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寬敞的宴廳裡散布著十幾張圓桌。
晚宴正式開始前,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就按主次順序將前來參加晚宴的客人們安排到桌席旁。
這種場合都有重要性序列,這次也不例外。
節目組在宴廳正中央安排了一張主桌和一張副桌。主桌是由節目組作陪的資方,副桌則是各參賽團隊的領隊或代表人們。
冉風含遇上冉氏的合作夥伴,正在宴廳角落和人交談,林青鴉就先一步跟著節目組負責人的引導,去到副桌旁。
“林小姐,這邊請。”負責人給林青鴉拉開椅子,“這是您的位置。”
“謝謝。”
林青鴉挽過垂過長裙斜領的烏發,正要落座,就對上旁邊停下交談的兩人投來的目光。
其中一束還帶著笑容也無法掩飾的敵意——
虞瑤。
林青鴉意外得一停。
沒人和她說過,虞瑤的歌舞團也是這個競演節目的參賽方。
但也隻停了那麼一兩秒。
回神後,林青鴉長睫淡掃,茶色瞳子一垂就要落座。
虞瑤哪忍得了被無視:“咦,這不是林小姐嗎?沒想到您的劇團也要來參加這個節目?”
林青鴉抬眸不語,安靜望著她。
虞瑤被看得笑容微僵。
她旁邊的人剛從林青鴉身上收回驚豔目光:“虞小姐,這位是?”
“芳景昆劇團的台柱子,也是我的一位故人。”
“什麼團?”
虞瑤嘲弄地笑:“芳景……昆劇團。”
“是最近新建的劇團嗎,聽著好像有點耳熟?”
“不是,一個好些年的昆劇團了。可惜是個民營,昆曲嘛,你也知道,除了幾大省昆外,彆的小劇團實在定不下多少觀眾,難免落魄些。”
“這樣啊。”
那人在和虞瑤交談後,望過來的目光明顯就沒了方才驚豔後的熱切,冷淡之餘還多了一絲疑惑。
他顯然不解,那樣一個小昆劇團怎麼會撈得到這個節目的參賽名額。
哪個圈子裡也不缺高傲或勢利者。
林青鴉習以為常。
恰在此時,侍者來她身側躬身:“林小姐,我們這邊的銘牌需要收一下。”
“嗯,請便。”
“謝謝林小姐配合。”
“……”
侍者說完,拿起林青鴉所坐席位前的銘牌。涼冰冰的金屬質地反射著堂頂燈光,在虞瑤那邊一晃而過。
重回和虞瑤私人交談模式的那人突然愣住了。
“林…青鴉。”
“?”
林青鴉眸子輕起。
在她目光裡,那人臉色幾秒內就從平靜到漲紅,他激動地從椅子裡起身:“您就是小觀——抱歉,您就是林老師吧,隨昆曲大師俞見恩前輩修習數年的那位林老師?”
“是。”
“太好了!之前我聽說您回國就想去拜訪的,沒想到竟然能在這兒見到您!”
這狂熱粉似的模樣驚得林青鴉微微往後仰了一點,她不確定地問:“請問你是?”
那人過來時匆忙,差點被自己絆一跤,他也沒顧得上,喜悅道:“我是北城京劇團的方知之,從小我就愛聽俞前輩唱的昆劇,幾年前有幸聽過您的一場《思凡》錄播後更驚為天人,您深得俞派傳承還能在極微處融入個人風格,年輕一輩裡無人能出您之右……”
“……”
方知之不算年輕,看起來多少也有而立的年紀了,對林青鴉左一句“老師”右一句“您”的時候倒是完全沒有年長的架子,各種誇讚言辭毫不吝嗇地狂轟濫炸。
將近半分鐘的時間裡,林青鴉連一個能開口的話隙都沒等到。
直到北城昆劇團的人有事喊走了方知之,林青鴉耳邊這才得回消停。她落回眸子時,對上虞瑤近乎鐵青的臉色。
桌上一寂。
虞瑤不想被外人看出她和林青鴉明顯不和,她強摁下目光,聲音壓得低細:“恰巧遇上個方知之而已,你可彆太得意了。”
小觀音淡然平寂:“我沒有。”
虞瑤咬牙:“節目賽製還長著,我們邊走邊瞧,我倒要看看你那個小破劇團能翻出什麼水花。”
“……”
林青鴉垂眸,懶得理虞瑤。
她從小就不懂,自己這個深得母親喜歡的師姐為什麼總喜歡和她比這比那,像隻豎著漂亮羽毛耀武揚威的鬥雞似的,不知疲倦。
後來虞瑤在林家最風雨飄搖的時候叛出師門,成了壓垮林芳景的最後一根稻草,林青鴉也就再也不想懂她了。
今日亦然。
但“鬥雞”顯然不想放過她。
虞瑤惱林青鴉不答話,氣得目光轉動時,正瞧見不遠處冉風含和人交談的身影。
虞瑤目光一動,紅唇勾起個不善的笑:“哦,你今天是和冉先生一起來的?”她隔著一張空座,往林青鴉那兒偏了偏身,“冉先生也知道,唐家那位太子爺對你不清不楚的嗎?”
林青鴉睫毛一抖。
一兩秒後,她冷淡抬眼:“你說什麼。”
虞瑤被那目光懾了一下。
回神後她更加氣惱:“你彆以為我不知道——那天在德記分店樓下,我聽到唐亦撥出去的電話裡那個聲音了,分明就是你!”
“那又如何。”
“如何?”虞瑤冷笑,“你敢說唐亦對你沒有什麼逾矩的非分之想?”
“他……”
林青鴉啞住。
對毓亦的維護是本能,但在開口的那一瞬間,突然就有許多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的話聲又被拽回耳邊。
【我和他們一樣,隻想把清清冷冷一塵不染的小觀音拉下她的蓮花座。讓泥濘玷汙白雪,而我……】
【我褻瀆你。】
【我不做彆的。就做完,當年我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吧。】
【要是那都算縱欲的話……】
【等將來我要一點一點咬掉你衣服,再親口嘗嘗你腰窩有多淺……那得算什麼?】
“!”
短短數秒裡。
虞瑤就親眼見著小觀音白得傲雪的美人臉染上緋色,眼瞳被驚慌的情緒漉濕,意態勾人。
虞瑤愣住了。
她習慣林青鴉對什麼話都鮮少有反應,小觀音從小如此,所以她完全沒想到自己這話會得到這樣好的收效。
好得過了……叫她心裡莫名湧起煩躁嫉恨的情緒。
虞瑤冷下聲音:“看在過往同門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唐家不是什麼好進的地方,成湯太子爺也不是一般人能高攀起的——彆以為他對你有兩分特殊就是憑仗,那位專好戲服美人的傳言,在梨園裡轉得也不是一年半載了。”
林青鴉終於聽不下去,扶著桌沿起身,就要離席。
虞瑤惱聲:“你去哪兒?”
林青鴉沒回頭,耳垂還染著緋紅,聲線早冷淡下來:“和你無關。”
“你——”
“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虞瑤。我和你早就沒有半點情分可言,彆再侮辱‘同門’這個詞了。”
“!”
不待反應,林青鴉已然走遠。
虞瑤氣得臉色煞白,手指攥緊發抖,她恨恨盯著那道背影許久,最後還是沒忍住,在對方消失在側廊門後時,起身跟了過去。
廊門關合。
宴廳裡的聒噪被屏在身後,耳邊終於徹底清靜下來。
林青鴉紅唇淺淺開合,緩鬆出一口氣。敞開的窗戶把外麵的涼意裹上身,她這才感覺臉上被回憶勾起的熱潮壓下去。
迎麵兩個湊頭聊著什麼的男侍者路過,林青鴉輕聲問:“您好,請問洗手間在哪邊?”
“直著往前走,右拐,”開口侍者在看見林青鴉後一愣,“走……走廊儘頭就是。”
“謝謝。”
林青鴉頷首走過去。
兩個男侍者不約而同呆了幾秒才回神:“真夠漂亮的啊。”
“明星嗎?”
“不認識啊。你認識?”
“沒見過。算了,漂亮的女明星多了去了,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哈哈,也是。”
“哎你說,徐遠敬說的能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
那兩人的話聲林青鴉沒有聽到。
酒店這片樓層麵積很大,轉過長廊拐角後,她又走了二三十米,才終於看到他們說的洗手間。
裙裝小人的金屬標識牌在後,褲裝小人的在前。
林青鴉剛要從男士洗手間的空門前走過去,就聽見一牆之隔內的熟悉男聲傳了出來。
“我說的可是句句屬實啊,林總,不信您去查,在唐家乾過十年以上的傭工絕對都知道——什麼國外長大成年才接回來,唐亦雖然是唐昱的種,但根本就不是鄒蓓的親生兒子!”
“你的意思是,唐亦是唐昱一直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也不算,他媽說好聽點就是個小破鎮子出來的失足女大學生,沒畢業就跟了他那個浪蕩子父親,還耍手段留了孩子,可惜沒福氣早早死了。唐昱後來娶了鄒家大小姐生下唐贇,唐亦不知道怎麼就從唐家跑了。”
“他能跑哪兒去?”
“他外婆家,南方一個小破鎮子。鎮上傳開他媽給人當情人的事兒,沒過兩年他外婆也氣死了,全鎮都知道這雜種天生克親,沒一個不厭惡他的,聽說他那兩年過得就跟野狗一樣,誰都能狠狠踹幾腳再啐一口……”
快意的聲音斷續。
牆外,林青鴉臉上褪得血色儘無,連唇上都蒙了霜色似的,發白,乾澀。她低垂下眼睫,遮住微栗的眸子。
她知道那是真的。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不敢想,不敢聽,聽見一點就疼得心像被什麼狠狠攥起來,胸口酸澀得像墜了千斤巨石,要炸開一樣的疼。
林青鴉抬手,難受得按住胸口,闔起的杏眼眼尾也染上紅。
“毓亦……”
“再喊一聲。”
“——”
猝然的聲音嚇得林青鴉一停。
不等她回身,身後灼熱的呼吸環上來,有人從後麵抱住她,沉溺地俯進她頸窩裡。
那人聲音低低啞啞的,從她頸窩裡偷偷漏出來:“不讓我監視你,你就偷偷和冉風含跑來這種鬼地方?”
“…毓亦?”
“嗯,那再喊一聲。”
“……”
林青鴉掙了下,但沒能掙開。牆壁裡的交談沒停,她不敢出大動靜,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她隻能輕輕問他:“你怎麼來了。”
她頸窩裡,那人貪饜地輕嗅了下,然後妖孽勁兒十足地笑:“聞著人參果的味兒來的。”
林青鴉:“?”
不等林青鴉做出反應,她身後的人抬起頭,微卷的黑發從她耳邊搔過去,伴著聲性感得入骨的啞笑。
她被他貼著懷裡轉過半圈,抵在涼冰冰的牆壁上。
林青鴉對上那雙漆黑漂亮的眼。
像漫天銀河裡濯著星子,又黑又深,要把她吸進去。
林青鴉回不過神,她又想起古鎮上初見時那個蒼白病弱的少年,也是這樣一雙眸子。
在很多年裡,他都曾這樣固執地、深沉地、一眼不眨地凝視著她。
“……那他怎麼會回唐家的?”
驀地,牆後交談的聲音在腳步聲裡變得更近。
水龍頭打開,掩不住話聲傳來。
“狗屎運唄。要不是當年那場車禍裡,唐昱身亡、唐贇重傷成了植物人,那孟老太怎麼可能會把這個雜種找回來?”
“哈哈哈……我真是太驚訝了,誰能想到唐家這位‘了不得’的太子爺,竟然有這麼大的來頭啊。”
“太子爺?唐亦算個狗屁太子爺,頭發都是天生帶卷的,誰知道是混了哪來的賤血!”
“——”
林青鴉聽得瞳孔縮緊。
前所未有的氣惱湧上,她幾乎本能就要從牆壁前直身。可肩胛骨剛離開牆壁一兩公分,就被身前的人又壓回去。
林青鴉眼睫一顫,掀起來望上去。
唐亦像是沒聽見。
他甚至還彎起薄薄的唇,低下身來快意又親密地想吻林青鴉微泛著紅的眼角,不過到底沒忍心破壞。
唐亦忍了忍,黑瞳克製得更深,他啞著笑俯去她耳旁,眼神不離:“有這麼心疼嗎。”
“……”
林青鴉又疼又氣。
她不知道這個在彆人口中喜怒無常的“瘋子”,要經曆過多少更惡毒更過分的言語甚至暴力,才能像他此刻一樣全不在意。
唐亦還要再說什麼。
“不過你為什麼這麼恨他?哦,你們徐家的公司,就是因為他才被並購的,是吧?”
“哼……我跟他結怨更早。”
“嗯?還有故事?”
“我中學時候倒黴,暑假去了那個小破鎮子,誰想到那條瘋狗會是唐家的種?不小心惹了他,差點被那瘋狗咬死。”
“怎麼招惹上的?”
“一個女人。”
“誰啊?”
“巧了,林總您今晚也看到了——咱們出來前您搭訕的那個,唱戲的小美人。”
裡外俱是一寂。
林青鴉還仰著頸,親眼見唐亦眼底笑意冷成了冰。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一抬,眼神變得淩厲駭人,像能刺破她身後結實的牆壁。
裡麵的人毫無察覺。
徐遠敬那令人惡心的笑響起:“林總不知道吧,那個小美人叫林青鴉,還跟您同姓呢——她可是唐亦的禁臠,當年我不過就是說了幾句,他就瘋了,差點弄死我!”
林青鴉心裡一慌。
她抬手想攔,可惜沒來得及。
唐亦已經邁進門裡。
身後牆內一聲驚嘶:
“唐——”
話聲未竟,就被直接遏止。
林青鴉怔了兩秒,驀地回神。
她轉身快步進去:“唐亦!”林青鴉身影一停。
幾米外。
徐遠敬被唐亦掐著脖子摜在慘白的瓷磚牆上。
美人側顏淩厲猙獰,眼神陰沉卻笑著,他輕聲問:“你是不是想再死一次?”
“咯……”
眼見著徐遠敬都被掐得翻白眼了,林青鴉臉色蒼白地跑過去。她伸手緊緊扣住唐亦青筋暴起的手腕,語帶哀求:“唐亦!”
“——”
唐亦瞳孔狠狠縮了下。
他手指一鬆,把徐遠敬推開了。
僵了幾秒後,唐亦慢慢抬手,反握住林青鴉纖細的手腕,然後一點一點,小心得近試探地把她抱進懷裡。
“對不起……”他啞聲抱緊她,“我不是,故意的。”
“你彆不要我。小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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