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風不度玉門關(三)(1 / 1)

從肅州到涼州這一線,他嘗試著聯係過雁影衛。他不敢聯係他不熟的暗線,怕那些暗線也出現了叛變,可那些他絕對信任的雁影衛暗線全部杳無音信。

孟長崢能幫著北戎在祁連腹地設下這麼大的埋伏,也從側麵證明西北一帶的雁影衛是徹底廢掉了。

他不知是雁影衛中出了叛徒,還是他們全死了……

每日每夜地逃命,讓梁襄抽不出時間問柳定其中細節。他還抱著一絲僥幸——柳定掌握著一條景明月才知道的雁影衛渠道。

“皇昭司和皇緝司都有自己的暗網。陛下雖然下令裁撤皇昭司和皇緝司,但小九和陛下都覺得這些暗線就此廢掉著實可惜,尤其暗網中人並非全是宦官,無涉前朝後廷權力之爭,遂將一部分並非宦籍的暗線劃歸至金錦衛之下。”

涼州的月色透過窗欞打在柳定的身上,寒光籠罩著他被血色染儘的鐵衣:“我曾在皇昭司待了數年,又是皇緝司的督主,這些暗線我勉強能聯係上。但這些暗線起初都是奉皇命用來暗中監察邊將的,經過了大量的人員調動後,最近才全部改組為監察北戎動向。孟長崢藏的太深,他們也沒能及時發現祁連腹地和肅、甘兩州的異樣。”

原來是金錦衛的暗線,和雁影衛沒有半分關係……梁襄心中最後抱有的一絲僥幸希望徹底地破滅了。

“已經足夠了,至少你幫我們所有人的命都撿回來了。”

梁襄疲憊地躺在如同結了霜雪一般的地上,磚石的涼意隨著他的回憶一點點沁入骨髓。

他把和孟長崢認識以來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那些記憶都像個虛假又荒誕的笑話。

孟長崢和景明月是截然不同的人,印象裡的孟長崢成熟可靠,顧全大局,帶著讓人如沐春風一般的溫暖,是整個衡陽山都非常信任的大師兄。從十幾歲並肩參與成康平叛,到二十幾歲隨景明月入仕,鎮壓作亂的節度使,孟長崢都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可是這個他最信任的人,在他們即將建功立業的時候,竟然站在了北戎那邊,笑著在背後用力地給了他們所有人一刀。

這一刀直直地捅向了心臟。

他是活著逃出來了,可那些葬身祁連山的兄弟們呢?梁襄痛苦地捂住了臉。

無顏回長安,無顏見父老……

柳定勉強地撐起已經透支了的身體,對一旁的衛雲道:“涼州到底還有多少守軍可用?”

聽完柳定的問話,衛雲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包括你們的人,隻有五千……涼州城本有七千守軍,可是攻下甘州和肅州之後,孟長崢就以前線需要大坤兵卒鎮守為由,調走了四千人……”

“那糧草呢?還夠支持幾天?”

“雖然你傳信給我非常的及時,我揪出了城中的細作。但那些細作實在是過於狡詐,他們拚死燒掉了城中大半的糧草。涼州城本是倉廩充實,孟長崢調走了大半糧草,又燒掉了大半糧草,如今的糧草……最多隻夠支撐十天。”衛雲說著說著便不忍再說下去了。

北戎先前和大坤隻是你來我往的試探,孟長崢叛變後,北戎至少會派出十五萬大軍壓境。哪怕涼州因為衛氏世代經營而城防堅固,也抵擋不住氣勢洶洶的萬千精兵。

“涼州城遲早會破,我布下的千機絲攔不住北戎太久。梁襄,你帶上李鐵馬,衛將軍,你攜帶涼州老幼婦孺都先往鄯州和蘭州的方向撤,沿途警示各州,速做防備!不論北戎如何挑釁,都必須堅守不出!但不可自亂陣腳,徒生恐慌,一定要穩住城中軍民,耐心等待朝廷援兵!”

“為什麼不讓鄯州和蘭州前來支援?”

“沒用的。朝廷的援兵不到,鄯州和蘭州的援兵都是杯水車薪,前來支援不過是來送死。保存兵力堅守不出,才能為朝廷爭取更多的時間。”

梁襄猛得打了一個激靈,他大概猜到柳定要做什麼了。

涼州根本守不了多久,但守不住也得守,涼州是大坤西北的門戶,哪怕是棄子也得堅守到最後一刻。舍掉涼州後,接下來的沿途各州都是能扛一天是一天,扛到等來朝廷的援兵為止。

柳定讓他先走,那就是要自己留下來鎮守涼州。

“那你怎麼辦?”

“涼州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行!”梁襄拒絕了柳定的提議,“你帶李鐵馬回去,我留下來鎮守涼州!孟長崢想奪取大坤的城池,必須先從老子的屍體上踏過去!”

“梁將軍不可!”柳定嚴肅地對梁襄說道,“我現在不過是區區百夫長,還因先前的身份,多招非議。我還沒有足夠的資格和威望能夠率領軍民撤退,號令沿途各州!孟長崢叛變此事事關重大,若經我之口說出,天下大半人都不會信。而你不一樣!論軍銜你僅次於孟長崢,且出身衡陽,唯有你向眾人陳明前後因果,才有信服之力!所以隻能你率眾撤退,由我鎮守涼州!”

柳定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有理有據,梁襄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從目前嚴峻的形勢來看,的確必須這麼做。

可是他更清楚,柳定如此安排下他走的是一條生路,柳定踏上的卻是一條必死之途。

“柳將軍說的在理,孟長崢叛變,必須得經你們衡陽自己人之口說出。一來讓天下人信服,二來也讓天子相信,孟長崢隻是個防不勝防的例外,衡陽其他人都還是忠於大坤,忠於朝廷的。”

衛雲從懷中掏出了一塊令牌,遞給梁襄:“梁將軍,大坤開國以來,衛氏便曆代鎮守涼州,生於涼州死於涼州,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斷不能辱沒了衛氏為名將衛青之後的聲名!涼州百姓見此令如見我本人,你帶著我的這塊令牌,率領城中百姓速速離開吧!”

柳定和衛雲說的每句話都在往梁襄的心上紮刀。梁襄是個寧願血染沙場也不做逃兵的人,更何況胸腹中還憋著對孟長崢的一股恨。可這一次,他卻不得不做他最憎惡的逃兵。

李鐵馬還在昏迷不醒,能讓天下人相信孟長崢是真的叛變了,還要相信衡陽依舊忠於大坤的,或許隻有他梁襄了。

梁襄整個人都在抖,他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怕死,他最怕的是眼睜睜看著戰友赴死,自己卻無能為力。

“快點收拾東西吧,彆耽擱了。”柳定催促梁襄快些出發。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鎮北軍死裡逃生的兩千兵卒還沒喘過一口氣,就有一千五百人要護送城中百姓向東撤離,剩下的五百人和涼州守軍一起鎮守這座注定會破的孤城。

柳定和衛雲一起,把城中百姓帶不走的鐵器和農具全部收集起來,連夜改造成相對趁手的兵器。哪怕是要鏖兵,也得鏖到最後一刻。

柳定護送梁襄等人出城,臨彆之際,柳定對梁襄道:“幫我和她帶一句話——我這一生,對不起她,是我又食言了。如果有來生,我還她一個完完整整乾乾淨淨的柳定。”

涼州城將落未落的月色灑在柳定,光輝聖潔。他滿麵塵灰,眼底泛著遺憾不甘的淚,卻抱著必死的孤勇與決心。

“你果然和掌院說的一樣,什麼錯處都愛往自己身上攬。你有什麼錯?從頭到尾該死的隻有孟長崢。”梁襄回絕了柳定替他帶話的請求,“我不會替你帶話的,要說你自己同她說,一定要活著……爬也要……爬回長安……”

梁襄說最後一句話時,已經哽咽地說不下去了。明知這是一個必死的結局,梁襄還是希望柳定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努努力,有機會,哪怕是爬,我也要爬回長安去見她……”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梁襄忍著淚,掉轉馬頭,帶領涼州百姓一路向東。

而柳定,朝著他們相反的方向,向西回到涼州城頭,縱目向西邊遠眺,擦著手中的槍。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明明已經打到了玉門關下,卻又最終功虧一簣……

年少時總做過成為龍城飛將的夢,不教胡馬度陰山。如此,即便是萬裡長征人未還,也稱得上一句沒有遺憾。

如今,就算是做不了龍城飛將,好歹也能做一回張巡許遠。

他們年少時曾一起讀過韓文公的《張中丞傳後敘》,她對張巡許遠死守一城的報國之忠讚歎不絕,但對張巡取城中老弱婦孺之血肉以養軍卒的作法極為不認同。

如今城中老弱婦孺皆已送走,皆下來該做的就是守一城,扞天下,以千百就儘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哪怕城破固不可免,也要沮遏其勢,為大坤、為她爭取更多的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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