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夜走出驛站大門時,他命令守在門前的部曲已經整列成隊形,正與一眾策馬而來的騎兵對峙!
為首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領軍將軍庫狄伏連。
此人是鮮卑高車族人,早年有跟隨過爾朱榮,後來又投奔高歡,也算是齊國的元老重臣了,如今更是鄴南城千秋門的守將,手下大約有三千鮮卑猛士,算得上是齊國最為精銳的軍隊力量之一。
庫狄伏連表情十分嚴肅,整個人也冰冷如鐵,但畢竟是老臣,沒有韓長鸞那般目中無人。
他隻是以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道:“傳陛下聖諭,念蘭陵王妃蕭錦玉有宰相之才,可以不計較其女子身份,依然允許她在朝為官,為我齊國效力!”
“請蕭錦玉或是謝臻出來接旨,即刻隨我一同回鄴城!”
最後的一句,他的喊聲猶為響亮,似乎並沒有敵意,淩夜猶豫了一刻,暗道:此事是否要詢問一下女郎的意見?
便在這時,又一陣馬蹄聲傳來,淩夜尋聲一望,就見是一眾百保鮮卑軍士攜雷霆之勢疾奔而來,那聲勢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很快就吸引了庫狄伏連的注意力!
轉瞬,騎兵已至,為首的是一名十三四歲的鮮卑少年,長相極為俊俏綺麗。
那少年刷地一下,長槍閃電般的刺出,生生的逼得庫狄伏連後退了幾步。在他的喝聲下,五百騎軍士以非一般的氣勢將他們團團包圍!
“是走?還是死?”少年目光淩厲,冷聲喝問。
“你是誰?”
“慕容玨!”
慕容氏的後人?
庫狄伏連暗忖了一刻,道:“某是奉陛下之令而來,隻是請謝右相回朝為官,並無惡意!”
“可這話,你自己信麼?陛下騙我卿哥哥回去,到底是要她在朝回官,還是想將她占為己有?”
“她不願,你們又為何強人所難?”
“我亦是奉段大都督之令,前來保護蘭陵王與蘭陵王妃!”
“段大都督還有一封信,令我交給陛下、還有太後!”
鳳凰說完,已然將一封信自手中用力彈出,庫狄伏連用手掌接到這封信時,竟然還感覺到被其餘力震得有些發痛。
“段大都督的信我已帶到,請公速速離開!否則,一戰到底!”
少年小小年紀,氣勢已是很不一般,庫狄伏連目光閃爍,又看了一眼四周圍過來的百保鮮卑軍士,心道:若是交戰,必是兩敗俱傷,折損的也是我齊國的精銳,不如先帶信回去見陛下!
“好!小兄弟,還請將我的話帶給蘭陵王妃,陛下惜其才,不忍她去往邊塞,請她回來?”
說完,他又看向身後的軍士:“我們走!”
一行禁衛軍士如潮水一般退去,最後便留下五百名騎士整列隊形,圍在了驛站外。
鳳凰跳下馬背,大步衝進了驛站,看到淩夜便問:“我卿哥哥呢?她現在在哪裡?她還好不好?”
淩夜將他帶到了蕭錦玉所睡的房間外,鳳凰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蕭顯與謝玉璿正在給蕭錦玉喂藥,而蕭錦玉明顯還處於昏迷狀態中,臉色蒼白剔透。
謝玉璿給她喂進去的藥勉強隻能飲進去一小半,多半都灑在了外麵。
淩夜道:“蘭陵王殿下遭了暗算,女郎為了給他解毒,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睡覺了,現在身子變得十分虛弱,正在休息!”
鳳凰一時間心如刀割,淚如泉湧。
“我是不是來遲了?是不是來遲了?”
淩夜道:“也不算遲,畢竟這事是意外發生的,誰也沒有料到!”
……
“想不到高家人竟這般冷血,連自己親孫子也能下手毒害?害得阿姐為了救他還失了一個孩子!”
謝玉璿內心憤憤,不禁暗暗指責起來。
蕭顯沒有吭聲,一直嘗試著在給蕭錦玉喂藥。
看到他這般認真的模樣,謝玉璿轉而又問:“蕭家郎君,原來你也懂醫啊?”
適才她見蕭顯寫了兩個方子,一個是給蘭陵王調養身體的藥方,而另一個竟然還是給阿姐的,說是專門給流產後的孕婦補養身體。
蕭顯點頭。
“我以前閒來無事的時候也會看醫書,阿玉在南陳的時候,曾經給我治過病,所以我跟她也學了一些,不過也僅僅是學了一些皮毛而已!”
“那你豈不是和我阿姐一樣,博綜眾藝,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蕭顯笑了笑:“絕頂聰明談不上吧!這世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有一些讓你意想不到的人和事,誰也不能自恃才華能稱得上是天下第一,或是最強者。”
還挺謙虛……
見他語聲溫柔如沐春風,謝玉璿忍不住也微彎了唇角,可轉念間,心中又難免騰起一陣擔憂陰霾。
“那我阿姐這身子不會因為這一次流產而虧損嚴重吧?”
“阿玉的體質本就是與常人不一般,這一胎原本就不穩,可她卻想儘力保住這個孩兒,雖然用藥物勉強能保下,恐怕以後生下來也是體弱多病,而這個孩子的流失,卻是帶走了阿玉體內所積累的毒素,反而對她的身體無害了!”
“那就是說,她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孩子會有什麼問題了,是吧?”
謝玉璿喜道:“她還能再懷上孩子的吧?”
陡然意識到在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麵前提及懷孩子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妥,謝玉璿臉色微紅。
“如果阿玉能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受寒凍,多溫養,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可他們即將要去的是邊塞苦寒之地……”
謝玉璿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那就多給她穿些衣服,屋子裡多用一些炭火,堅決不讓她受寒氣所侵!誒,提起這事我就來氣,郡王他也太不惜命了,若像他這般對高家愚忠,幾條命都不夠他費的,難道我阿姐每次都要犧牲自己來救他嗎?”
蕭顯亦沉吟了一刻,轉而問:“你為什麼要叫她阿姐?”
謝玉璿一愣,思索片刻,答道:
“呃……我和她結拜金蘭了,你彆看我長得好像比她成熟,其實我年齡比她小的,你彆不信啊!”
說完,她完全沒有底氣去正視蕭顯疑問的目光,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間。
……
溧陽公主在高長恭榻前照顧了整整一日,幾碗湯藥下去後,終於見到他的氣色有漸漸好轉。
待得晚間子時時分,高長恭才漸漸醒過來。
看到眼前幔帳輕揚,四周環境都有些陌生,高長恭神思還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到了所謂的“陰間”?
直到盧煜驚喜的叫了一聲:“郡王醒了?”
溧陽公主倏地驚醒,抬起頭!
他與母親一雙飽含擔憂和憔悴的眸子四目相對。
“我,還活著?”
“郡王,你瞎說什麼呢?你當然還活著,是小娘子,哦不,是王妃救了你啊,有她在,你肯定會沒事的!”
“阿玉,那她呢?她現在怎樣?”
陡地想起阿玉似乎還在鄴城驛站外五十裡處等他,他趕緊下了床榻,就要去找她。
盧煜趕緊過來扶住了他。
“郡王,王妃說了你還需要休養幾日,元氣才能恢複,要不你再過休息一下,等明日早上去找她?”
盧煜越是這麼說,高長恭越是擔憂狐疑。
“是不是阿玉出什麼事了?”
這時,謝玉璿走了進來,看到他也是眼前大亮。
“郡王,你終於醒了!若是以後你們高家人賜你毒酒,你不會還喝吧?”
“我阿姐這次為了救你,可是拿了一條命來換了,你以後若還是這樣,可不能保證每次都這麼好命能得救了……”
“你說什麼?”
高長恭臉色大變,就朝門外奔了去!
謝玉璿驚覺自己好似說錯了話,趕緊也追了出去。
“郡王,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等等……”
“在那邊,她在那邊……”
在謝玉璿的指示下,高長恭衝開了蕭錦玉所在的房門,大步邁了進去,果然就見蕭錦玉麵色蒼白躺在床榻上,他趕緊將蕭錦玉抱起,極為痛苦的流淚。
謝玉璿見他如此難過,又有些餘心不忍,馬上改口道:“郡王,我阿姐還活著的,我的意思是,她因為救你疲勞過度,你們的第一個孩子……沒了……這事,你可不能怪她!”
聽到孩子兩個字時,高長恭很是吃驚,旋即又是失落,但這些情緒也僅僅是在心中劃過一瞬,最終還是被“她還活著”這四個字所帶來的驚喜代替,但失而複得的喜悅之後又是深深的自責。
蕭顯見他自責難受,便道了句:“這事也不能怪郡王,發生這樣的事情並非我們所願,我們不能因為他人的設計陷害而懲罰自己!”
“同樣的道理,如果因為君王的疑心,就要拿命去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不是什麼忠誠,而是愚昧,因為死根本換不回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也換不回君王的一絲愧悔和憐憫!”
“活著也許很難,但活著卻有希望改變一切!”
“這是我要送給郡王的一句話!”
這一番話說完,蕭顯也不在房中停留,留給了他們單獨相處及思考的時間。
謝玉璿看著他都驚呆了!
這是一個濕潤如玉的人說出來的話嗎?
不嚴肅的時候看著好像比誰都好欺負,這嚴肅起來誰還敢欺負他?
……
高湛聽到庫狄伏連的回稟時,眼睛瞪圓,氣得七竊都要冒煙了!
“你說是哪個小子?竟然還能攔住你?”
“陛下,是慕容玨,也就是前不久與蘭陵王一同上戰場退敵一起立了大功的那個小少年,慕容紹宗的孫子,聽說甚有其祖父之勇及大將之才!”
“慕容玨?朕前不久還提拔了他為武毅將軍,他現在就要阻礙朕行事!他是要學他父親造反嗎?”
“陛下,他說是奉段大都督前來,送了一封信來,給陛下!”
言罷,庫狄伏連將信呈到內侍手中,內侍再轉交給高湛。
高湛看這信上麵洋洋灑灑寫了差不多一萬字,都是細述蘭陵王跟隨段韶行軍打仗以來所立下來的功勞,甚至連曾經受了多少次傷,多少次從戰場上撿回一命都描述得極為細致,若是一般人來看,這些文字足以有催人淚下之感。
但高湛不為所動,看到後麵,又看到段韶寫到了謝臻在邙山之戰中協助蘭陵王的功勞,提及了蘭陵王妃所製良藥的妙處,又讚其有孔明之智,不可多得。
總結起來也就一句話:“此二人,一有將才,一有相才,文可安邦,武可定國,望陛下擅用,不可因小而失能臣良將!”
高湛看完心情極不好受,但段韶在晉陽代表著很大一部分的鮮卑勢力,尤其他還是母親婁昭君的外甥,母親也是鮮卑勢力的代表,他不能得罪。
可是他明明已經離她那麼近了,甚至都已經將她抱進了懷中,為什麼想要再近一步就這麼難?
高湛內心感覺有天人交戰,十分矛盾,偏偏這時,婁昭君在內侍及吳媼的攙扶下跑了過來,哭罵道:“你還在謀劃什麼?你騙你母親,讓我毒死了我的孫兒,你怎麼這麼狠毒的心腸?”
“你殺了我孫兒高紹德、高百年還不夠,現在還要殺一個對你毫無威脅的高長恭,他們都是你侄子,都是一片赤誠、對你皇位毫無威脅的侄子,你為什麼就不能放過?”
“我真後悔,當初怎麼就選了你來做這個皇帝……”
庫狄伏連看得目瞪口呆,趕緊向後縮了一步,道了聲:“陛下,臣告退!”便退出了大殿!
婁太後罵完之後,看到高湛手中的信飄然落地,正好落在了她麵前,上麵落款又是段韶二字,甚至寫著致陛下或太後,於是便撿起了信,大致看了一遍內容,看完之後,更是痛哭出聲!
“我的孫兒啊!奶奶對不起你!是奶奶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