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定在得知齊妃自儘後,一顆心沉入了穀底。
他跟著蕭明鼎這麼些年,也算了解蕭明鼎的習性。蕭明鼎是個擅長隱而不發的君主,在他達到目的之前,一直很能忍。在鏟除世家之前,蕭明鼎一直寬縱著陸擷英,但心裡早對陸擷英起了殺心。
而現下,蕭明鼎對小九不但沒有懲處,反授予太子太師之高位,便是為了促使顧、崔兩家相鬥,讓小九在其中左右為難,一著不慎便會以結黨之名論處,將過往積怨一並清算。
帝王心術,實在太過可怕。
柳定夜訪三千客時,景明月正在一個人對窗彈琴,琴聲古樸渾厚,沉入蒼茫夜色。
最後一音撥完,景明月的手腕緩緩垂下,被柳定捉住,順勢裹進掌心,放在寬闊熾熱的胸口,感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
“你來了。”景明月笑著倚在柳定懷中,疲累了一整天,唯有他的心跳能令她心安。
“小九,明日就是朝會了。”
“嗯,我知道。”景明月大概能猜到柳定要說什麼了。
柳定的指腹細細地從景明月清雋的眉眼之間滑過,帶著無儘的繾綣與珍重,還帶著一絲惶恐,害怕他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月亮,會被這世上最位高權重者無情地摘下,踩入塵泥。
“小九,我知你不在意閒言碎語和身外虛名,可是小九,這件事不隻關乎聲名,更關乎性命。帝王之怒,流血漂杵,尤其是當下陛下比之往昔更加喜怒無常。”
柳定溫熱的吻落在景明月的眼睛上:“你為我做得已經夠多了。明日,不要再為我爭取什麼,也不要再為我爭辯什麼。一定要顧好自己,隻有你好,朝局才會好,天下才會好,我……才會好。”
“我隻要你平安。”柳定將景明月摟得更緊了些。他太害怕失去她了,他可以死,但他不能再失去她。
“你怕他一怒之下殺我?”景明月撫在柳定胸口的手,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心跳在變快。
“嗯。”柳定的胸腔沉悶地震動了一下,景明月卻是輕笑出聲,勾上了柳定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你放心,他不敢殺我。”景明月的語氣篤定中帶著輕蔑,“他都眾叛親離成這樣了,怎麼敢丟掉我這唯一的孤臣?”
“陛下或許現在不會動我們,可是以後……”
景明月再度用唇堵上柳定的唇,許久,才緩緩鬆開:
“三哥,這盤棋,其實從來不是我和蕭明鼎的博弈。任何人的男歡女愛,在帝王權力麵前,都不值一提。歸根到底,蕭明鼎要的,始終是無上的權力。”
隻要蕭明鼎得不到他想要的權力,這場爭鬥就不會結束。景明月有十足的把握,能維持住當前的局麵。除非,有人破這個局。
後麵那個假設,牽扯太廣,風險太大,景明月不願讓柳定擔心,於是按下不表。
今夜,她隻想與他一同,沉溺於沉沉夜色。
上朝之日,景明月沒有理會所有探詢的目光,歸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奏請裁撤皇昭寺與皇緝司。
“皇昭寺陸擷英罪大惡極,禍國亂政,皆因身為內宦,親附天子且兼掌權柄之故。二司權力,重歸前朝,方是正途。”
“微臣景明月請奏取締二司,將二司人員按照功績和能力由吏部銓選後,分彆歸入前朝和後宮。歸入後宮者仍保留宦官原籍,歸入前朝者,銷去宦籍,在現任品階上均降五級,同時在朝者不得超過十人。入前朝後,一切形製皆入朝臣,非詔不得出入內廷。”
景明月的折子被蕭明鼎一次次駁回,景明月便一次次鍥而不舍地上奏,所上的折子全部是內閣全員通過。
在此之前,蕭明鼎完全沒想過景明月這樣的人,會為柳定這樣的人,或怒發衝冠,或巧笑倩兮,執拗如斯。
“朕不知景大人的這番請奏,是以何身份?是大坤首輔士人之首景明月?還是忠義侯之女蘇濟?還是江湖第一殺手黃泉客?抑或是皇緝司督主柳定的對食?”
這最後一句話,是赤裸裸的羞辱。
“首先,微臣先前就已和陛下言明,微臣不是柳定的對食,而是他的妻。他是我夫君,蒼天在上,先父為證;其次,正如陛下既是大坤君上、先帝太後之子,亦是皇後貴妃夫君、皇子之父,般若諸相,萬種身份,皆是我身。”
“微臣之所以仍以景明月之名站在大坤朝堂之上,站在陛下麵前,站在百官同僚麵前,是為天下不再有忠義侯忠臣遭讒、含恨而死;不再有蘇濟痛失至親、顛沛流離;不再有黃泉客刀頭舔血、朝不保夕;不再有柳定英才受辱,明珠蒙塵!”
“亦要天下不再有叛黨作亂、毀我山河;奸佞弄權、欺上瞞下;術士張狂、招搖撞騙!景明月在此,求個明月朗照,天理昭昭!”
蕭明鼎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都是在玩弄權術,景明月能永遠一身浩然正氣,將他襯得這麼齷齪不堪?
“景明月,天家奴婢,豈能任你驅使!朕要是不答應,你當如何?”
蕭明鼎在咬字時,尤其加重了“奴婢”二字。
景明月從懷中取出打龍鞭,旋開打龍鞭的鞭柄,從中取出一道黃色的詔書。
“那今日,微臣就當著百官同僚的麵,請陛下,兌換這個承諾。”
蕭明鼎都快忘了,打龍鞭還有這個功效。以連降三級為代價,換帝王一個無關皇位之爭、無損大坤利益的承諾。
他剛將景明月擢拔為一品太子太師,景明月就自請自貶三級。
她不隻是在為柳定謀一個身份上的解脫,她更是在擺明立場,不願做蕭守愈的老師。
他當初賜景明月這條打龍鞭,是為了彰顯他對她的信任,不願景明月因遼東之事和他生了嫌隙。卻沒想到今日景明月用這條打龍鞭,火辣辣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道鞭子。
打龍鞭象征著帝王承諾,若不兌現,傳出去將會貽笑大方。
蕭明鼎甚至想不出一句反駁景明月的話,他隻覺得嫉妒,隨即又感到無比的荒唐。他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在嫉妒一個宦官。
景明月看不上他,看不上崔紹節,看不上孟長崢,卻偏偏看上一個宦官。
“景明月,你可以對朕視若無睹,那朕又憑什麼對你有求必應!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功勳卓著就可以目無君上,脅迫天子了嗎!”
“微臣不敢。微臣隻是在儘人臣之本,行先聖之道。”
蕭明鼎最恨景明月那副看似恭謹謙卑,實則和銅牆鐵壁一般刀槍不入,寸步不讓的樣子。蕭明鼎在一瞬間,甚至對景明月和柳定都動了殺心。
但蕭明鼎更清楚地知道,他絕對不能殺景明月,更不能殺柳定。不隻是因為這二人背後重重身份和功勳的疊加,更是因為景明月是現下唯一能夠平衡朝局之人。
景明月或許有私心,但除了景明月,無人可以做他的孤臣。
蕭明鼎索性先將景明月的折子拖著,他在等,等孟長崢和梁襄回朝。
世家為了自身的利益會站在景明月身後,宋清等人出於和蘇敬儒的情誼更是會無條件地支持景明月和柳定。
他們或許會在背地裡鄙夷景明月與柳定,但麵上絕對不顯露半分,可是衡陽不一樣。
景陽川直接死於陸擷英之手,衡陽恨宦官,不管這個人是誰。
衡陽更不會容許自己的掌院,委身一個閹宦。
景明月每日遞上去的折子全部被蕭明鼎駁回,景明月也不拖泥帶水,她本也不想理會蕭明鼎,每天遞了折子就走。
景明月對蕭明鼎的容忍在於不生事。任何有能力的大臣都不怕君王做甩手掌櫃。前朝有一位皇帝幾十年不上朝,當時名臣依舊把朝臣治理得井井有條。
大臣們怕的是君王以他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對下達旨意,並以君王的威勢強製他們執行。
蕭明鼎丟了一堆和世家相關的陳年舊案給柳定,限時讓柳定去查。以崔家、顧家、柳家、裴家為主。
百年世家,如果要不斷上溯的話,沒有誰是經得起這麼查的。世家和皇權彼此糾纏,有些是世家和皇家暗中交易的陰私買賣,和當時之事有關的人早已化作黃土白骨,他們的後人對當年之事也根本無從知曉。
並且大坤經曆了成康之亂兵荒馬亂的十餘年,世家大族紛紛南下避難,有些東西根本查無可查,更遑論在蕭明鼎限定的短短幾日時間之內查清。
蕭明鼎是故意要在柳定和世家之間燒一把火,那就是間接在景明月和世家之間燒一把火。如果柳定什麼都查不出來也沒關係,就可以用辦事不力的名頭懲處柳定。
“因為我夜闖安和宮,蕭明鼎不敢明著傷害柳定,所以在暗處和我玩陰的。”景明月輕輕地吹乾奏折上的新添的墨痕。
“你打算怎麼做?”柳俱遲憂心地望著景明月,“陛下擺明了就是要尋個合理的由頭給柳定定罪,或者讓世家來逼迫你放棄柳定。”
“要我放棄,還沒有人有這個本事。”景明月起身,用力地合上了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