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入秋。
滿打滿算,陳朝返回神都已經兩月有餘。
今日陳朝換了一身衣衫,不過還是黑袍,他渾身上下,一件又一件,很難有彆的樣式,不過好在他這位鎮守使大人也習慣了,除去官袍之外,隻穿黑袍。
不過他是這般,幾個徒弟可不是這樣,於清風今日換了一身青色袍子,質地不錯,好像是當初謝南渡還在神都給幾個人置辦的,謝南渡在這些事情上滴水不漏,不僅連幾個孩子當前的衣裳準備完全,也考慮到像是這樣的孩子長身體極快,所以還刻意留下幾套之前看著大了不少,如今剛剛適合的衣物。
賀良倒是沒有刻意換什麼特彆好的衣衫,隻是換了一身乾淨的灰布衣衫,看著像是個讀書人,至於小姑娘寧青念一向不喜歡那些同齡小姑娘都喜歡的碎花衣裙,隻是穿了一身素淨的白衣,看著也很好看。
除去自己這三個徒弟,今日要結伴去蹭飯的,還有鬱希夷這對師徒,鬱希夷依舊還是一襲青衫,他那襲青衫其實是用特殊材質打造,衣不染塵,不管穿多久,也不管怎麼看,都會是一塵不染。不過即便這樣,穿的太久了,身為關門弟子的蔣小安還是會埋怨自己師父,說他一點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這衣服要常換才是,不然怎麼給自己找師娘。
不過鬱希夷每次都打個哈哈,對這件事,明擺著沒有上心。不過雖說自己是攤上了這麼個師父,但蔣小安自己還是特意換了一身碎花黃裙,裙子是自己娘親前陣子才去買布料做的,這算是頭一次穿出來呢。
等一行六人到了宋斂的宅院門口的時候,早就等在這裡的翁泉直接便跑了過來,看著陳朝,滿臉高興,“大人,您終於來了。”
之前陳朝還是左衛副指揮使的時候,翁泉左衛的官員,每次陳朝回到神都,兩人自然都是要見麵的,但如今陳朝已經是鎮守使了,加上朝會這幾次他也沒有參加,所以其實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麵。
陳朝看了他一眼,嘖嘖道:“這眼瞅著就已經苦海境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彼岸了吧?”
翁泉嘿嘿一笑,“都是下官的二舅教得好。”
作為宋斂的外甥,翁泉這些年可沒少吃苦頭,畢竟那樣一個忘憂武夫的舅舅,時不時便帶著翁泉練拳修行,搭手的時候又根本不怎麼留手,讓翁泉每次都鼻青臉腫,左衛那邊不知道這層關係的官員看到翁泉那樣子,都在調侃這家夥是不是偷看哪家姑娘洗澡,還賊心不死,每次都被打的鼻青臉腫。
翁泉對此也不爭執,隻是默默練拳罷了。
陳朝眯眼笑道:“趕緊的,好好練拳,以後等你到了忘憂境,左右兩衛的指揮使,隨你挑。”
翁泉嘀咕道:“這會兒做指揮使都要忘憂境了嗎?”
陳朝聽到了,笑而不語。
早些年,左右衛的指揮使,都隻是個彼岸武夫,陳朝做副指揮使的時候,境界也不高,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嘛,現在的大梁,修士比起來之前的數量,可早就要翻上好幾倍了。
就連鎮守使一脈,也被陳朝挖來兩人,都是當世的一流武夫,其實在這兩人之外,還有許多武夫之後都選擇了效忠大梁,不過並不是所有都是鎮守使一脈,更多的,被陳朝安排到了彆處。
但不管如何,一座大梁朝,上頭不僅有他這個鎮守使大人坐鎮,下麵,也都湧進來不少人,壯大自身。
如今的大梁朝,算得上龐然大物了。
但約束那些湧入大梁的修士和武夫,除去大梁律之外,還需要他這位鎮守使一直在。
一直在,就算不做什麼,那些武夫修士都會三思而後行,因為一旦做錯了什麼事情,這位鎮守使大人,會出手,至於是殺人還是什麼,他們都不敢想。
還是那句話,真正的同道中人,不多的。
進了院子,迎出來的不是宋斂,而是那個婦人,她榮光煥發,比起來當初第一次見麵,還在為人洗衣的時候,好了不知道多少。
陳朝笑道:“勞煩嫂子了。”
說著話,賀良提著東西走了出來,出門蹭飯,基本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婦人看著賀良提著的東西,有些埋怨道:“來吃頓便飯,帶什麼東西?”
陳朝笑道:“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嫂子要是不收下,這頓飯就吃不下了。”
說話的時候,賀良已經把東西提進屋子裡去了,婦人沒辦法,白了一眼宋斂之後,就轉身進屋繼續做飯。
陳朝來到宋斂身側,用肩膀碰了碰這位老哥哥的肩膀,笑問道:“真是有心無力?”
宋斂板起臉,就要反駁,陳朝卻很快轉移話題問道:“山水宗那邊怎麼說?”
山水宗的事情,陳朝是交給宋斂去辦的。
宋斂點點頭,輕聲道:“我去過一趟山水宗,談得不錯,不過那位宗主還是想要你親自去一趟。”
陳朝挑眉道:“是我,不是太子殿下?”
宋斂無奈道:“就是你。”
如今在外麵的這些方外修士看來,大梁朝名義上是那位太子殿下做主,但實際上還是陳朝說了算,尤其是在對他們這些方外修士的事情上。
其實光是這麼一點,若是換一個尋常的皇帝,君臣相疑的事情肯定是要發生的,不過如今的大梁朝,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本來我打算你要是談不下來,我就讓咱們的鬱大劍仙去那邊抖摟一手劍氣呢。”
陳朝瞥了一眼鬱希夷,後者皺起眉頭,臉色難看,“姓陳的,怎麼什麼敗壞名聲的事情都讓老子去做?老子這堂堂大劍仙的名聲,就是跟你在一起,都變得烏煙瘴氣的。”
陳朝好奇道:“怎麼?鬱大劍仙還覺得自己有過什麼好名聲?”
鬱希夷翻了個白眼,懶得去說。
宋斂笑道:“要是鬱大劍仙去一趟,估摸著那邊就得戰戰兢兢了,雖說不見得是真心實意要答應這樁事情,但至少不敢明言拒絕。”
鬱希夷聽著這話更是一肚子火,“老宋,你當老子是什麼人?土匪嗎?”
宋斂問道:“不是嗎?”
這話一說出來,鬱希夷連說三個好字,咬牙切齒,這位大劍仙,這輩子估摸著也就隻有在陳朝這邊,能不斷吃癟了。
陳朝板著臉,“你之前在老子那些徒弟說的那些大話,要不要老子去一一拆穿?”
“你這是乾什麼,咱們不是過命的兄弟嗎?什麼你的我的,這麼點事情,你還記在心上了?沒道理的,好好好,開個玩笑嘛,多大回事。”
鬱希夷撓了撓腦袋,一臉諂媚。
他鬱大劍仙,行走世間,最在意的不就是一張臉嗎?
“那我抽空去一趟吧。”
陳朝揉了揉臉頰,笑了笑,去一趟山水宗倒是無所謂的事情,能把這件事敲定就行。
宋斂問道:“那朝廷這邊?”
陳朝說道:“其實阻力不小,不過我之前去見過周枸杞了。”
“周先生?”
如今周枸杞是書院的代院長,又是一位忘憂儘頭的讀書人,雖說地位還不能和院長相提並論,但總體來說,已經差不了多少。
有周枸杞在這件事上說話,那麼阻力便要小很多。
畢竟這等半個天下讀書人的領袖,開口表達自己的立場,問題就不大。
陳朝說道:“我還得去謝氏一趟,見一見那位謝尚書。”
魏氏倒台之後,謝氏在大梁朝已經是一家獨大,如果這位謝氏老祖宗能表態,阻力又小不少。
有這兩位在,彆的事情,其實好辦很多。
宋斂感慨道:“你要把這事兒辦成了,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天下最了不起的媒人了。”
陳朝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我還是有些經驗的,畢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
宋斂先是一怔,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家夥是說的自己。
宋斂打了個哈哈,彆的不說,光是這件事,他還是很感謝陳朝的,雖說陳朝之前可沒少收他銀錢。
陳朝忽然拍了拍宋斂的肩膀,輕聲道:“以前感謝我,以後可不要怪我。”
對於當前局勢無比清晰的宋斂自然知道陳朝在說什麼,宋斂無所謂一笑,“到時候你都說不準要死,我上哪兒怪你去?”
陳朝罵道:“老宋,怎麼長著一張烏鴉嘴?!”
宋斂不以為意,微微一笑。
之後一桌人,坐在一張大圓桌上,喝酒不少,歡聲笑語。
一頓飯吃得眾人都很滿意,吃完飯後,幾個徒弟就留在了這邊,陳朝招呼翁泉起身,要準備馬車前往謝氏祖宅。
陳朝百無聊賴,站在門口等翁泉去左衛那邊把馬車趕過來。
鬱希夷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瞥了一眼陳朝,問道:“又要去啥地方?”
陳朝倒也不瞞著這家夥。
鬱希夷冷笑道:“倒是真忙。”
陳朝看了一眼鬱希夷,心想閒著也是閒著,就乾脆一屁股坐下,跟鬱希夷聊了些東西。
“你看我那弟子賀良咋樣?”
鬱希夷不明所以,但對賀良,還是比較滿意,點頭笑道:“那小子還真是不錯,聽話乖巧,憨厚。”
陳朝湊上來笑道:“那把你那關門弟子許給小賀唄?”
“什麼?!”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衝破雲霄,讓院子裡的一桌人都看向門口這邊,尤其是蔣小安,此刻手裡拿著雞腿,一臉茫然,但隨即就低下頭去,哎,自家師父又丟人了,我得假裝不認識他才行。
陳朝對著裡麵尷尬一笑,才低下頭按住鬱希夷的腦袋,低聲道:“你他娘的要做什麼?”
鬱希夷費力掙脫陳朝的魔爪,冷笑道:“姓陳的,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小子是個禽獸呢?小安才多大,你就打起她的主意了?你他娘的濃眉大眼的,竟然也是這種人。”
鬱希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丟下一句,“不可能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轉身回屋。
陳朝扯了扯嘴角,低聲罵了一句,他娘的。
抬起頭的時候,陳朝看到了遠處駛來的馬車。
陳朝眯起眼,臉色有些難看。
翁泉跳下馬車,著急忙慌的跑過來,喊道:“大人,走吧!”
陳朝皮笑肉不笑的問道:“這馬車……”
翁泉喘了口氣,嘿嘿笑道:“大人不是著急嗎?左衛彆的馬車都有用,就剩下這個老朋友了。”
陳朝麵無表情,隻是拍了拍翁泉,心中默默歎氣。
……
……
陳朝走了一趟謝氏祖宅,還是一如既往的從中門而入,如今的他,要是不走中門,估摸著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到滿城皆知,並且還會有各種猜測。
不過這一次陳朝在謝氏祖宅,並未待太久,不足半個時辰,這位鎮守使大人就要起身告彆。
祖祠那邊,滿頭白發的謝氏老祖宗精神比起來之前,要差不少,作為數朝重臣,這位謝尚書的年紀,真是不小了。
陳朝情真意切說道:“老尚書要保重身體啊。”
謝氏老祖宗睜著渾濁的雙眼看著陳朝,笑了起來,臉上便像是湖麵多了無數的漣漪,“以前撐著不想死,是不知道死後謝氏何去何從,但如今有了謝丫頭,就無所謂了,大梁嘛,有了你小子,那也很好了,算是後繼有人,我還有什麼理由不死?”
陳朝動了動嘴唇,還沒說出什麼來,謝氏老祖宗就微笑道:“不過要說起來,還真是有一件,你和謝丫頭何時成婚?”
陳朝撓了撓腦袋,現如今這位鎮守使大人不能辦的事情極少,但這麼一樁,還的確不是他說了算,不過在這位謝氏老祖宗麵前,臉還是要的,“現如今,怎麼看都不是好時機的。”
謝氏老祖宗是何等的人精?能在這麼一座謝氏做家主這麼多年,哪裡還能不知道陳朝的小心思。
“不是好時機?老夫來看,是謝丫頭那邊沒點頭,你這位鎮守使大人是沒啥辦法的吧?”
謝氏老祖宗坐起來,笑眯眯道:“奇哉怪哉,堂堂的鎮守使大人,天下武夫第一人,還有他辦不成的事情啊?”
陳朝一臉尷尬,這老家夥,怎麼也說話這麼不留情麵。
這要換作旁人,無非就是問拳一場,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不過麵對這位謝氏老祖宗,說不過也就是真的說不過了。
打?
欺負一個不知道多大年紀的老人家,還要點臉?
謝氏老祖宗正色道:“太子殿下要娶方外女子這件事,依著老朽來看,很好,你將方外修士壓得太狠了,讓他們心中戚戚然是難免的,有了太子殿下這娶妻,就算是給方外傳遞一個消息,那就是我大梁從來沒想過天下之事,都是我說了你去做,凡事還有可以商量的餘地嘛?而且這山水宗本來不是什麼大宗,這也給了那些修士信心。”
陳朝笑道:“晚輩還真是想天下事大梁一言而決的。”
謝氏老祖宗瞥了陳朝一眼,冷笑道:“你有這般想法,沒問題,但天下事起於你,也隻會終於你。仔細想想,在你之後,大梁還會有你這樣的人物嗎?殊不知有多少修行宗門,以一人而崛起,也因一人故去而衰敗。最近的例子就在眼前,陛下何等人物,在位之時,大梁便可讓他一言而決,如今的太子殿下能做到嗎?不說暫時能不能做到,就算是以後,能做到嗎?”
謝氏老祖宗自顧自說道:“以後的世道,隻要方外能遵守大梁律,能把天下百姓當人看,就是很好的事情了。”
陳朝說道:“前麵一句話好辦,後麵這句話,不好做。”
謝氏老祖宗眯眼笑道:“你不是做了不少嗎?癡心觀那位新的觀主,就是個很不錯的修士,不過有這麼一個,還不太夠,隻是已經開始了,就慢慢等他開花結果好了。”
“治國如烹小鮮,多的是水磨功夫,哪裡是一兩天一兩年就做成的,光是說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沒有陛下十幾年的謀劃,能做成?”
謝氏老祖宗看了陳朝一眼,歎氣道:“這些道理,要是謝丫頭,就不用我多說,你這家夥,脾氣太臭了些。”
陳朝不言不語。
“宰輔一事,老夫是已經有心無力,不過可以給你舉薦一人,如今書院那位張夫子,早些年也曾入朝為官,做到過吏部尚書,名望足夠。再加上他在書院有不少學生都出來做了官,他當這個宰輔,能站得住腳。之前是因為看不慣陛下即位,才選擇辭官,他出身寒門,對天下百姓還是有惻隱之心的,如今讓他來做宰輔,再合適不過。”
陳朝好奇問道:“如今他如何肯出來?”
既然那位張夫子當初不願意做官,如今怎麼肯?
謝氏老祖宗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世道如何,他難道是瞎子,看不到?這些年其實早就後悔了,知曉陛下是比那廢帝更好的君王,隻是讀書人要麵子,如今陛下去國,是殿下當政,他自然就願意出來了。”
陳朝點頭笑道:“明白了。”
謝氏老祖宗微微一笑,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陳朝的時候,眼裡情緒太多。
好似這個老人,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當初自己想成為但卻沒有成為的那個人。
還是老了。
謝氏老祖宗歎了口氣,輕聲道:“現在的大梁,已經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得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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