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幺爺覺得張子恒說的這個事情還真是個事情了。他悶悶不樂地端一個矮凳子坐天井裡吸葉煙,腦子裡開始亂糟糟的了。白曉楊這時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她披著大紅錦緞的棉襖。這是張婆婆出嫁時穿的陪奩,也是張婆婆壓箱底的東西,一輩子除了出嫁那天穿過,就再也沒有穿一回了。隻是五黃六月的天氣裡,拿出來在天井裡曬曬,然後就放上樟腦丸子收進箱子裡。沒事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房間裡背著張幺爺穿穿,對著一個圓鏡子照照,又趕緊脫下來。這件錦緞棉襖應該算是張婆婆在張幺爺跟前最說得起硬話的陪奩。有幾回張幺爺閒得沒事,想重溫一下當年張婆婆當新娘子的情景,就叫張婆婆把這件錦緞棉襖穿上讓他長長眼,可是張婆婆總是虎著臉說張幺爺越老越沒個正經,老都老了,還心花得很。這就讓張幺爺心裡很不得勁。張幺爺正抽著葉煙發著愣,聽見堂屋的門嘎吱一聲輕響,披著大紅錦緞棉襖的白曉楊就從堂屋裡出來了。冬天裡明豔豔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白曉楊披著的那件錦緞棉襖上,頓時,原本灰不溜秋的天井裡呈現出了一種喜洋洋的光暈。張幺爺抬起頭,看著白曉楊,一時間眼睛發直,腦子裡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點,張婆婆出嫁時的俊俏模樣立刻就浮現在他眼前。白曉楊見張幺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走過去,朝張幺爺說:“幺爺,你在想啥事情嗎?”張幺爺猛地回過神來,表情有點慌亂地說:“哦,是在想一個事情。你咋不在房間裡躲著?冬天裡有霜風雪風的。”白曉楊說:“沒啥的。幺婆婆成天叫我躲在房間裡,我都快悶死了,今天外頭陽光好,我出來透透氣。”張幺爺起身讓白曉楊坐,自己又到堂屋裡端了一條凳子出來,坐下。白曉楊看著張幺爺,張幺爺卻不敢看白曉楊,從兜裡拿出一個布包,裡麵碼的是尚未裹好的葉煙,他低著頭裹起葉煙來。白曉楊看了一陣張幺爺,說:“幺爺,你心裡有事?”張幺爺抬了一下頭,還是不敢和白曉楊的眼睛對視,趕緊把頭埋下,邊理著手裡的葉煙邊支吾著說:“沒啥事……真的沒啥事。”白曉楊笑盈盈地繼續看著張幺爺,說:“幺爺,你瞞不了我的,你的事都寫在你的臉上呢。”張幺爺的神情越是慌張,用手抹了一把臉,說:“我臉上有字了?”白曉楊咯咯地笑,說:“我不是說你臉上有字,我是說我從你的表情裡就看出你心裡有事。”張幺爺鬆了口氣地說:“小白,你把幺爺嚇一跳,嗬嗬……”白曉楊說:“說吧,幺爺,有什麼事?”九九藏書網張幺爺說:“真的沒事。”白曉楊說:“你心裡有事,幺爺!你騙不過我的眼睛的。而且我還知道是我和庹師的事讓你為難了。”張幺爺被白曉楊追得沒地兒躲了,總算停止了手裡的動作,抬起頭,看著白曉楊,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小白,你能不能給幺爺說實話,你和庹師究竟是為什麼來我們村子裡的?”白曉楊笑盈盈地朝張幺爺搖頭,輕聲說:“我什麼也不能給你說,幺爺。”白曉楊神情安然,她望著張幺爺,有一抹清淡的笑容始終掛在彎彎的嘴角上。張幺爺也看著白曉楊,想了一下,說:“好吧,小白,既然你實在不願意說,幺爺也就從此不問你了。幺爺也不是那種愛管彆人閒事的人。”白曉楊說:“幺爺,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張幺爺嗬嗬笑道:“小白,幺爺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你不願意說,幺爺當然不能逼著你說。誰心裡不擱點事情?”白曉楊說:“可是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我和庹師給你添什麼麻煩了嗎?”張幺爺卻說:“小白,你問我的話我也可以不說行嗎?”白曉楊果斷地說:“不行。”她始終看著張幺爺的眼睛。張幺爺被白曉楊盯得有種沒有退路的感覺。他把煙杆在凳子上磕了磕,歎了口氣說:“小白,既然你都問到這份兒上了,幺爺我就不用在你麵前藏著掖著了。剛才張子恒來我這兒給我提了個醒,說你在我這兒住恐怕不是長遠之計啊!”白曉楊沒有打斷張幺爺的話,專注地看著張幺爺。張幺爺接著說:“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你和庹師就是衝著咱臥牛村來的。我幺爺也不能趕你們走。你和庹師是好人,這我相信,可是彆人相不相信就很難說了。人心隔肚皮,誰看得清誰的心是咋長的,你說是不是?”白曉楊點頭。“所以剛才子恒過來給我說,想給你和庹師重新安排個住處。”“安排在哪兒?”白曉楊問。張幺爺說:“在臥牛山找個蠻洞暫時住下。”白曉楊低下頭,沒有吱聲。張幺爺看著白曉楊,臉上全是內疚的神情。這時,白曉楊的兩滴眼淚滴落在地上。白曉楊的眼淚就像滴在張幺爺的心坎上一般,把他的心尖都燒灼得疼了。張幺爺小心著說:“小白,幺爺也不是一定要趕你走,幺爺也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白曉楊欷歔了一下,抬起頭,眸子裡盈滿了淚水,說:“幺爺,你讓我去哪兒住我就去哪兒住。我不會有啥說的。”白曉楊柔柔的聲音透出些許可憐和無奈,張幺爺更是不忍心。他使勁一咬牙,說:“小白,你放心,幺爺決定了,你就住幺爺家裡。誰要是敢說三道四的,我幺爺就不認他!包括那狗日的張子恒!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乾閨女!我就是你乾爹!”張幺爺說了這狠話,又有點後悔。他怕白曉楊不答應。白曉楊淚光閃爍地朝張幺爺點頭。張幺爺的心一下子就陽光明媚起來,眉毛胡子上掛著的全是笑意。他像是被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昏了頭腦似的,說:“嗬嗬……我張韋昌以為這輩子就隻有守著你幺婆婆孤家寡人地過一輩子了。這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啊!到老了,老天送我個子孫滿堂!嗬嗬……就這麼說定了,小白,不許反悔了,你現在就改口叫我乾爹!嗬嗬……”白曉楊輕輕叫了聲:“乾爹!”張幺爺應了一聲:“哎——”一時間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一口被葉煙熏得焦黑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烏光。這時,幺婆婆從外邊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進門,轉身把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張幺爺和白曉楊都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張幺爺朝張婆婆吼道:“老刁婆子,你慌慌張張地跑啥?鬼攆起來了?”張婆婆喘息不止地說:“是子恒回來讓我給你報個信,民兵連長吳章奎帶著三個民兵來祠堂裡了,還背著槍!”張幺爺“哦”了一聲,站起來,說:“是哪個狗日的露了口風,這麼快?”張婆婆說:“子恒正和民兵連長在享堂裡說話。他背著讓我趕緊回來給你報個信。”張幺爺於是朝張婆婆說:“你就在家裡陪著小白,把大門給我死死栓上。不是我叫門,誰來也彆開。”張婆婆神色緊張地點頭。張幺爺故作鎮定地說:“不要慌。民兵來了怕啥?又不是土匪棒老二來了。”張婆婆還是緊張。張幺爺又朝張婆婆說:“還有個事情我給你說下,我收小白做乾閨女了。這下子我們老兩口子下半輩子就有靠了。”張婆婆卻著急地說:“你還靠個先人!火都燒到腳背上了,還有閒心想下半輩子的事情,趕緊去祠堂看看吧。”張幺爺幾乎是被張婆婆推出天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