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璿?
幾乎是一聽到這個名字,高長恭便注意到蕭錦玉望著那人的目光都是呆呆的,好似沉浸在了某種失而複得的狂喜之中,瞬間熱淚盈眶。
“宇文會已死,你們,要麼降?要麼死!”
謝玉璿忽地厲喝了一句:“我謝氏的部曲,都站過來!列陣!”
她這一聲喝出,陣陣噠噠的馬蹄聲瞬間向她靠攏,排列布陣在她身後。
竟然有一大半以上數目的士卒都歸順到了她這邊!
不,應該說這些士卒本就是她所帶來的部曲私兵,不過是暫時收編於宇文會麾下而已!
剩下的那幾十名士卒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現下已是驚懼不已,看到宇文會已從馬背上跌落了下去,胸口被大片鮮血暈染,目光死死又不甘心的瞪著馬背上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女子,好半響才用儘最後力氣吐出一句話:
“原來你是女人,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女子勾唇露出一抹輕笑:
“宇文會,你最不該屢次在我麵前,對我最重要的親人進行言語侮辱,我感謝你的信任和重用,可我來到你身邊,本就是為了來殺你的,
也是為了今天借你之由,來與我至親之人相聚!”
說完,她以長戟指向了宇文會身邊最近的一位親兵:“將他帶回長安,就說,宇文會私自帶兵刺殺周國使者蘭陵王與謝臻,兵敗而亡!”
緊接著又點了兩名部曲,從袖中取出一錦囊扔到他們手中:“送他去,盯著他辦完此事!”
那兩名部曲齊聲應諾,便拖著宇文會的屍身以及那名還在顫抖著的士卒上了馬,揮鞭揚長而去!
“剩下的人,作何選擇?”
此時日已西沉,秋風颯爽,被風卷起的落葉正好拂至馬背上女子的鬢邊,墨發飛舞,更映得女子容貌昳麗、風姿英爽,綽約而凜然。
“倘若你們還不作出選擇,我便隻好讓你們長埋於死了!”
女子再度厲喝了一句,揮手示意身後的部曲。
“不,我們降,謝長史,宇文會暴虐非常,時常責罰我等,我等願意跟隨謝長史!”
一人領頭,眾人放下了兵器,儘皆跪了下來。
“好!你們若誠心跟隨於我,我不會虧待你們,若再有反意,便立斬不饒!”
“是!我等願誠心跟隨謝長史!”
眾聲高呼,女子嫣然一笑,縱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在走向蘭陵王這邊的使團時,她的目光在高長恭臉上停留了一瞬,便很快看向了被他護在身邊的“謝臻”!
這是與她的兄長謝貞一模一樣的臉,但她知道這並非她本來的麵目!
阿姐!
這是她的阿姐!
一瞬間,她隱忍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過去的記憶在層層霧靄彌漫中浮現:血汁漂泊、屍體堆砌如山的烏衣巷,荒無人煙寸草不生的懸涯邊,還有阿姐被敵軍包圍逐漸遠去的身影!
她亦無數次從聲嘶力竭的呼喊中驚醒過來!
為了不忘記阿姐的容貌,她自小就學會了畫阿姐的畫像,從四歲起一直畫到現在。
那張秀婉雅致中透著英麗的臉逐漸與眼前的這張麵容重疊!
雖然不像,但她就知道,她一定是她!
這樣的眼神她不會認錯!
“阿姐,我終於再見到你了,我終於見到了……”
一身戎裝的女子突然間如孩童一般向蕭錦玉奔過來,二話不說,就將正呆怔著的蕭錦玉緊擁於懷中,放聲大哭了起來。
“你活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完全沒有理會周邊麵麵相覷而詫異懵懂的目光注視,謝玉璿一時間淚雨滂沱,哭得真像個三歲的孩子。
一個迷路了很久終於找到家的孩子。
所有的孤單、害怕、無助皆在此刻煙消雲散!
蕭錦玉一言不發,隻是輕撫了一下她披散的頭發,在她耳邊輕聲道:
“阿璿長大了!”
長的好像從前的她啊!
這呢喃般的低語,彆人沒有聽見,高長恭卻是聽見了。
高延宗隻感到有些彆扭奇怪,摸著鼻子看了良久,實在忍不住,便跑過來,輕拍了一下謝玉璿的肩膀,小聲道:“這位女……女將軍,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她年紀明顯看上去比你小,而且人家是個郎君,不是你什麼阿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來劫夫君呢……”
“延宗,彆說了!”高長恭打斷了他的話。
謝玉璿這才想起周邊還有許多人看著,忙鬆開了蕭錦玉,抹乾了眼淚,破涕為笑!
她立即向後退了幾步,向蕭錦玉半跪了下來:
“陳郡謝氏,謝玉璿,很感謝兄長謝臻為我謝家提高聲望所做的一切,為此,謝玉璿願帶領我謝氏二百名部曲自此跟隨兄長,衛兄長之道!”
言罷,又轉向了高長恭,“還望蘭陵王成全!”
高長恭便道:“此事不必征求我的意見,隻要她同意,我便同意!”
聽得這一句,謝玉璿眼中竟露出不一般的欣喜之色,暗忖道:這個蘭陵王果然很尊重阿姐的意願,這一次阿姐終於沒有選錯人……
想起某件往事,謝玉璿眸光微凝,淚水似又要湧出,又硬生生的被她忍了回去。
她突地仰首含笑:
“蘭陵王殿下果然不負盛名,生得格外俊逸非凡……”
說著便站起了身,一旁的高延宗忍不住又插了一句:“你不會還想劫了我四兄吧?”
謝玉璿冷下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時,蕭錦玉笑著接道:“阿璿,延宗與你開玩笑的,彆跟他一般見識!”言罷,又轉向蘭陵王,“長恭,我想與這位謝氏女郎說兩句話。”
“好,你們去說吧,我們就在此看著即好!”
……
蕭錦玉便將謝玉璿拉到了十步以外的一顆白楊樹下,兩人交握著手,便似兒時一般暢聊起來。
高長恭便遠遠的看著這一切,晚霞夕照下,落葉紛紛,那兩人有說有笑的身影就好似亭院之中怎麼也欣賞不完的畫卷。
“四兄,我怎麼覺得怪怪的,四……嫂與這陳郡謝家的女子怎麼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一般……她不是蘭陵蕭氏之女嗎?”
高延宗壓低了聲音在高長恭耳邊問。
其實有很多時候,高長恭也對蕭錦玉的過去好奇過,他一直知道蕭錦玉內心深處有一個不便與外人道的秘密,但他不想去探究,更不想去挖掘她內心深處的苦楚!
其實便如現在這般,一張幾,一盞茶、一壺酒、幾片糕點,霞光溫柔撫麵,風拂墨發與香肩,
與想見之人相談甚歡,掩嘴嘻笑間幸福無限!
這就很好了,不是嗎?
很多事情不需要去問一個徹底,這一生,相知相許、深信不疑,便已足夠!
“延宗,等回到了鄴城,不管她做什麼事,你都要支持她,不要疑她,好嗎?”
高長恭突地對高延宗請求道。
高延宗聽出了這句話的分量,雖然不解,但也點頭應道:“放心吧!四兄!我說了幫你保護她的!”
……
將兒時的一些有趣往事聊完之後,謝玉璿便握緊了蕭錦玉的手,心生出無限感慨,又是哭又是笑道:“當我接到淩夜送來的信,道你還活著時,我都高興壞了,雖然這件事情說起來很奇妙,但我就是信,信我的阿姐還活在世間!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不管她變成了誰,她都是我的阿姐……”
說著,禁不住又抹起了眼淚。
“阿姐,你在齊國過得好不好?蘭陵王他對你好不好?”
蕭錦玉便笑道:“我過的很好,長恭他也對我很好,阿璿,阿貞呢?為什麼他沒有跟你一起來?”
謝玉璿又破涕為笑,卻是嗔怪的苦笑。
“阿姐又騙我,我都聽淩夜說了,你現在在齊國很是不易,要對付齊國的一些奸佞小人,還有昏君對你虎視眈眈的,所以我才跟五兄商議,由我帶著近二百名部曲跟隨宇文會的軍隊來到這裡與你彙合,今後,你去哪裡,我便跟著你去哪裡?”
“至於五兄謝貞,他現在是周國陛下的兄弟趙王宇文招身邊的長史,趙王對他極好,引為知己,還幫他保守了身世秘密,才沒有讓宇文會查出來,五兄說,他還得幫周國的陛下完成一件事情,待得時機成熟了,便會來齊國與阿姐團聚!”
聽完,蕭錦玉隻道了句:“也好,我還怕因我之故而牽連到他!”
“不會的,周國的陛下很是禮遇人才,他聽了你在陳國以及齊國的所有事跡之後,一直對你讚許有加,隻恨不能與你見上一麵呢!”
說到這裡,蕭錦玉便有些奇怪了,問:“阿璿,你認識周國的陛下宇文邕?”
謝玉璿臉色微微一紅,點了點頭。
蕭錦玉似猜到了什麼,又問:“難道你與他……阿璿,你成親了嗎?”
二十年前,阿璿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但現在算起來,也有二十四五歲了,世家大族中,十五歲及笄就要議親嫁人,普通人家若是二十歲還沒有嫁出去連父母都要定罪,阿璿年紀著實不小了。
謝玉璿麵色有些羞赧,沉吟了一刻,才答道:
“阿姐,不瞞你說,我與宇文邕有過一段過往,不過,他心懷抱負,誌在安定天下,注定了不能娶我這樣連真實身份都不敢公開的女子,而我也不想做他後宮中的皇妃,
我謝家一直好隱士之風,我也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覺得現在也挺好的!”
言罷,又輕拍了一下蕭錦玉的手,
“阿姐,你不要為我擔心,我真的挺好的,我與五兄商議,由他來蓄養謝家聲望,而我便訓練部曲,從軍,立軍功,我還殺過好幾個突厥胡人呢!
不過,現在阿姐已然將我謝氏的聲望重振了起來,響譽三國之中,倒是不用五兄費大力氣了!
而且我自小就以阿姐為榜樣,努力讓自己成為最接近你的一個人,
你看我現在做的還好嗎?”
蕭錦玉眼眶一熱,忍不住便溢出淚來,想不到她死後的二十年,阿璿已經由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的小女孩成長為了一位可持長戟上戰場殺敵的女將軍!
從幼時隻會依偎在她懷中的膽小怯弱,變為了一個果敢剛毅之人!
這二十年來,定然也吃了很多苦吧!
“阿璿真的長大了……你做得很好,甚至比我想象中更好!”
謝玉璿再次將蕭錦玉抱住,極為親妮道:“以前我總想,若有來世,阿璿定要做阿姐的姐姐,就像阿姐從前保護我們一樣,保護你,真沒想到,上天有眼,讓我這個願望實現了。
以後,我便真的是你姐姐了!
以後,我就叫你阿臻吧!”
提起這個稱呼,還真是個問題!
蕭錦玉也禁不住破涕為笑:“可以,當我是謝臻的時候,你便喚我阿臻也可!”
“聽說齊國的陛下故意下旨讓姐夫去駐守晉陽,就是想將你們分開,這昏君還真是十分可惡!”
蕭錦玉立時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若隨我去齊國,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我知道,就是私下裡罵一罵他解氣!”
說到這裡,謝玉璿便回頭望了一眼正站在不遠處注目看向這裡的蘭陵王,打趣道:“好了,阿璿不能再占用你與姐夫在一起的時間了,否則姐夫都要生氣了!”
……
見蘭陵王投過來的目光,蕭錦玉回以一笑,便牽著謝玉璿的手來到了高長恭的麵前,正欲向高長恭介紹,謝玉璿便搶先答道:“我是郡王妃失散多年的……結拜姐妹,因我一直很敬重她,所以喚她阿姐,以後不會這麼喚了!”
“也不會給郡王惹麻煩!”
見高長恭不說話,謝玉璿又挺直了腰杆,立誓般的正色道:“郡王放心,我會保護她的!”
高長恭便與蕭錦玉相視一笑,他這一笑實在是有些炫目,謝玉璿都不禁看呆了眼。
“郡王當真好生俊美!”
由衷的發出一聲感慨後,謝玉璿便及時的收回了目光,隻望向蕭錦玉一笑,便默然的退到了一邊。
因有其他軍士部曲們看著,蕭錦玉也不敢與高長恭過於親妮,便隻望著他看了良久。
久到日輝收儘,月華將出,涼風習習中傳來幾隻雀鳴!
她才道:“長恭,我們繼續出發吧!到了晉陽,長恭就彆送了,一切保重!”
高長恭點頭,極為克製的撫了一下她的頭,從發絲間取下一片落葉。
“她也是對你極為重要的親人吧?”
蕭錦玉不否認的點頭。
“那就好,有她在,我或可放心了!”
說完,高長恭還是不自禁的將她擁進懷中,“但我還是忍不住想抱抱你!”
擁了許久,又啞著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叮囑道,
“阿玉,回到鄴城,一切小心!”
“好,我一定會!”
……
一眾軍士遠遠看著,皆有好奇,但也不過是傳出他好龍陽的名聲罷了,他也實在是不在乎。
軍隊休整了一刻之後,便向著晉陽的方向出發了。
晉陽作為齊國的第二彆都,不僅是重要的軍事重鎮,還是與他國進行貿易往來的繁華之城。
不過,使團未在晉陽做過多的停留,休息了幾個時辰之後,便又在天色剛亮之時向著鄴城的方向繼續奔去。
高長恭帶著百餘騎百保鮮卑留在了晉陽。
……
就在蕭錦玉帶著使團返向鄴城之時,一封密信正好到達了陸令萱的手中。
看到密信內容,陸令萱氣得麵容扭曲,將信件揉成一團砸向了地麵,再次掀了案幾!
玉瓷碎地,穆提婆顫巍巍的將密信撿起,輕喚了聲:“母親——”
“你安排的什麼細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