舌翻開來,露出兩枚模糊不清的標簽,是回力牌,43碼。鞋子內側靠近鞋底的位置已經磨出一道裂口,都這樣了竟然還在穿,還在洗?唐蘅後退一步靠在門上,覺得剛剛的自己像個變·態。
其實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來這裡,好像是急於見到李月馳——就是哪怕知道他不在,也想等著他。但是見了李月馳又該說什麼呢?說謝謝你為我著想?以李月馳那副德性,沒準會回一句“因為你是唐老師的侄子”,然後再恭恭敬敬接一句“學弟你還有彆的事嗎”,真是能把死人氣活。
這時已經下午四點過,太陽慢慢地西沉。站在二樓門口,可以看見四周一片高高低低的平房,有些人家從窗戶裡支出兩根杆子,大剌剌地晾著汗衫和內褲。餘暉給那些衣服鍍上一層淡淡的橙紅色,武漢這地方雖然不修邊幅,但至少日落很好看,明豔得像漫畫裡的場景。
這場景李月馳看過麼?不知道。他每天都那麼忙,有沒有看日落的心情呢?
唐蘅站累了,又靠在門上,耳機裡循環著達達樂隊的《南方》,每當彭坦唱到“我第一次戀愛在那裡”,他的心就像鈴鐺似的,跟著搖晃一下。
儘管他也記著,李月馳有女朋友。
唐蘅側過身,換成肩膀抵著門。李月馳講課要講這麼久?不會講完又去發傳單了吧?其實可以打個電話問他,但唐蘅不想。他轉個身,換另一邊肩膀抵門。
幾秒後,唐蘅聽見“哢嚓”一聲——不是他身體裡發出來的。
緊接著,又一聲。
唐蘅直起身子,疑惑地抓住門把手,用力一推——
門開了。
門鎖的鎖芯掉在他腳邊,叮叮當當一陣脆響。
唐蘅:“……”
這下是真得一直等下去了。
唐蘅對天發誓他沒想進屋——怪就怪李月馳租這房子實在太小,哪怕是站在門口,也能將屋裡的擺設儘收眼底。床尾搭了件皺巴巴的灰色t恤,整理箱上立著隻磕破一角的飯碗,飯碗旁邊是個墨綠色的杯子——唐蘅愣了兩秒,才想起那是他買的蠟燭香薰。上一次來李月馳家,他嫌樓下的垃圾堆太臭,所以買了這個香薰。
多少天了?李月馳竟然沒有點燃那隻香薰。他隻是把它立在那裡。唐蘅走進去,見香薰下麵壓著一本書,是費孝通的《鄉土中國》,他知道這樣做不對,但還是鬼使神差地翻開那本書。書是學校圖書館的,密密麻麻地夾了許多小紙條,想必是用來做書簽。李月馳在讀這本書?唐蘅好像看到他坐在兩個疊放的整理箱前,略微勾著背,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時不時夾進一枚紙條。在他手邊就是那杯蠟燭香薰,沒有點燃,但還是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香味,那是鼠尾草的味道。
唐蘅的臉有些發燙,他飛快地把書和香薰放回原處,轉身向門口走去。然而就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看見牆上掛著的白色塑料袋。是那個下雨的晚上,他和李月馳從水坑裡撿回來的塑料袋,他知道裡麵裝著中心醫院的x光片,李月馳女朋友的x光片。
唐蘅怔怔地盯著那隻袋子。夜晚光線模糊,所以那時他沒有發現,原來袋子上寫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彆,年齡——
趙雪蘭,女,32歲。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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