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之外,孟長崢隻見到了尹燕泥,卻不見景明月的身影。
“她沒有來嗎?”
尹燕泥連忙解釋道:“掌院她最近太忙了,你也知道,陛下罷朝好久了,什麼事都推到她身上……”
“所以她有時間和柳定逛長安夜集,卻沒時間來見我?”孟長崢自嘲地笑了一聲,胡亂地抹了把連日奔波胡子拉碴的麵容,“沒事,我去見她便好。”
“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柳定,但柳定淪為宦官也挺無辜的,何況他也沒做過什麼壞事。明月和他是真心相許的,背後沒有什麼利益的交換,你不要對所有的宦官都懷抱著偏見。”尹燕泥不停地為柳定說著好話。
梁襄也在一旁補充道:“是啊,他其實人真挺好的……”
“夠了!”尹燕泥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孟長崢厲聲打斷,“我不管柳定是什麼人!他是宦官!而景明月是衡陽書院的掌院!掌院的身份意味著什麼,景明月不知道嗎!”
孟長崢鮮少發怒,總是給人如沐春風般的溫暖,這一聲聲色俱厲的斷喝,把尹燕泥和梁襄都嚇了一跳,不敢再多說什麼。
回尚書府的這一路上,隻剩下噠噠的馬蹄聲。兩邊街道是百姓的歡聲笑語,三人之間卻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孟長崢倒寧願這背後是利益的交換,景明月不會做虧本的買賣,隻要是算計,那他便沒有輸。
可這並不是一場權力的遊戲,景明月是真心喜歡著那人。二十年念念不忘,為那人鋪前程、留後路,聲名儘毀,為人恥笑也在所不惜。
那他這二十年,又算什麼?
孟長崢來到景明月的尚書府前,卻發現這府門上掛著一個青麵獠牙的鬼麵具。
“這是什麼東西?”
尹燕泥張著嘴,卻不知該從何解釋。
孟長崢本就心情煩躁,再看見一個青麵獠牙的難看玩意兒更是火上澆油,剛想伸手去摘,尹燕泥趕緊攔下。
“這是掌院新做的門神,你彆弄壞了!”
正在此時,尚書府的門從裡麵被打開,開門正是孟長崢最不願意見到的人——柳定。
“孟大人,梁大人,景大人在裡麵等你們。”柳定對著孟長崢和梁襄恭敬行禮。
孟長崢回想起他第一次見柳定時的情形。現在回想起來,柳定入景府為奴婢,或許都是她苦心孤詣求來的。
“你不配站在這裡!”孟長崢斜睨了一眼柳定,扔下這句話後,便直接朝府中內院走去。
“柳定,長崢他……”跟柳定身後的梁襄一臉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認可柳定的才乾,也惋惜他明珠蒙塵的遭遇,但還是有些無法接受,柳定會成為他們掌院的夫婿。
“無事。”柳定依舊寬和謙遜地笑著,“梁大人快進去吧,她等大人很久了。”
孟長崢火急火燎闖入內院見到景明月時,隻覺得恍若隔年。
“師兄一收到陛下詔令,就急著趕回來,也是辛苦了,不先去洗漱休整一番嗎?”
“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孟長崢從唇舌到肺腑,都彌漫出了無邊的苦澀。
“你明知道蕭明鼎召你回來是做什麼的,他想用你和梁襄來對付我,這才急急忙忙地將你召回。你偏不按正常腳程,十萬火急日夜兼程地回京正中他下懷,這是為何?”
景明月頓了片刻,深吸一口氣:“你覺得此時,我會願意見到你嗎?”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放著大好前程清白聲譽不要,要和那樣的人攪和在一起!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不能拿衡陽的聲名開玩笑!”
景明月嗤笑一聲,背對著孟長崢,凝視著牆上掛著的衡陽先賢圖:“衡陽的聲名,在英傑輩出,為國為民,不在衡陽的掌院與誰成婚,或者不與誰成婚。這是師父早就教給我們的道理,師兄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顧平君拋下景陽川嫁與靖寧帝後,江湖上也曾一時流言四起,無數好事者借著機會羞辱那位當時天下的第一才子,他們就喜歡看神明一般的人物被拉下神壇。
景陽川不爭不辯,硬是用赫赫功績,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
景陽川堅決不入仕,故而所有的功績全在平叛上,平叛之外沒有明顯的建樹。而景明月不同,她平四夷、抑藩鎮、開商路、禳疫病、鬥奸佞,她的功績足夠讓她在雖有流言蜚語麵前巋然不動,等那些蜚短流長不攻自破。
“我不同意!”
“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他是一個閹人,他什麼都不能給你!”
“我為什麼一定需要彆人給什麼?我想要什麼,我自己會去取。更何況——”
景明月輕笑著從桌上的棋籠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中:“他能給我我想要的全部。他不能給的,我也沒那麼想要。”
“他不就是救過你性命嗎?你若是有難,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你!”
孟長崢緊攥著雙拳,喉結因緊張在不停地上下滾動。為她賠上性命,他是甘之如飴的。
不過一子慢,而滿盤落索。如果當初他和素姨一同潛伏偽宮,如果當初從偽宮中救下她的人是他,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梁襄剛踏進景明月書房的門口,就聽見了孟長崢的這番剖白,嚇得他大氣不敢喘。
在很久以前,衡陽有不少人紛紛猜測景明月和孟長崢或許會是一對。在衡陽,師兄妹之間喜結連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隻是有一次,兩名弟子閒聊時這話不小心被景陽川聽了去,隨即那兩名弟子便受到了景陽川的重罰,景陽川以背後論人非君子所為立下新規,禁止衡陽弟子背後議論旁人私事,此後便再無人敢隨意拿景明月和孟長崢說事。
雖然梁襄對孟長崢的心思八九不離十地有個數,但猛然聽見孟長崢在這種情境下說出這種話,隻能趕緊縮在孟長崢的身後,自欺欺人地祈禱著景明月最好彆看見他。
“你願意用性命換的,是世人公認的天縱奇才景明月,而不是暮霞村一個平平無奇的罪臣之女蘇小九。”
景明月看都不看孟長崢,繼續在棋盤上落著自己的棋子:“成康之亂之前,我比尹燕泥還不學無術,更偷懶頑劣。師兄能想象嗎?”
景明月的一針見血讓孟長崢啞口無言。孟長崢經常打趣尹燕泥每日跟在景明月身邊,卻還是一副不學無術的樣子。他完全無法想象,景明月比尹燕泥還不學無術的樣子。
“他總是替我在父親麵前背黑鍋,替我罰抄,替我挨板子,卻也從來不允許我真的什麼都不會,我以前常常是他哄著讀書的。”
“我不愛聽我父親講學,總覺得他照本宣科,動不動就君君臣臣那一套,實在迂腐,最頑劣的時候常在背後說他是腐儒。可我喜歡聽柳定給我講,我對君子之道最初的理解,全部來源於他。”
“我小時候真的不喜歡習武,但我父親要求我一定要學會守仁九式防身。守仁九式是他哄著我手把手學的。在偽宮中,我用守仁九式殺了一個企圖玷汙我的叛黨,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景明月回憶起和柳定的往事,每講完一件就在棋盤上落下一顆棋子,直到黑白雙色都布滿了棋盤——一局陰陽相融,恰到好處的和棋。
孟長崢這才知道,這根本不是一子慢不慢的問題,而是他和柳定下的,根本不是一盤棋。
“旁人待我,或是葉公好龍,或願結秦晉之好,唯有他待我,如尾生抱柱,我待他,亦如是。”
孟長崢深知自己輸得徹底。不隻是他,柳定之外,任何人都沒有爭的機會。
景明月甚至不給任何人爭取的機會,他們也都沒辦法想象天地人傑景明月的一麵。
柳定愛全部的景明月,不管她是光風霽月,還是頑劣不堪。
景明月也愛全部的柳定,不管他是鮮衣怒馬,還是卑汙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