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令人瞠目結舌的和談(1 / 1)

畫醫錦華 千語千夜 2391 字 27天前

韋孝寬在郊外設置供帳接待北齊使臣,而不是在城內,便是以免暴露城中的軍事機密,對於這一點,蕭錦玉與蘭陵王也十分理解。

一入玉璧城,接到消息的韋孝寬便立即安排了尹公正前來接待。

那尹公正儒雅端方,約摸三十來歲,帶著幾位同行的周國使者前來迎接,對他們很是禮遇,一路上都有士兵相迎。

入了營地,更是瓜果酒肉擺滿宴席,使臣們相談甚歡。

正是酒酣耳熱之時,其中一名周國使者突然站起身來,向蕭錦玉施禮問道:“聽聞謝使臣於南朝法華山上曾以一人之力辯群雄,又在齊國國主的秀才策試下,詩才泉湧,不知陳使臣可通周禮,可敢與我周國的門下大夫尹公正辯一辯,一決高下?”

在這個年代,兩國使臣相交,通常會有一些學術辯難,這也是互相切磋兩國文化,各自長本國威風的機會。

蕭錦玉便站起身來,還禮道:“單辯周禮,未免單調,謝某通曉五經,願與貴國五經博士辯難!”

她這話一出,周國的使者儘皆驚詫嘩然,那問話的使者不禁嗤笑道:

“小子好生猖狂,目中無人,小小年紀,竟敢挑戰五經博士,正巧了,尹大夫便是五經博士!不知謝使臣師承何人啊?”

蕭錦玉便答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連孔聖人都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師,這位周使,何必欺我年幼而見笑於大方耳?”

未料她如此反唇相譏,那前來挑釁的周使頓時羞愧得滿麵通紅。

“既然尹大夫是五經博士,那就請尹大夫問難?”

蕭錦玉也不再與此人作過多的理論,便轉向了尹公正,據淩夜探來的消息,這位尹公正自恃為辯論奇才,而且周國公卿以下都研讀周禮,尹公正更是五經皆通。

於是,這位自恃其才的尹公正便向蕭錦玉提了很多關於周禮方麵的問題,有時一個問題,蕭錦玉還沒有答完,緊接著他又提出了第二問,第三問,追根刨底的令人應接不瑕,

高延宗都在一旁看傻了眼,他素好武學,並不喜這些經論,待一場辯論結束,都已經有些懨懨欲睡,直到辯論的最後,明顯見那尹公正眼露驚羨和羞愧之光,又不失禮貌的向蕭錦玉垂首施禮,不發一言的退回席間。

高延宗不免好奇,問一旁的高長恭:“誰贏了,是不是四……謝侍郎?”

高長恭目不轉睛的看了蕭錦玉良久,方含笑點頭。

“她可真是厲害啊,連這周國的五經博士都……”

話未完,就聽到一陣爽朗的哈哈大笑聲,營帳中的人儘皆尋聲相望,就見是一位身披凱甲,頭戴鶴冠,約摸不惑之齡的老將軍從營帳中走了出來。

這老將軍前庭飽滿,目光炯炯,顯得分外剛毅沉穩,一看就是身經百戰,臨危不懼的老將。

定是韋孝寬無疑了!

“謝侍郎之才,果然名不虛傳,吾聽聞江左謝氏一族原本乃是南朝人士,怎會投身於齊國?”

這話問得可就讓人為難了!

蘭陵王還很擔心蕭錦玉該如何回答,便已聽她道:

“韋大都督此言差矣,我謝家祖先原也是晉臣,後永嘉之亂,五胡亂華,與琅琊王氏王導輔佐晉室定都於建康,才保住了漢人天下,之後朝代更替,門閥傾紮,經曆了宋、齊、梁三朝,直至今日,雖家族覆滅,但不忘漢人身份,

至於為何投身於齊國,謝某以為,古之才能者,可分為幾種,一為天下勢,成就一世功名,萬古流芳,甚至不乏有桓溫寧可遺臭萬年之輩,

另一為百姓安樂,天下太平,免於戰爭疾苦……”

“那你是屬於哪一種?”韋孝寬緊接著問。

蕭錦玉沉默了一刻,方才答道:“一為百姓安樂,二為知己難尋!”

“哈哈哈……”韋孝寬不免大笑了起來,又問蕭錦玉,“謝侍郎果然是巧言善辯,不知謝侍郎對忠君二字又怎麼看?”

蕭錦玉便答:“謝某以為,忠君之前必愛民,若是愛民之君主,自當忠之,若不是,那便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這一句話,她說得振振有詞,擲地有聲,許多人都不禁唏噓感慨起來。

高長恭更是一瞬不瞬的看著她,若有所思。

韋孝寬再次大笑,便在這時,有軍士來報:“大都督,汾州的胡人抓住了一些齊國的關東盜賊,請問大都督,該如何處置?”

那軍士說話的聲音很大,似乎故意說給齊使們聽的,韋孝寬也若有若無的將眸光輕瞥了“謝臻”與蘭陵王一眼,但見蘭陵王神色雖有異色,但在他身旁“謝臻”暗示下,很快便泰然自若的冷靜下來。

他身旁的高延宗本來想說什麼,看了蘭陵王與“謝臻”一眼,又趕緊閉上了嘴。

“幾位使臣如此鎮定自若,看來是並不將自己本國的百姓性命當一回事啊?”韋孝寬又歎了一句。

蕭錦玉便笑道:“大都督莫要開這樣的玩笑,昔晏子出使楚國,楚王亦叫了幾個假扮齊人的楚人來,謂之盜竊,以此來譏諷齊人的品性不良,

我知韋大都督並非要辱我齊人之意思,但是此次和談,大都督僅施如此小計,便讓我齊國送還大塚宰之母閻氏,是否太過容易了?”

韋孝寬的臉色一沉,那由宇文護派過來的齊使尹公正更是麵色發白,原本以為這次齊國派來的使臣都是幾個不足弱冠之齡的小兒,而且還是第一次出使周國,必定能誆他們一把,誰知這謝臻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破綻?

這小子好銳利的眼神,怎麼察覺出來的?

“那依謝使臣之見,我周國當以何條件,才能換回大塚宰之母閻氏?”尹公正禮貌的正色問。

蕭錦玉便站起了身,端起一樽酒,仰首言道:“聽聞當年周國放回陳國的質子陳頊,便向陳文帝要了二郡來作交換,不知大塚宰之母閻氏的價值可能比得上陳文帝之弟陳頊?”

這話一問出,有幾位周國的使臣不禁氣惱的怒瞪向蕭錦玉。

這個問題,你叫人怎麼回答?

說大塚宰之母閻氏的命比不上陳文帝之弟陳頊嗎?那不是直接打大塚宰的臉,還讓他背上不孝之罵名?

若說比得上,周國是否也要以兩郡來交換?

高延宗瞪大了眼,頓時對長身而起的蕭錦玉生起肅然起敬之意,若是她再三強調,兩國使者交談,不得隨意插話,讓他旁觀,高延宗都要跳起來叫好了!

高長恭也禁不住唇角含笑。

那個最先向蕭錦玉發難的使者禁不住就喝道:“我周國釋放你齊國的關東子民,你們齊國放回大塚宰之母閻夫人,這本是很公平的交易,小子,你這要求是否太過狂妄?”

尹公正立即將他拉了下去。

韋孝寬畢竟是老將,很快便神定自若,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

“聽聞謝使臣極擅賦詩,今夜正好便是月圓之夜,不如,我周人擊鼓,由謝使臣賦詩一首,給各位使臣們也解解壓,如何?”

還未等蕭錦玉回答,韋孝寬已以不容抗拒的語氣斬釘截鐵道,

“和談之事,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們明日再議,今日便與貴使們把酒言歡!”

言罷,便令整個營地都開始熱鬨起來,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有士兵們在營帳外笑謔打鬨。

蕭錦玉許久都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著什麼,但營帳外已有將士嘻笑起來:

“謝家的這個小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會是被我們周人的豪邁嚇得不敢作詩了吧?”

“誰說不是,聽說這陳郡謝氏曾經還是江左第一門閥士族,還不是被侯景那廝砍得所剩無幾,去他娘的士族風流,不過都是一些柔弱不堪一擊的兩腳羊罷了,聽說走路都會氣喘的那種,說不定我大聲一點說話就能把他們嚇死……”

“我雖不懂作詩,但聽說那些南人士族作出來的詩都是什麼美人啊,情啊愛啊,軟綿綿的,矯情得狠!”

“就是,韋大都督竟然還讓他來作詩,不怕被惡心死……”

聽得這些細碎又嘈雜的笑鬨聲,蘭陵王與高延宗已然氣憤的站起了身來,尤其是高延宗實在忍不住便罵了一句:“你們周人就是這般款待使臣的麼?表麵殷情,背地裡卻讓這些雜碎出言羞辱,枉你們周國還崇尚周禮,這便是你們的禮節嗎?”

“你罵誰呢!”有周國的士兵也憤憤的對罵起來!

“誰應我,就罵誰!”

高延宗高喊了一句,蕭錦玉便看向他,示意蘭陵王將他拉了下去!

這時,蕭錦玉已走到韋孝寬麵前,仰首不失氣勢的回了句:“韋大都督,周人竟是喜好以貌取人,謝某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身形高大魁梧,卻未必誌比金堅,有人體弱寸步難行,卻能在麵對敵人的屠刀時凜然不屈,武人有武人的血性,文人也有文人的風骨,

素不聞一曲廣陵散儘,嵇叔夜從容赴死亦不低頭,

三千學子送行,數人刎頸以示反抗,便是告訴世人‘烏鴉與腐食為美,鳳凰不屑一顧’的品行,

人的品行如何,實與外貌、家世不相關吧?”

言詞滔滔的一番激言竟然說得整個營帳裡無人敢接話,一個個竟皆啞口無言。

那前來監督和談的尹公正已經慚愧得不知說什麼好了,隻得求韋孝寬約束下屬不要再胡言亂語,以免丟了周國的顏麵!

在一片寂靜之中,竟又聽這個“謝臻”朗聲道:“既然韋大都督如此有雅興,想要謝某賦詩助興,那謝某義不容辭一回,又有何妨?”

言罷,望向高長恭,十分溫柔的道了句:“長恭,給我一把木劍吧!”

高長恭聞言一笑,便取了一把木劍遞到她手中。

“韋大都督,讓你的士兵擊鼓吧!”

韋孝寬微愣了一下,便叫了兩個忠心的下屬前去擊鼓,那兩人垂頭喪氣的,似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十分不情願!

“君不見——”

鼓聲還未響起,蕭錦玉便已開始舞劍,吟詩:

“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複回。”

一句詩出,整個營帳裡再次一靜,本就詩書涵養極厚的尹公正已然睜大了雙眼,奔到前方來,迫不及待的想聽下一句,問:“還有呢?”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聽到這一句的時候,韋孝寬徹底的沉默了下來,竟似有鬱鬱不得誌,人將老去的淒愴之感。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

吟唱到這裡的時候,不僅是營帳內的一些使臣看傻了眼,便連那營帳外適才還嘻笑嘲諷的士兵們也一個個靜悄悄的圍了上來。

為什麼這首詩聽著如此讓人心潮彭湃而感動呢?

有些士兵竟然悄然的抹起眼淚來,同時心中升起一股豪邁!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啊!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等等,等等——”

那尹公正突然激動的跑到了蕭錦玉麵前,一臉諂笑道:“謝使臣慢點念,慢點念,等我將此詩完整的記下來!回到周國,我必會呈此詩給我們周國的陛下,再揚謝使臣之美名!”

說罷,立即叫了幾個跟隨來的文士拿筆墨紙硯,竟然一句又一句的認真抄寫了起來。

此時,便連高長恭與高延宗都怔忡的說不出來話,眼中除了那舞著劍影的“少年”身影,已然彆無其他了,周遭的聲音也似完全消失了一般聽不見。

唯有一陣又一陣的鼓聲響起,一句又一句令人血液都似要沸騰的詩句吟出!

漸漸的有越來越多的士兵開始擊鼓助興,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跟著一起吟唱!

直到最後,便連高延宗也跟著眾聲音一起唱道: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蘭陵王握著手中的酒樽,看著營帳外已然打成一片的周軍士卒,尤其是那已占據了他內心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剪影,恐怕此一生,這樣的場麵都會在腦海裡千百次的回放,無法忘記。

“四兄,你也一起來吟唱啊,在我們齊國,你可是有音容兼美之稱的,這首詩你吟唱起來,一定好聽!而且吟出來,覺得特彆痛快!

雖然我不太懂詩,但就覺得這詩特好!

四兄,你說是不是?”

說完,看著蘭陵王還在發怔,高延宗突然生出一絲了悟的感慨:難怪四兄說愛她入骨髓,這樣的一個女子,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會散發異彩,給人驚喜,很難不愛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鼓聲停息,眾士卒們再次安靜下來,而那幾個出言嘲諷“謝臻”的士卒此刻已是羞愧的跪倒下來,向蕭錦玉拱手道:

“謝使臣果然才比子健,與那南朝的其他士子們不同,適才是我們出言不遜了,為此我們甘願受罰,給使臣道歉!”

“你們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也是幸事,無事,你們不了解我,不知者,不罪!”

蕭錦玉回了一句,又道,“不過,此詩也非我所作,乃是我謝家藏書閣中所見!”

“韋大都督讓我賦詩為眾使臣、眾軍士解壓,我想,此詩足夠讓大家記住了吧?”

那尹公正忙接道:“何止是記住,此詩一出,必定永垂千古,令萬世後人謹記,謝使臣,不愧為以詩禮傳家著稱的陳郡謝氏子弟啊!”

在一片震驚歎息聲中,有士卒高聲問:

“陳使臣,你適才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當真如此麼?”

“自然是,每個人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意義,哪怕是千金散儘,也能有再得來的一天。”

蕭錦玉答道,又看著營帳外的一眾士兵,發自內心的感慨道:

“一將功臣萬骨枯,哪怕是一個身份微不足道的士兵,都值得人去尊敬,他們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所作出的犧牲,也值得世人去銘記!”

這一番言令得營帳外的周軍禁不住熱淚盈眶,痛哭流涕!

韋孝寬與一眾使臣儘皆沉默下來!

連高延宗都垂下首,似沉思著什麼,不發一言,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蘭陵王,同樣的陷入深思之中。

“今日聽謝使臣一言,方知我等生命之可貴,聞此一言,當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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