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落西山,天色已黑。
楚綺洗過澡,正坐在房間擦頭發,隔壁偏殿傳來了小寶子哀嚎的聲音。
間或夾雜著細碎嗚咽。
其實聲音有在努力壓抑了,奈何她耳力一向過人,加上修習了一段日子的武功,五感愈發靈敏,加上距離這樣近,想不聽見都難。
她皺了皺眉。
昨天因為擔心時嬙,楚綺並沒有心情去給安公公加深一下催眠,滅了他尋人玩樂的心思,今晚上看來這是又發作了。
聽了一會,楚綺實在是不堪其擾,匆忙用內力配合著毛巾,把頭發弄乾,隨後穿戴整齊,去偏殿查看情況。
隻見小寶子跪在地上,後邊兒站著安公公,後者正拿著一根手指粗細的繩子,一下下抽打在小寶子傷痕累累的後背上。
其實之前楚綺已然抑製過安公公的癮,隻是作用不大,隔段時間還得讓其他小太監給安公公緩解一下。
小寶子眼角餘光瞧見站在門口的小五子,他羞得咬緊了唇,背部一陣緊繃。
“安公公。”楚綺輕聲喚了一句。
安公公聞聲回頭,眼眸與楚綺的對上。
楚綺說:“您是不是還有一些公務沒處理好?”
安公公愣愣點頭:“是。”
下一刻,他穿好了衣服,披著夜色出門,直接去到辦公的地方。
小寶子呆呆地抬頭,卻見小五子神色平靜,過來拾起地上的衣服,輕柔披在他的身上。
楚綺道:“更深露重,寶兄穿好衣服,彆著涼了。”
小寶子仍是愣愣地睜著眼睛,仰頭瞧著麵前的人,僅僅是安靜的站著,垂下的眉眼平靜,卻自帶一股子安撫的力量。
小寶子羞恥不堪的內心倏然得到了緩解,他渾身冷得發抖,顫抖著指尖揪緊掛在身上的衣服。他哆嗦著,緩緩穿上衣服,壓著聲音說:
“五弟,你不是平常人,對不對?”
他終於問出這個疑惑許多天的問題。
或許一開始他沒察覺到,但後來經過種種蛛絲馬跡,小寶子終於意識到,小五子、他的五弟,或許和安公公的關係,不是他想的那樣。
似乎……小五子淩駕於安公公之上。
經過剛才的事情,這件事的猜測得到了更加明顯的驗證。
突然聽見“不是平常人”這句話,楚綺驚了一下,下意識以為小寶子眼力這麼好,竟然能透過衣服看見她身體不是太監。
回了回神,她回過味來,明白小寶子的意思,她故作深沉的頷首:
“這件事,不要告訴其他人。”
……表麵上安公公和之前無異,其實小寶子說了也沒人信,問題不大。
小寶子重重點頭說:“我一定不和其他人說。”
“回去吧。”楚綺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小寶子呆呆注視她的背影,心裡暗暗發誓,以後一定像對待安公公一樣,儘心儘力對待小五子,哦,不,是五兄!
雖說小五子不讓他叫五兄,然而在小寶子心裡,他已經是小寶子的兄長了。
*
夜晚沒什麼人在禦藥房值守,唯有太醫院還有太醫十二個時辰輪流候著,就為了宮裡皇上和後宮妃子們,誰有什麼事兒,太醫都能及時去治病。
禦藥房則隻有幾個藥童輪流值班守夜。
楚綺白日裡抓藥匆忙,隻抓了治療熱病的,現在時間充裕,她重新來到禦藥房,買了一些鬆緩筋骨的藥,給時答應緩解一下因為生病疲乏的身子。
臨走,她想起來眼睛紅腫得跟個兔子似的紅杏姑娘,又抓了點治療眼睛腫脹的藥膏,徑直往儲秀宮而去。
紅杏把白日剩下的綠提子和糕點收起來,點燃煤油燈。
時嬙白天睡多了,晚上便不困。她的身子吃過兩次藥,熱烘烘的體溫降了不少,紅透了的臉頰也轉為正常顏色,但整個人仍是病懨懨的沒什麼力氣。
她靠坐在窗前的軟榻上,夜晚微風拂過,帶著絲絲涼氣,她看了一眼忙碌著收拾炭灰的小婢女,偷偷摸摸把窗子開大了一些,探出半截身子看外麵的動靜。
晚上黑乎乎也看不清什麼,幸而有月色,勉強能看到微微反光的路麵,她心裡暗中期待著什麼,病懨懨的眉眼都染上不少鮮活神采。
紅杏忙活到半路,一個抬頭,發現自家小主竟然公然吹風,不禁瞪圓了雙眼,氣鼓鼓道:
“小主!”
“啊?”時嬙心虛回頭。
紅杏氣的沒脾氣:“您身子還沒好,不能吹風的,熱的話就少蓋點被子,忍一忍嘛。”
“不是,我沒想吹風。”時嬙縮回身子,老老實實拿著金絲錦被蓋住自己:“我……我隻是想瞧一瞧,小五子會不會過來。”
紅杏一愣,半晌,悶著聲音說:“他過來了,您當如何?”
時嬙像個犯錯的孩子,低頭說:“我不如何。”
知道不能給小五子希望是一回事,想見他又是另一回事。
她初心萌動,不自覺地牽掛著心上人。
叫她控製住自己的心,控製不去思念,怎麼可能做到呢?
“那就對啦,又不能如何,見他有什麼用呢?”紅杏單手叉腰,抹了一把沾到臉上的煤灰。
炭灰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她捧著盆子準備拿出去,倒給院落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樹。
那棵老樹約莫是很久沒人打理了,紅杏不忍心看它一天天就這樣死去,自從住進這個養和殿,她每日都會抽出一點時間給它澆澆水。
而今得了紅蘿炭,焚燒完的紅蘿炭剩下的碳灰她也不想浪費,用來給老樹補一補營養是不錯的選擇。
楚綺翻牆進入養和殿院落內,三米多高的牆壁,她輕鬆便越上去,扒著牆壁頂部一個翻身,沿著內牆落下去。
紅杏瞧見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朝她走過來,嚇得頭發都直了,卻聽黑影說:
“是我。”
很熟悉的聲音。
紅杏鬆了一大口氣:“小五子,你進來怎麼沒動靜啊,嚇死我了。”
楚綺表示自己很無辜:“是紅杏姑娘與樹說話太認真了。”
“啊?你聽見了?”紅杏頓時臊得慌,忙悶頭拿著盆子往回走。她這不是,聽見偏方說,多誇一誇植物,這樣它才能長得好麼!
瞧這老樹,葉子都掉光了,多可憐啊,她多誇一誇,說不定它就活過來了。
哪成想這個小秘密會被聽見。
“我什麼也沒聽見。”楚綺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時答應身子可好些了?”
紅杏頓住,道:“好多了,多虧了你帶來的藥。”
這回楚綺的送藥之舉,主仆二人誰也沒有再提給錢的事兒。因為,楚綺壓根不收!
就算因為被強行送到手裡,等他一走,主仆二人就會發現,給出去的錢袋子會以一種強勢到顯眼的姿態,靜靜躺在桌麵上……
都送不出去,還推來推去的,浪費精力罷了。
楚綺道:“能為時答應分憂,是我的榮幸。”
紅杏一哽,頓住半晌,低聲道:“小主和你是不可能的,你清楚的吧?”
想了想,她到底說了出來。
楚綺態度很好:“我知道的。”
紅杏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有點心酸,她紅腫的眼眶還沒消下去,又有了落淚的趨勢。
臨到門口,楚綺把藥拿出來,交給紅杏:
“這是給時答應用來調理身體的藥,洗澡的時候泡一包,泡半盞茶的時間便好。這是給你的消腫膏,早中晚塗抹一次眼睛。”
他沒有進去的意思。雖說來儲秀宮很多回了,但他晚上一般都隻在窗子外和時答應說一說話,不會進去。
但今晚不同。
楚綺不進去,時嬙反倒不樂意了,她靠在窗沿,頂著紅杏“小主又吹風”的驚恐目光,心虛了下,很快便被另一種情緒占了上風。
她露出幾分柔和淺笑,瞧著門口身長玉立的小太監……不,應該是少年郎。獨屬於她心裡的少年郎。
即便沒了那屬於男性特征的東西,在時答應心裡,他依然是一個男子。
“進來坐坐吧,小五子。”時答應柔聲開口:“外麵冷。”
“見過時答應。”楚綺恭敬行了一禮,黑亮的瞳孔全是時答應的身影,他垂眸誠惶誠恐說:
“進入小主的寢屋,是否不太妥當?”
紅杏拎著藥正感動呢,聞言,一言難儘的瞪圓了眼睛,暗忖她白日裡不是說過了嗎,這不算寢屋,裡麵才是,怎麼這會子又拎出來說了?
而且——他前天都敢大逆不道抱著時答應跑呢……
時答應晌午的時候一直昏睡著,自然不知道紅杏和楚綺聊過,聽見楚綺這麼說,她纖長的眼睫毛顫了顫,仿佛翩然欲飛的蝶。
愣怔幾息,她回過神來,帶著病色的麵頰不禁染上幾分羞意,愈發楚楚動人:
“無礙,你進來便是。你今日給我送藥,我理應好好謝謝你,隻是……”
時答應黯然,她這個情況,便是想感謝,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
“為您做事,都是奴才心甘情願的,小主不必謝奴才。”楚綺低頭說。
時嬙眨眨眼睛,忽地覺得小五子那一聲聲的“奴才”很是刺耳,冷不丁開口:
“你以後在我麵前,不必自稱奴才,稱‘我’便可以。”
紅杏搓了搓胳膊,屋外冷風沒停過,感覺小主和小五子還要說上許久,病體哪裡能待窗口那麼久?
她不由分說把小五子拉進來,用力關上門,而後氣勢洶洶走到軟榻,爬上去,把小主拉進來,關上窗戶,僅留著三個拇指寬的縫。
“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了,會落人口實。”
楚綺乖乖被紅杏拉進來,語氣無辜。
時答應還以為楚綺這樣守禮的人,會像紅杏一樣固執,便是私下裡聊天也要自稱“奴婢”,沒想到隻是怕落人口實,這個不是問題。
她感到愉悅,開口道:
“沒關係,你私下裡說便好,有外人在可以不用說。”
楚綺很乖點頭:“奴……”
時答應眼睛一瞪。
他改口:“我明白了。”
時答應方才露出了笑意,“紅杏,給小五子倒點熱茶暖暖身子。”
“是。”紅杏點頭,依言給楚綺倒了一杯熱茶。
後者喝了一口便放下,嗯……依舊是不太好的口感。
時嬙原本是柔若無骨躺在軟榻上,現在多了一個小五子,她不自覺端正了坐姿,思索半晌,主動找話說:
“你送來的糕點和綠提子很好吃,你……你也不收我的銀子,我拿什麼還你好呢?”
楚綺露出了個小小的笑容,轉瞬即逝,低頭道:
“小主喜歡便好,我什麼都不缺,看見小主的笑,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若不是需要角色扮演,其實他也不愛總是自稱奴才,而今得了時答應準許,他自然是輕鬆改口。
“……”時答應又是麵頰一熱,小五子說的話也太叫人臉紅了。
她不自覺地攪了攪手帕,思索片刻,讓紅杏去寢屋內拿出一個鐵盒子。
打開鐵盒子,時嬙從中取出一條成色上佳的翡翠項鏈,親自下了軟榻,走近楚綺,將項鏈遞給他:
“我本想送你手串,但害怕你不小心露出來會被讓人注意上,便決定送你這條翡翠百合鏈,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心意。”
成色上佳的翡翠雕刻了三朵栩栩如生的百合花,被一條銀色鏈子牽著,靜靜躺在少女嬌嫩的手掌心,襯得愈發好看。
似乎是擔心再次被拒絕,少女說完便抿緊了唇,漂亮的瞳孔裡,滿滿的全是忐忑不安。
這次,楚綺沒有拒絕,他伸手,直接從時答應手裡撿起項鏈,肌膚相貼的瞬間,後者手指蜷縮了下。
在養和殿待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很快便離開了。時答應悄悄透過窗,望著他漸漸隱入黑暗的挺拔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見,方才悵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
半個月後。
這日,楚綺下了值,直接去在竹林練習輕功。
她動作利落輕快,穿著角靴的足尖在細密高挺的竹子左右飛躍,身形宛若蛟龍,碰到竹子卻不使它嘩啦作響,氣氛安靜異常。
少頃,她在空中翻轉三周半,隨即輕飄飄落到地上,抬起雙手調整氣息,做一個深深的吐納。
眉梢露出些許歡快,她微微笑了笑,輕功,她夢寐以求的飛簷走壁、甚至是左腳踩右腳上天的能力,至此總算可以輕鬆使用了。
*
隨著深冬臨近,天氣愈發寒冷,前幾日皇宮已然開始落雪。
點點雪花點綴大地,不少脫了葉子過冬的樹木,光禿禿的枝頭上掛著白茫茫的雪花,仿佛一幅幅美麗的自然畫卷。
今年國庫仍是虧空,眼見著快過年了,沒有多餘的錢財來大辦特辦,延慶帝終於不堪重負,緊急叫停了修建行宮的工程。
那些被抓來當壯丁修理行宮的工人百姓們被放回去,負責監工的頭領也被下了職,這個吃人的工程,暫時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