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氣的紊亂起初隻是偶爾發作,起初景明月和趙冰河都以為隻要過了這一陣,等疫毒拔淨也就無事了。
不料,真氣紊亂經脈逆行卻發作得越發頻繁,幾次岔氣都異常凶險,藥石罔效。
景明月越是竭儘全力壓製體內左衝右突的真氣,筋脈中潛藏的極寒之氣越是不受控製地逆行,讓她整個人如墜冰窖寒窟。
極寒之氣能讓她容納強大豐沛的內力,然而發作起來的痛苦常人難以想象。
景明月把趙冰河尹燕泥等所有人都趕到屋外,屋內隻有她一個人在與鋪天蓋地的痛苦對抗。
沒有人能救她,隻有她能救自己。人需自渡,才有活路。
景明月的肌膚和頭發還是覆上淡淡的寒霜,牙齒不住地打顫,她拚命告訴自己,她是奉命出使嶺南,消弭疫病,整治商貿,現在的這些痛苦是真氣紊亂後的正常反應,腦海中出現的那些場景,都是幻覺。
可那些幻覺都是她曾經親身經曆過的一切,因為太痛苦,所以太真實。
是她親眼目睹父親被亂刀砍死,曝屍於燕郡城樓……
是成康偽宮中,成康叛黨將她們一眾被俘的女奴投入獵場,放狼群惡虎撕咬她們,拿弓箭利矢對準她們……
是每日深夜,百十個女奴被和牲口一樣拉入偽宮,被成康叛黨玩弄糟踐後,白日裡化作一具具毫無尊嚴的屍體被隨意扔到荒山……
是看到三哥去而複返的那一瞬,比死還讓她痛苦的絕望。那個一樣光彩奪目的人,生生折斷引以為傲的君子風骨,為了她卑躬屈膝地跪在叛黨的腳下,為叛軍當牛做馬,替她承受那些非人的刑罰,隻求殘酷嗜血的成康叛黨能放她一條生路……
她在成康偽宮中最絕望的時候,偶然間發現潛藏在偽宮中的一個宮女,竟是衡陽書院的許素衣。
她道出許素衣身份,求素衣帶她走。
“求你帶我走,我會對你有用!成康叛黨起事匆忙,全靠幾個節度使相互勾結騙開城門,而非因為他們有軍事之才。且叛首荒淫無道不得民心,成丘壑和康以忠各自心懷鬼胎,遲早反目成仇!朝廷隻是暫時的敗退,大坤朝堂實力尚存民心還在,且尚有諸多能人誌士願為平叛舍生忘死!”
那時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連大氣都不敢喘:“衡陽書院南遷蟄伏近百年,就是為了做大坤南麵的屏障!等朝廷緩過勁來,集結軍隊,聯合忠誠良將,稍加挑撥成康之間的關係,剿滅叛黨指日可待!”
許素衣願意帶她走,隻因她八歲明明臟汙不堪,奄奄一息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卻仍能將局勢分析得格外透徹,道出衡陽先賢張殊的百年布局。
當時的她求了許素衣,能不能也帶柳定一起走。
許素衣一口回絕了她:“我隻是潛伏在偽宮負責探查消息的,帶你一個人走我已冒了極大的風險,再帶一個人目標太大,到時候我們誰都走不了。”
“這地獄一般的偽宮誰都想活,我也想救你們,可朝廷平叛大軍不至,我孤身一人,有心無力。”
形勢危急,她不能強人所難,隻能選擇和許素衣走,涉及衡陽機密,她甚至不能給柳定傳個口信。
素姨後來和她說,之所以決定帶她走,一是她足夠聰明,二是她在決定去留的時候,思考的時間恰到好處。
若是時間太短,就說明太過薄情寡義;若是時間太長,就說明當斷不斷,不分輕重,根本看不清形勢。
隻有情感與理智恰到好處的平衡,才有資格做衡陽人。
所以最後她逃出生天了,為了折返衡陽的柳定卻成為人人不恥的宦官陸寒淵,在暗無天日的偽宮和皇昭司中苦苦掙紮……
這麼多年,她時常會想。如果開泰二十八年之前的她有今日這般實力,成康之亂或許根本不可能發生,她不可能讓節度使擁兵自重,脫離朝廷的製轄,父親就不會被叛黨曝屍城頭。
如果靖寧元年之前她有今日這般實力,她足以一人一劍殺入偽宮中,將柳定救出來。
如果靖寧十年之前她有今日這般實力,她就不是隻能帶回趙冰河,她會毫無顧忌地告訴柳定她就是蘇小九,可以輕而易舉地製造一場假死,將他帶回衡陽。
為什麼會這麼痛?因為不夠強。
因為不夠強,她救不了父親,救不了三哥,救不了為了平叛倒在她身旁的衡陽同窗,救不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師父……
為了讓自己足夠強,她不惜一切代價遠赴昆侖修至寒體魄,讓自己能夠承擔起師父所傳的豐沛強大的內力,隻有足夠強大,才能守住衡陽,守住天下,守住一切她想要守護的東西。
其中,也包括他。
山河未定,朝堂動蕩,她還不能倒下。她隻是比以前的她強,她還不夠強。
她要將斬儘宵小,還大坤以清明,在繁花似錦的太平盛世中,對天下人宣布,他是她的夫君。
兵書策論上常言,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她在昆侖九死一生,才換得這一身強大的內力,那就不怕再死上一回,來換一次鳳凰涅盤!
都道頭頂三十六重天,腳下十八層地獄,她要活在這人間,便沒有什麼能困住她。
景明月抬手運起真氣,朝自己的胸口和幾處大穴重重擊去,招招致死。
她在黑霧毒瘴中穿行,天旋地轉的劇痛中,有無數發出尖銳笑聲的鬼魅向她撲來。
那些鬼魅想要剝開她的血肉,想要啃噬她的筋骨,景明月渾身是血,全身上下沒有一件兵器,她運起的內力打在那些鬼魅的身上,那些鬼魅卻將她的內力全部吞噬腹中,笑得更加猖狂。景明月隻能拚命地揮袖,驅逐那些惡心人的魅影,不想他們卻越聚越多,想要將她重重包圍,困死其中。
“想要殺了我嗎?你們還不配!”
景明月凝聚起全身所有的內力,促使血液從傷口中汩汩流出,從而凝成鋒利的劍——
景明月把自己的筋脈儘數震斷,在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下,拖著枯敗殘軀,用強大的意誌將其重塑。從而撕碎黑暗中的重重幻象,迎來黎明破曉。
明月或沉西海儘,終會高懸碧空。殺不死她的隻會讓她變得更加強大。
景明月吐出一口淤血——幻象散去,耳清目明,逆行的真氣停滯片刻後,開始緩緩正常流轉,墮入極寒的身體在一點點回暖,覆在身上的寒霜逐漸消融,與滲出的虛汗融為一體。
果然,人還是得對自己狠一點。
窗外有一線深秋的月光,破開層層陰翳,投在景明月蒼白至發青的麵容上。
景明月拭去唇上殘留的血跡,撐著床榻起身,拉開房門。
趙冰河雙眼通紅地蹲坐在地上,尹燕泥拿著指尖刃不知削壞了多少木料,木屑亂七八糟地堆在腳邊。
當門打開景明月踏月而來的那一刹那,趙冰河和尹燕泥有一瞬恍惚。
“姐姐!”趙冰河直接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景明月,景明月拍著趙冰河的背,溫聲告訴她自己無事。
尹燕泥直接探向景明月的脈搏,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真氣試探了一番,發現景明月體內真氣流轉平穩和緩,已無大礙。
尹燕泥終於鬆了一口氣,將指尖刃狠狠甩在一旁。
“你真的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尹燕泥側過臉不讓景明月發現自己神色中夾雜的慶幸與慌亂。
“知道,但這些都過去了。”景明月的語調能聽出些許虛弱,但依舊鎮定平穩,“下一步棋,要開始了。”
“你還真是一刻鐘也不歇著。”尹燕泥雖如是說,卻也知道景明月的意誌力是強大到可怕的程度,一旦宵衣旰食地操勞起來,是怎麼勸都勸不住的。
“冰河,在展師父傳來的信中,你去把陰煞功相關的找出來。”
趙冰河和展牽機近期傳了許多書信,在一眾和嶺南疫病與景明月自身寒症相關的信件中,有一兩封卻是關於陰煞功的。
在極致的痛裡,景明月想到了曾經風華絕代,卻被陰煞功摧殘至形容枯槁的景陽川,想到了那封展牽機傳來的書信。
展牽機已析出了陸擷英給柳定秘藥中的所有成分,其他藥都相對常見,但是紅梵天、丹珠華和陰金蓮是大坤境內沒有的,必須從天竺采購。
這三味藥極為珍貴,就是天竺產的也不多,所以每年都隻有少量能被運進大坤,一般都直接進了皇室,就是衡陽想要弄到這三味藥也得大費周折。
展牽機雖然一直潛居在衡陽回春穀,但對宮中太醫院的行事也有一定的了解。展牽機告訴景明月,這種珍貴程度的藥材,必定由太醫院院正親自看管,每次用藥太醫院必定都要詳細登記在冊。陸擷英再如何手眼通天,都不可能在無人相助的前提下,弄到這麼多藥物。
景明月將展牽機的信反反複複看了數遍後,對趙冰河道:“去請辛院正過來。”
辛仲鵲聽說景明月有請,害怕是景明月病情加重,急急忙忙地就跑來了,見到景明月安然無恙,神色看著似乎還比先前好上幾分,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但辛仲鵲還是不放心,一定要替景明月先行診脈。辛仲鵲診脈發現景明月脈象中毒素已經拔得差不多了,寒氣也減退了不少,但景明月的內力卻遠不如此前豐沛。
就在辛仲鵲剛放下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時,卻發現景明月的內力似涓涓細流在緩慢彙聚增長,隻要再過一段時間,應當能恢複如初。
“大……大人是如何做到的?”辛仲鵲對此表示萬分驚奇。
“不過是不破不立罷了。”景明月謙和一笑,為辛仲鵲斟上一盞熱茶。
“此次請辛大人過來,是有一些較為機密之事想詢問大人,還請大人如實相告。”
“辛某一定知無不言。”
景明月問什麼,辛仲鵲便答什麼。對景明月的問話,辛仲鵲卻萬分疑惑,卻也不敢多問。
“辛大人,今日你我的交談,守口如瓶,大人自可性命無虞,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就是我想保你,怕也有心無力,你可明白?”
辛仲鵲雖敬佩景明月的為國為民之心,卻也知她到底是身居高位的政客。那些大人物的權力爭鬥,不是他能瞎摻和的,聽聞此言趕緊向景明月表態:“下官自當讓這些話都爛在肚子裡。”
辛仲鵲走後,景明月反複思量著展牽機和來信和辛仲鵲的話。
那三味藥珍貴,理論上從天竺運進大坤的全部進了太醫院的庫房,由辛仲鵲親自保管,每次用量都要仔細登記在冊。修煉陰煞功所需秘藥的耗材極大,基本能搬空太醫院的整個庫房,陸擷英就是再大膽,也不敢輕易夥同太醫院的人將這些藥全部歸為己用。
這其中的關鍵,也就這理論上,理論上這三味藥隻能運進皇室,但實際上要搞到這三味藥也不是全無辦法。
如果她是陸擷英,長期需要大量的用藥,必定要有穩定的供貨渠道。
景明月展開大坤及鄰國的輿圖,用筆在天竺和大坤之間勾畫了兩條線。
若在之前,西北十六州還沒丟的話,天竺的東西想要進大坤的話,可繞道西域;但自從西北十六州割讓給北戎後,西域要道基本是廢了。
所以,如果要把那三味藥從天竺運往大坤,最好的方式還是走海路。
大坤海上的官方商路是由她和王衍主張開辟的,但是並不代表先前海上貿易皆是一片死寂。在女帝廢止南巡之前,南巡一事一直是由皇昭司負責,皇昭司在海上有自己的航路並不奇怪。
如果沿著這個思路這樣想下去,大坤物阜民豐,大弗人卻敢放話,讓大坤和整個南洋都做不成生意,是否意指這些南洋才有的藥物?
大弗小弗人這些年在南洋占領了諸多國家,控製了南洋諸國,也相當於控製了南洋的貨物交易。小弗人可以控製呂宋的棘黍,大弗人也可以控製天竺的陰金蓮等藥物。
景明月列了一張單子給尹燕泥:“傳話給素羽,辛苦素羽再跑一趟南海縣,聯合南洋那些商戶,按照上麵所寫一項一項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