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崢走出中軍帳後,第一次發現遼東的天空是如此陰沉,連續數日都見不到陽光,陰雲籠罩著遼闊的平原,像一塊巨大的棺材板壘在人的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肩上傳來輕柔的觸感,似梁間的燕子悄悄落在肩頭。
“什麼事?”孟長崢問道。
“你……對掌院的部署你彆介意啊。”尹燕泥繞到孟長崢跟前,指尖轉動著她慣使的指尖刃,“不管是我,還是李鐵馬和楚煉,都不是梁襄的對手。萬一梁襄真的不管不顧殺了李祿,那這事就難辦了,掌院給你的任務還是挺重的。”
孟長崢迅速出手,尹燕泥躲閃不及,方才還在她指尖靈巧如春燕的指尖刃瞬間就落進的孟長崢的掌間。
孟長崢笑道:“難怪她當著所有人的麵訓斥你,你是多久沒練功了?現在這水平還不如以前呢!”
尹燕泥一把從孟長崢的掌中搶回她的指尖刃,忍不住踢了孟長崢一腳:“我好心寬慰你,你竟然還笑話我?你知道我每日要為掌院前前後後操辦多少大大小小的雜事瑣事嗎?我哪來的時間練功啊?”
“借口,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孟長崢微笑著輕輕地在尹燕泥的腦殼上彈了一下,“你當明月的時間都是哪來的?”
“她可是神仙,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怎麼能和她比。”尹燕泥揉了揉額前被孟長崢彈過的位置。
他的力度很輕,並不覺得疼痛,仿佛一片輕羽掠過,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快按明月交代的事情去忙吧,忙完記得抽空練功。指尖刃的要訣就是快,你那每天玩兒似的是使不出漂亮的指尖刃的。”
“就你囉嗦。”尹燕泥撇了撇嘴,朝其他營帳的方向離去,走了兩步回首看見孟長崢還杵在原地,“你也彆愣著,還不趕緊去看著梁襄。”
孟長崢淡淡一笑,對尹燕泥點了點頭,尹燕泥目送著他從中軍帳外移步至梁襄的營帳。
他……應該是失落的吧……厚厚的中軍帳簾之內,隻有景明月和陸寒淵二人。
如果是以前,中軍帳內,應該是他和她吧……
尹燕泥晃了晃腦袋,甩去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你……真的決定這麼做?”陸寒淵不可置信地看著景明月。
“你不願意?”景明月抱胸挑眉故作戲謔,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有多緊張。
自山崖回來之後,她枯坐在蕭明鼎的聖旨前想了不下數十個方案,最終鼓足勇氣選了這樣一個似乎並不高明的辦法。
在她對陸寒淵說出這個方法之時,她的私心便昭然若揭。
即便是路人皆知的司馬昭之心,她還是儘力給自己找了粉飾的理由,她還要對此裝作毫不在意。
可她怕陸寒淵不答應,她怕錯過他們唯一的機會。
見陸寒淵遲遲不回,景明月忐忑到了頂點。
“如果你不願意便算了,我另想辦法……”
“不是不願意!”陸寒淵慌忙打斷景明月,“我隻是……隻是怕辱沒了你,光風霽月如你,不該與我這樣的人有這般的牽扯……”
陸寒淵越說聲音越低,他甚至一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是他魂牽夢縈了十數年的渴求,即便那是假的,是托他人之名演的一場戲,往後餘生可能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可是他不能那麼自私。
“什麼樣的人?我是鎮北軍的元帥,你是鎮北軍的將軍,你助我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我是宦官,是清流士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宦官,你與我有這樣的牽扯,日後可能會成為旁人毀謗你的證據!”
景明月再度打開蕭明鼎頒下的那道聖旨,朱紅禦印,似大婚之日洋洋灑灑的紅妝十裡,萬分喜慶;又似戰場之上鋪天蓋地的流血野草,赤地悲鳴。
“我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我不在乎那些身外之名。”景明月卷起聖旨,“就當這件事,我隻敢拉你一人下水,你願意嗎?”
景明月望向陸寒淵,她說出了一個在所有人看來都最合理的理由。
“好。”陸寒淵說出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時,他看見景明月唇角不易察覺的一抹微笑。
淡的像空中一抹嵐煙,待人想要看清的時候,已經消散的無影無蹤。
“此諾既出,我便要開始籌謀,你不得反悔。”
“絕不反悔。”
陸寒淵回到營帳,取出胸口的六博盒。
他抽絲剝繭般的一層一層地解開這個景明月精心改裝過的六博盒機關,直至露出深藏六博盒核心的那個紙卷。
在景明月麵前,他隱藏了自己真正的機關術實力。
此次從京城出發再次前往北境之前,他就已經破解了這個六博盒。
陸寒淵取出薄脆泛黃的紙卷緩緩展開,每每看到紙卷上的漫漶字跡,他的心緒皆如風卷千山海生萬潮——
是劫後餘生萬般慶幸,感念蒼天開眼諸神庇佑,是痛苦悔恨為何他讓她受了那麼多苦楚,為何他沒有率先認出她來,為何他是現在這般下賤的模樣?
“三哥,見字如晤,願汝平安常樂,早日娶吾。”
陸寒淵清楚地記得那年暮霞村富商娶親,擺了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闊綽的排場。
綿延數裡的接親隊伍一路敲鑼打鼓,灑下銀錢喜糖無數,引得整個暮霞村的人都競相爭搶。新郎騎著高頭大馬滿麵春風,身後新娘的花轎極儘豪奢,喜酒從村頭擺到了村尾,好多吃食都是柳定和蘇濟從未見過的。整個暮霞村都因這門親事浸在一片喜慶的火紅之中。
“三哥,以後你娶我,能不能也是這個排場?”
他將牛骨上的肉剔進小九的碗裡,笑著對她說:“我娶你那日,一定比這個排場還大。”
是他食言了。
陸寒淵將紙卷放回原位,將六博盒重新拚裝回去,往裡麵塞滿了銀針。
這世上從來沒有那麼多的巧合。從刺殺羅毀,到衡陽重逢,再到她與他一同平定南蠻,她將他留在尚書府中……
他們之間的不期而遇,其實都是她的苦心孤詣。他雖猜出了她是誰,卻還是太過愚笨遲鈍,直到如今方對那些隱秘的心緒後知後覺。
為了那一刻,他們努力了十數年。
他也想縱容一回自己卑賤的私欲,陸寒淵反複告誡自己,就這一次,隻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