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後麵一句是什麼?”
“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洶湧的潮水將陸寒淵卷至十四歲那年遠赴衡陽之前的夜晚,他把小九抱上屋頂,然後一起看著夕陽漸漸沉下去,明月緩緩升起,想起《小雅》裡的詩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三哥此去,如蛟龍入海,定能一展宏圖。我等你名滿天下那天,騎著白馬來娶我!”
那時小九的眼睛照亮了整個夜晚,比天上的繁星更加璀璨。他們躺在屋頂說了很久的話,直到師父一再催促,把他們喊下來睡覺。
她祝願他前程似錦,此去如南山永壽,鬆柏繁茂,福祿滾滾而至,他心亦如此。隻待來日白馬輕裘,衣錦還鄉,予她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誰知後來日月無光,他永墮黑夜,深墜寒淵……
景明月捕捉著陸寒淵神情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她自詡聰明,算無遺策,將靖寧帝、陸擷英、陸寒淵算計到如此地步,是她贏得盆滿缽滿。她應見好就收,不能奢望更多。
但她還是貪念太重,縱容了自己的一縷私心,將這句話衝口而出。
景明月微笑轉向靖寧帝:“謹以此詩,恭祝陛下聖安,大坤國運昌隆,國祚綿長。”
靖寧帝聞言撫掌大笑,指著景明月道:“景尚書倒是個有心的!”
陸擷英雖然並不精通詩書禮樂,但善於窺探帝王心思,見靖寧帝如此暢懷,便知景明月話外有話,自是稱頌讚美靖寧帝之言,旋即隨聲附和。
陸寒淵還怔在原處不可置信,方才還在提點他守心如一,切莫諛上媚下,以行君子之道的景明月,轉而就用了一句他如此珍之重之的一句話去諂媚大坤的皇上。
原來就算是光風霽月的景明月,轉眼之間也可以君子變小人,極儘阿諛諂媚之能事——陸寒淵隻覺有慍怒之氣鬱結於胸。卻不得不隨著景明月和陸擷英的樣子祈祝靖寧帝和大坤國祚。
陸寒淵覺得自己惡心,這個世界都是惡心的。他就是從頭到腳不折不扣的小人,又有什麼資格責備他人?
“好!好!”靖寧帝心情格外朗暢,大手一揮,又準備賞賜給景明月一些金銀珠寶,被景明月以無功不受祿為由拒絕了。
陸寒淵懸起的心,在景明月拒絕的那刻落下。一些無用的堅持,得到了苟且的保全。
“陸寒淵你記得,景尚書是肱骨重臣,國之棟梁。朕不管你在外任什麼桂郡監軍還是神機營內臣,隻要你在景尚書的尚書府,你就是景尚書的奴婢,景尚書讓你做什麼就得做什麼,明白嗎?”
靖寧帝轉而又對景明月道:“景愛卿也不必因陸寒淵神機營內臣的身份而有所顧忌,一般的奴婢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便好。不聽話了該打該罰,都隨愛卿心意。”
“奴婢明白。”
陸寒淵極儘謙卑,景明月麵若冰霜,發現靖寧帝和陸擷英還在場,略微收斂神色:“微臣多謝陛下賞賜。”
景明月在心中嗤笑,禦書房內四個人,有三個心懷鬼胎,讓陸寒淵一個無辜之人來承擔他們所有的算計。
皇昭司是皇帝的耳目爪牙用以監視百官,她以衡陽掌院的身份,設下熟背四書五經的規矩,借口推脫了靖寧帝賞賜的奴仆,但靖寧帝不可能對她放任不管,隨她自在逍遙,必會千方百計地讓陸擷英在她身邊安插耳目。
她賭一把陸擷英可信善用之人中唯一能達到她的要求的隻有陸寒淵,所幸她賭對了。
靖寧帝和陸擷英皆生性多疑之人,陸寒淵曾為桂軍監軍,現又為神機營內臣,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與她景明月會有交集無數,索性順水推舟,將陸寒淵送到她的身邊,一探忠心。
而靖寧帝不隻為了證明陸寒淵對他的忠心。更是在告訴她景明月,她不過是區區臣子,不要對帝王耍什麼無濟於事的心機手段,帝王的翻雲覆水手會讓她的所有籌謀皆付諸東流。
靖寧帝屬意陸寒淵為耳目之時,對他百般折辱,時刻提點陸寒淵即使已是神機營內臣,還是她景明月的奴婢,是有意挑起朝臣和宦官之間的矛盾。
大坤不少高官重臣曾對宦官不屑鄙夷,在言行上加以輕賤,被宦者們懷恨在心,暗地捏造偽證,編織莫須有的罪名,逼得曾經鐘鳴鼎食之家個個家破人亡作鳥獸散,成為帝王扳倒權臣的重要手段。
帝王權術,就是將皇權之外的一切權力玩弄鼓掌。
靖寧帝能在開泰帝和其餘諸王手中奪下這巍巍江山,其手腕之鐵血狠辣,是景明月再如何自恃才高,也不敢小覷的存在。
所幸,有些東西,靖寧帝和陸擷英目前都算不到,所以她更要千方百計地藏好。
次日,陸寒淵隨便收拾了一些東西就搬到了尚書府,趙冰河在門外候著,見陸寒淵已至,對陸寒淵點頭施禮,將陸寒淵引至內院住處。
景明月的尚書府乾淨整潔,地廣人稀,顯得蕭索落寞。
秋風過重門,搖曳著廊下懸掛的稀疏燈籠,映著斑駁竹影,伴隨如水月色在影壁和腳下的青磚上流淌,靜謐安詳。
不似其他高官府邸來來往往喧鬨非常,陸寒淵隻能聽見趙冰河為他介紹尚書府一草一木的聲音:
“掌院住正房,我和尹姐姐住在西廂,掌院給陸大人了安排東廂的居所。掌院說了,陸大人要是對居所不滿意,除了書房,尚書府的住處任憑陸大人挑選。”
“寒淵雖有微職,既入尚書府,便是尚書府的奴婢,還請姑娘切莫再以大人稱之,稱我本名即可。”
“陸大人此言差矣,自桂郡以來,掌院從未將陸大人視作奴婢。過去如此,現在亦然。掌院交代過,隻要進了尚書府,便是家人。”
家人……陸寒淵在趙冰河察覺不到的暗影中露出苦笑。成康之亂後,他便已是無根飄蓬,再無家人,再無歸處。
“景尚書仁愛寬厚,但寒淵定會為尚書大人做牛做馬,恪守做奴婢的本分,不敢僭越。”
趙冰河聞言,正準備推開房門的手一頓。姐姐要是聽到這句話,該是會極其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