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雨幕,陰雲蓋頂。
雲中似乎有十幾條陰龍遊曳,各自嘶吼。
樓頂天台的鬼王哪怕收斂著鬼氣,也是陰威浩蕩,好在能借陰雨掩蓋。
秦昆把孩子抱回大屋,天台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他並不急著去管,此刻的門口響起敲門聲。
嗯?
開門,白臉朱唇的小姑娘約莫13歲,一身吉服,戴著琥珀珠串,脖子處有勒痕,瞳孔如針尖,此刻渾身濕透正在瑟瑟發抖。
“有事嗎?”
秦昆納悶,一隻厲鬼?
“見、見過秦上師……外麵陰雨鬼霧嚇人,我、我來避個雨……”
秦昆以為聽錯了,來我屋子避雨?你這是嫌命長啊。
他還待說什麼,十六阿哥縮在門框後探出頭,小心翼翼道:“主子……這是我的愛妃……”
秦昆看了看女鬼的身高,再看了看十六阿哥,不太搭啊。
“能讓她進來嗎?我保證她不搗亂。”
好麼……
就說怎麼認識路,鬨了半天是這回事。
合著你倆把我家當鴛鴦窩了?
“既然是十六的妃子,進來吧。”
女鬼朝秦昆欠了欠身,見到十六阿哥很開心,然後湊了過去,小屋裡,剝皮、水和尚一幫鬼差各忙各的,朝著女鬼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算是給十六阿哥一個麵子。
十六阿哥頭一次帶媳婦過來,很有一家之主的樣子,挨個介紹。
“外麵那位是主子,大屋裡是小主,這是剝皮哥、水哥、吊哥、無頭哥、沉江哥……”
一群鬼差介紹下來,女鬼乖巧地先後行禮。
6歲的小鬼頭和13歲的妃子站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不過據說他們年紀相差不過2歲,女鬼隻是死的晚。
“老爺,外麵那雨是怎麼回事啊……我在地下睡的好好的,雨水沒滲進來,陰氣卻能進來,蟄的我渾身難受……”
十六阿哥嚴肅道:“愛妃莫怕,那是陰曹五行的瓢把子來了。不過主子已經派人去處理了,你就好好待著。這是笑麵哥,平時最照顧我,我們來玩吧!”
十六阿哥擺出一排玩具:“這是小主的玩具,趁他睡了,我們偷偷玩一會。”
地下也是寂寞無聊,女鬼沒有穿牆鬼術,一直被困在墓裡,吃供奉為生,被挖出後算是得了自由,但外麵的一切天翻地覆,她已經不習慣了。好在十六阿哥在陽間生活了不少年頭,沒一會在十六阿哥的帶領下,女鬼立即和他們玩在一起。
“終究是十三歲的丫頭。”
看著他們,秦昆無奈笑笑,走出門外。
坐電梯,上樓,到33層後,隻能走樓梯去天台。
大晚上,秦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天台,沒人發現,麵前一群鬼王把俞江固幾人圍住,俞江固猶自掙紮,作困獸之鬥。
“我說各位!秦爺麾下鬼王的陣仗,姓俞的見識了。不過今日前來身不由己,俞某並不想和大家衝突,還望互相給個麵子可好?”
“俞江固。說的好聽啊!”嫁衣鬼款步上前,“你不請自來,還來到了我家主子的門口,一不說來意,二不提受誰之托,這麵子我看沒法給了。”
“白壁人!你已經不是臨江鬼城之主了,這裡你說了不算!”
俞江固身後,另一隻鬼王大聲開口。
嫁衣鬼秀眉一挑:“有意思!”
她朝著那人走了過去:“閣下是誰?”
“孽水塢,陰雲鬼王,盧允。”
啪——
脆響出現。
一記耳光,沒用鬼氣,白壁人當眾抽在盧允臉上,盧允捂著臉,雙臂青筋凸爆,周圍氤氳出陰雲,似乎還有細小的電絲劈啪作響。
“冷靜!”
俞江固、陳幡一左一右摁住盧允的肩膀。
“大當家,二當家,這口氣我忍不了!”
二人歎了口氣,沒說話,白壁人卻開口道:“你以為我忍得了?!要是放在以前,我將你拘入臨江江底,你問問俞江固敢不敢來救你!!!”
“你……你不就仗著秦地師名頭嗎?有什麼好得意的!連臨江鬼城都鎮不住,還敢大放厥詞!”
啪——
又是一耳光,這回是龍槐鬼王抽的。
鐵慈仙心虛地看著白壁人的表情,沒等她先發怒,急忙給了盧允一耳光。
打完後,鐵慈仙道貌岸然一揮手:“什麼鎮不住鎮得住的,在我心裡,白壁人永遠都是臨江鬼王,不接受反駁!誰要是質疑她的地位,就是和我鐵慈仙為敵!!!”
盧允捂著臉頰,才看清楚麵前的鬼王竟然是一棵老槐樹!
龍槐鬼王,鐵慈仙!乃是白壁人之後的臨江鬼城之主。
但……你打我乾什麼啊!
“龍槐鬼王,你不認識我了?當初你和楊爺千裡追殺白壁人的時候,還是我操船送你們兩個的……我是小盧啊……”
“滾!我不認識你!”鐵慈仙瞪了一眼對方,“孽水塢現在也太沒規矩了,有手下大放厥詞也沒人管。”
俞江固和陳幡沉著臉,也隻能不是禮貌地勸住盧允。
白壁人瞟了一眼鐵慈仙,看了看塗得殷紅的指甲蓋,慵懶道:“行了,彆給我演了。我怎麼會受外人挑撥。再說,我區區鬼將之身,陰龍都斷了,不必關照我的麵子。”
鐵慈仙心中冷汗流下:不關照你的麵子?那你還真是高估自己了。你找茬還不夠多啊?我堂堂鬼王之軀,雲尊麾下兩大鬼差之一,你一怒之下再發動大家打我,我不要麵子的?
“說的極是,是我多想了。”
旁邊一圈鬼差,包裹牛猛都看明白了,社會把老鐵都逼成什麼樣了,一隻老槐樹,都這麼通人情世故,心思不通透就得接受社會的毒打,難啊。
他們同情地望著鐵慈仙,看著他還得為了應付白壁人而繼續演戲,更是唏噓。
老鐵,委屈了。當年你肯定沒想到有這一報吧?
白壁人不再跟鐵慈仙糾纏過去的事,對俞江固道:“行了俞邪牙,你也彆演了。彆人不懂你們孽水塢,我是懂的。孽水塢是船把式,江河湖海往來渡人渡鬼,還沒有過受人之托上岸辦事的先例。”
頓了頓,白壁人道,“要麼,你們是為自己的事來。不過我主身下這一畝三分地,沒人與你們有恩,也沒人與你們有仇,所以絕不可能。那就剩一種可能了:你們是送客人來的。船上的是誰,何不叫下來一見?”
陳幡身子一僵,盧允更是見了怪物一樣,細眯著眼睛。
俞江固抹了一把臉,甩去雨水:“都說定江鬼王心思通透,七竅玲瓏,俞某算是領教了。”
抬頭,俞江固朝著天上鬼船大喊道:“下來吧,你的事我們沒法管了。”
雨幕中,聲音傳出。
十幾條大船船舷,都出現一個人影。
十幾條人影從空中跳下,先後落在天台。
白壁人數了數,十一個人,每個人的麵目都隱藏在陰影中,為首的那鬼長袍及地,一身雪白,手中提著一根哭喪棒,白綾纏繞。
“俞邪牙,這點事都能辦砸了?看來陰曹五行之首的孽水塢……不過如此。”
白袍鬼桀桀笑著,俞江固淡漠轉頭:“哼!你當初可沒告訴我,會碰見秦上師!”
“哦?他真那麼厲害嗎?看起來手下鬼差實力……卻是不差。”
白袍鬼環視四顧,幾隻鬼王紛紛看著他,氣勢森然,不怒自威。
“具體厲不厲害,自己了解去。我先告辭!”
俞江固原地變成水花,白衣鬼身後一群人,忽然一起跺腳,天台雨水四濺,沒入水中的俞江固被濺了出來。
“俞瓢把子,先彆急著走啊,到時候還得托你送我們回去呢。”
白衣鬼意味深長地說完,看向牛猛和馬烈。
“鎮獄鬼卒,有如此機遇,端地走運。你腰間令牌是碎顱獄的紋案,那麼身上的鐵鏈就是‘九滅’了吧?可惜‘九滅’曾經被毀,威力不複當年,否則把你放在酆都,也能橫行了。”
牛猛眯起眼睛,悶哼道:“白山無常,閣下既然是貴族中的貴族,就應該知道我們這些下等鬼差脾氣可不怎麼好,要試試嗎?”
“不必了,你還不算鬼王之軀,單打獨鬥的話弱了點,再說我並不想招惹你。”
白衣鬼輕笑,又看向馬烈。
“同樣是碎顱獄的鎮獄鬼卒,他有‘九滅’,你卻帶著‘誣服’,這是酆都酷吏馬錐的法器,此等凶戾法器,你也能用得?”
“錐爺賜寶,莫敢不從。白山無常還是有點見識,我這‘誣服’可不是用來攀誣拿人的,反倒是你們那群白山無常,聽說把錐爺扒皮抽筋,推入業火,現在還沒燒乾淨呢吧?你們就不怕報應?”
“哈哈哈哈……報應哪有六道輪回來的重要。”
白衣鬼淩空一摟,不遠處的俞江固瞬間來到他的臂彎下。
天台周圍,幾位鬼王怔住。
挪移鬼術!
白壁人眼中警惕更甚,這不僅是挪移鬼術,還是高級挪移鬼術,一個鬼王也能隨手挪移,難以置信。
俞江固似乎已經習慣,他抿著嘴,旁邊的白衣鬼笑道:“借你入夢鬼術助我一臂之力可好?”
“我能不參與嗎?”俞江固掙紮。
“不行!沒其他人替代的話,還是你好用。”
白衣鬼咯咯笑起來。
一聲歎息,俞江固望向四周,抬頭看向雨幕。
“諸位……得罪了!”
“雨打芭蕉惡業消,黃粱一夢無處逃。”
淅淅瀝瀝,迷迷糊糊。
芭蕉乃聚陰之木,雨落葉上,敲響催眠之曲。
曲子不是音律,是天地自然之音,沒有攻擊意圖,隨雨聲滲入靈魂深處。人要入夢,鬼也會入夢,周圍鬼差沒人覺得困,但他們卻能發現周圍景色變了。
在入夢的那一刻,沒人會意識到入夢。
剛剛還是天台,牛猛和馬烈發現周圍變成了一個山林小屋。
南國小景,芭蕉環繞,雨下紅豆樹搖曳。
屋子出現的並不突兀,嵌入景中,似乎有人睡的正香。
紅豆並不是吃的紅豆,而是相思樹,似乎是有人種下的,訴說真情的,樹上纏著紅線,也掛著三生牌。
木牌隨風擺動,每一個木牌上,都寫著一個‘秦’字。
白袍鬼微微一笑,放開臂彎裡的俞江固,對著入夢的一眾鬼差道:“想醒的可以醒了。”
沒人醒。
醒來的話,可能會離開夢境,他們不願被夢境裹挾,但看到樹梢上的三生牌後,並不急著離去。
白袍鬼發現他們也不上前,也不離開,便自顧自地朝著小屋走了過去。
隻是前方有個陌生身影,先他一步。
那是個青年,不到三十歲,身材勻稱,看不清臉龐。他走到樹下,看著滿樹的木牌,怔怔出神。
紅豆生南國。
青年讀書不多,但這一句是知道的。
他眼神有些複雜,仿佛一瞬間有許多記憶湧入,那些記憶一直被他埋入心底,不願想起。然後被這棵樹給勾了出來。
如果記得沒錯,在因果水域中,南國有位神婆名叫張月鹿,讓他幫忙除去南越地宮一隻鬼王,以幫他保住孩子做交換。
當時他做到了。
隻是並不相信這麼荒誕的事,在因果水域中,他回到了臨江,補完了自己那段因果。
但是……
後來的他再認識他那位伴侶的時候,某天她莫名消失了。
“她……消失後來了這裡嗎?”
青年轉身,怔怔看著白袍鬼。
白袍鬼錯愕,麵前的人是誰他並不知道,但心底似乎猜到了。
隻是那又如何?
一個……陽間的道士而已。
“我不知道。”
白袍鬼溫文爾雅回道。
青年點點頭,走向屋子。
從窗戶可以看到,屋子裡睡著一個孩子。
此時此刻,孩子的睡姿,和剛剛的睡姿一模一樣。
秦昆微微一笑:“這是他的夢裡啊。”
白袍鬼走了過來點頭道:“自然。”
“我不知道他從小生活在哪,今天是第一次見,謝謝。”
白袍鬼又是一陣錯愕,謝謝?
“你知道我是來乾什麼的嗎?”
青年搖搖頭。
“我要帶這個孩子走。他不屬於這裡。生死簿上沒有他的名字。”
白袍鬼認真說道。
秦昆點點頭:“原來如此。”
“你這是什麼反應?”白袍鬼眯起眼睛。
“我該是什麼反應?”秦昆不解問道。
“我說,我要帶走他!帶他去陰曹地府!我是無常,他不屬於陽間!”
白袍鬼強調。
“他屬於陰間嗎?”
秦昆反問,白袍鬼愣住了,秦昆頓了頓,“生死簿上沒有他的名字,所以他不屬於生,不屬於死。我理解的沒錯吧?”
“可……”
秦昆微微笑著,站在窗外:“你累了就去旁邊歇歇吧,我再看看他。”
“我……”
白袍鬼幾次聚攏靈力,幾次想出手,但不知道為何,似乎被某種情緒觸動,或者被對方得反問難住,他仍舊站在那裡。
屋子不大,山林之中。
似乎是張月鹿的屋子。
裡麵有很多九野五巍的法器,獸牙,獸皮,植物種子等,秦昆站了半個小時,白袍鬼也等了半個小時。
然後,秦昆長籲一口氣。
“獨守扶餘鎮八荒,昆侖地師坐明堂,四象乃我手中陣,百鬼儘化地上霜。扶餘山地師,秦昆。我不讓你為難,你告訴我,怎麼能阻止你,並且能讓你回去交差。”
白袍鬼傻眼了。
“秦靈官,我聽說過你,但你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張狂?”
“他屬於陰間嗎?”
“……”
“既然不屬於,那我這麼做,並不張狂。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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