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終於在沉悶的氣氛中染黑了世界的最後一個角落。白曉楊從被兆豐叫醒後就沒有再走出房間,一個人坐在架子床邊默默地想心事。兆豐也不好再去打攪她。本來兆豐是想叫醒白曉楊吃晚飯的,可是白曉楊說她不想吃,兆豐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心裡後悔打攪了白曉楊的一場好夢。看見天色終於黑儘,山下的村莊裡偶爾傳來夜犬的吠叫聲,兆豐才走進房間,他輕聲朝白曉楊說:“小楊子,我帶你去看你的萬祖祖吧。”黑暗中的白曉楊站起身,跟著兆豐走出了屋子。剛走出屋子,眼尖的兆豐就看見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朝著這邊飛跑過來。兆豐咦了一聲,對白曉楊說:“小楊子,看來還得等上一陣子,像是有人朝這兒來了。”白曉楊也看見了朝著這邊奔跑的瘦小人影,說:“兆豐叔叔,會是誰呢?”兆豐說:“不知道,你先進房間裡去,我在外邊看著。”白曉楊又退進了屋子,順手把木板門掩了起來。瘦小的黑影終於跑到了茅屋的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直喘。兆豐定睛一看,居然是潘子琪的小兒子——花貓兒。兆豐沒好氣地朝花貓兒問:“花貓兒,黑燈瞎火地跑我這兒來乾什麼?鬼在攆你嗎?”花貓兒因為跑得太急,呼呼地喘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說:“兆——兆豐叔,你——你趕緊去我家吧!我爸——我爸他要——用——用槍——槍斃我奶奶!”兆豐聽花貓兒這麼說,大吃一驚地大聲嗬斥道:“花貓兒,你說胡話了吧?你爸咋會用槍槍斃你奶奶?”花貓兒依舊呼呼直喘地說:“真……真的!硬……硬是跟瘋了一樣,我媽都拉……拉不住他,鄰居也不敢勸。我媽……我媽說……說隻有你才製得住他,就讓我趕緊叫你來了。”兆豐見花貓兒的這副表情,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了,自言自語地說:“這狗日的莫不是中邪了?連親娘老子都不認了。下午還好好的呀?”花貓兒急得想哭地催促道:“兆豐叔,你就趕緊去收拾我爸吧,再不去我奶奶就真的被他槍斃了。”兆豐意識到事不宜遲,於是朝房子裡的白曉楊喊:“小楊子,我去下六村辦點事,馬上就回來。你就在家裡等著我,記得把門關好哈!”白曉楊卻推開門走出來,說:“我跟你一起去吧,兆豐叔。”兆豐想了一下,說:“好吧,跟我一起去吧,反正你一個人黑燈瞎火的在家裡我也不放心。”說完背著手就走。花貓兒就像兔子般地竄到前麵去了。兆豐和白曉楊走了一段,也跟著花貓兒小跑起來。終於到了下六村,還沒有走進村子,就聽見潘子琪發出的一陣陣歇斯底裡的瘋狂叫囂聲,聲音又粗又響,就像滾滾的炸雷在下六村轟鳴,整個下六村似乎都在潘子琪喪心病狂的叫囂聲裡震顫。“老子是共產黨員啊!是生產隊長啊!我的親娘老子啊!你咋能做出這種讓你兒子抬不起頭的事情來啊?我的親娘老子啊!你讓我咋在革命群眾麵前起模範帶頭作用啊?我的親娘老子耶!我不槍斃了你我咋向村子裡的革命群眾交代啊?啊!你說!我該不該當著村子的革命群眾槍斃你?你說!”夾雜在潘子琪叫囂聲裡的是潘子琪老婆的號哭聲和他老媽哎喲哎喲喊救命的呼救聲。兆豐聽見這麼混亂的聲音,也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心裡猜想這個潘子琪是不是真的中了邪瘋掉了!這時,一個人從黑乎乎的空氣中朝著兆豐跑了過來,是村子裡智力稍微有點障礙的姑娘——五花。五花像是一直在村口候著兆豐似的,一見了兆豐就緊張得聲音發抖地說:“兆豐叔,你趕緊去把潘老幺製伏住吧。他用槍比著潘婆婆的腦殼,要槍斃潘婆婆,瘋了一樣!鄰居們都不敢去勸。”兆豐這時卻站住了,說:“五花,先給兆豐叔說說潘老幺是為啥瘋的?”五花著急地說:“你先去把潘老幺製伏住我再給你說,再不去潘婆婆的腦殼就被這瘋子敲開花了!”兆豐說:“你先說,不然我就回去了。”說著兆豐裝出要轉身往回走的樣子。後麵的白曉楊朝兆豐說:“兆豐叔叔,你還是趕緊過去看看吧,彆真的整出什麼事情了。”兆豐說:“整不出事,潘子琪要是真要用槍敲他老媽,早就扣動扳機了,輪不到在那兒虛張聲勢地大呼小叫的。他這是在演戲給村子裡的人看呢。戲演過火了,下不來台了,就巴望著誰去勸他好下台了。他沒瘋,在裝瘋!”五花經不住兆豐詐,說:“那我就先給你說潘老幺為啥發瘋的。你可彆給潘老幺說是我給你說的。”兆豐說:“說。”於是五花說:“事情是這個樣子的。今天下午村子裡的老老少少都到祠堂裡開鬥爭偷雞賊的大會去了。潘婆婆趁著沒人,就跑到吳三嫂的家裡把她的一隻下蛋的老母雞偷著丟進鍋裡麵煮了。雞毛都沒有扯,和著雞毛一起煮的。煮好了就藏在枕頭底下,想等到半夜三更沒人發覺的時候偷著吃掉。沒想到煮雞的時候被潘老五的兩個兒子躲在窗戶下偷看見了,晚上就把這個事情告訴了潘老五。潘老五就告到了大隊裡。大隊書記就命令潘老幺帶兩個民兵回家自己處理這個事情。狗日的潘老幺還真是瘋了一樣,提著潘婆婆的雙腳從床上拖下來,倒提著拖了三道高門檻。八十七歲的人了,都被拖散架了!”聽了五花的話,兆豐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著跳動。他背著手,疾步朝村子裡走去。潘老幺家門口的房簷下掛著一盞馬燈。鄰居們都站在遠遠的地方觀望,沒有人敢靠近。潘婆婆匍匐在潘子琪的腳跟前,他的老婆跪在他的麵前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呼天搶地地藏書網大聲號哭著。潘子琪用步槍對著潘婆婆,把槍栓拉得嘩嘩直響,不停地叫囂著:“老娘,親媽,我的親老子,你這是朝我的臉上抹黑啊!你咋讓我在革命群眾麵前起模範帶頭作用啊?老子今天要以包公包龍圖為榜樣,大義滅親了!”白發蒼蒼的潘婆婆已經被潘子琪整出的聲勢嚇蒙了,微弱著聲音呻吟著:“造孽咯!作孽哦!天老爺啊,要收人咯……”潘子琪沒有看見走近的兆豐,他的老婆看見了兆豐。潘子琪的老婆披頭散發地跪著匍匐到兆豐跟前,朝兆豐磕頭作揖地哭喊:“兆豐大哥子,你趕緊把潘老幺製伏住吧!他瘋了啊!連他親娘老子都要敲腦殼啊!”兆豐把潘子琪的老婆扶起來,交給後麵的白曉楊,徑自走到潘子琪的麵前,說:“潘老幺,你咋用槍指著你的親娘親老子呢?你是不是真的瘋了?”潘子琪用紅彤彤的眼睛瞪了兆豐一眼,朝兆豐大聲喝道:“我不朝著她朝誰?祠堂裡在鬥爭偷雞賊,她在家裡偷雞煮,頂風作案啊!朝我臉上抹黑啊!壞我的名聲啊!”兆豐越聽越氣,甩手就給了潘子琪一記響亮的耳光,黑暗中傳出一聲脆響!兆豐朝潘子琪咬牙切齒地罵到:“你狗日的還有沒有人性?你狗日的還是不是人?啊?他是你親娘啊!你三歲的時候她就守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親娘啊!你狗日的忤逆不孝、遭天打雷劈、犯天條的東西!你還有名聲了?你的良心都拿給狗吃了,你還有名聲了!”潘子琪被兆豐響亮的耳光給扇蒙了,但馬上又將槍栓拉得嘩嘩地響,用槍對著兆豐,歇斯底裡地暴喝道:“兆豐,你敢對抗政府嗎?你想造反嗎?你信不信老子一槍撂了你狗日的!”兆豐臉上露出一股殺氣,他眉頭一皺,閃電般地朝潘子琪衝過去,一個漂亮的背挎就將潘子琪撂倒在地,又將他反轉過去,反剪著雙手摁在地上,說:“你腦殼裡頭是不是裝的大糞?啊?是不是裝的大糞?”潘子琪卻歇斯底裡地大喊起來:“兆豐造反咯!毆打革命乾部!毆打共產黨員!兆豐造反咯!村子裡的革命群眾們,一起來打倒這個造反派啊!”遠遠圍觀的鄰居發出一陣哄笑,有兩三個小孩興奮得邊跳邊鼓掌!兆豐的情緒逐漸地失去了控製,躲在地宮裡不能見天日的萬展飛、委屈的白曉楊的影子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又氣又怒的他騰出一隻手,啪啪啪地又連扇了潘子琪幾耳光。潘子琪哇哇哇地大哭起來。白曉楊從來沒有見兆豐這麼盛怒過,她慌忙上去拉兆豐,說:“兆豐叔叔,不要再打潘叔了。”兆豐終於住了手,站起來,餘怒未消地理了理棉襖的衣擺,朝地上哇哇大哭著的潘子琪吼道:“你一會兒就可以糾集幾個民兵來逮老子。老子奉陪到底!呸!”兆豐對著潘子琪又踢了一腳。潘子琪沒有從地上爬起來,隻是趴在地上哭。兆豐這時上去扶匍匐在地上的潘婆婆,潘婆婆卻一個勁地喊疼,兆豐問:“老人家,你哪兒疼?”潘婆婆指了指腰間的位置。兆豐又狠狠地瞪了地上的潘子琪一眼,然後把潘婆婆抱起來,走進了屋子。那兩個跟著潘子琪來的民兵一直蹲在陰暗的角落裡沒有動,見兆豐抱著潘婆婆走進屋裡去了,才走過去把潘子琪扶起來。羞於見人的潘子琪幾步跑進了屋子。一會兒,兆豐走了出來,臉色陰沉得嚇人。白曉楊上去問:“婆婆沒事吧?”一時間控住不住情緒的兆豐眼睛裡流出了眼淚,他哽咽了,說:“怕是活不過今天晚上了。”說完掉頭就朝村子外走。屋子裡這時傳來潘子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娘啊!兒不孝啊!娘啊!我的娘啊!”白曉楊心裡發顫,緊緊跟著兆豐走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