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音莫違(1 / 1)

鳳影空來 傾泠月 12030 字 1個月前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休整了幾日後,東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這一戰,皇帝親率大軍掃除了久羅山頂住著的妖匪,頡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們的陛下,紛紛自發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數裡遠。行軍數日後,大軍隊伍裡的一輛馬車引起了士兵們的注意。許多天過去,卻不見車中有人出來,每日裡風將軍的侍衛杜康都要出入數次,可風將軍明明騎著馬在前邊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數,可豐太宰雖是坐馬車,可他的馬車行在前邊呢,而陛下與其他幾位將軍也都是騎馬,就不知這輛車中坐著的是何人,要勞杜侍衛親自侍候。帶著這樣的疑惑,這日大軍紮營休息時,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塊,猜測著車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誰也不知道,偏偏每次紮營林息時也不見車中之人下來,讓人好一窺真貌。士兵們猜來猜去沒個結論,也無人敢去求證,於是片刻便散了。當日,暮色朦朧裡,士兵們都圍著篝火用膳時,卻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馬車,可是他才到達車窗前,正要拉開車窗看一眼時,身後傳來問話聲:“你在此乾麼?”那人頓時僵在那,一動也不敢動了。“轉過身來。”身後的聲音顯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種不容人反抗的威嚴。那人慢慢轉過身,忐忑不安的看著風獨影。風獨影鳳目冷冷掃一眼那人,看其模樣可知是一名十夫長,“回答本將!”那十夫長目光不敢與她相對,隻垂著頭嚅嚅道:“屬下…屬下隻是有些好奇……”風獨影神色未變,隻是眼眸裡閃過一抹光芒,看著那名十夫長,微作沉吟,然後平靜的道:“你想知道這馬車裡是何人?”那十夫長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隻是垂頭站著。風獨影麵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容,“本將告訴你,這車裡的是久羅遺人。”十夫長一震,還不及反應,風獨影已冷聲叱道:“還不退下!”“是!”十夫長如釋重負快步離開。等那人走遠了,風獨影移眸看著安靜如無人的馬車許久,抬步離開。可才轉身,便見數丈外營帳前豐極悄然而立,顯然方才一幕儘收眼中,可他靜靜的站著,暮色裡如畫上一抹孤寂單薄的影子。風獨影心口一窒,無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襲來,一時隻呆呆站著,不能移動半步。自從久羅山下來,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她不曾與大哥、四哥單獨相處過,亦不曾說過一句私話,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那件事。有腳步聲傳來,卻是杜康端著米湯與藥過來,這時候該喂久遙進食了。那日雖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隻能灌些春湯米汁。風獨影收回目光,轉過身,微揚著頭,走回自己的營帳。豐極看著她的背影遠遠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馬車,然後吩咐:“石衍,備筆墨。”“是。”石衍應著,並將手中取來的披風披在豐極肩頭。一陣大風自營前刮過,吹得帳門嘟嘟作響,半空上遠去的風聲嗚嗚著,仿佛人的泣鳴之聲。“才十月風已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來要難過了。”豐極喃喃。“大人就彆站在門口吹風,你沒聽大夫說你要好好調養啊。”石衍嘴裡說著,手也就順手把撩起的帳簾放下,一時阻了冷風灌進,營帳裡便顯得暖和了些。“我自己就是大夫。”豐極淡淡道一聲,然後走回帳中長案前坐下。石衍忙將筆墨紙硯取過來。豐極一邊提筆寫信,一邊問:“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後可有說什麼?”石衍道:“陛下說就照大人與寧大人安排的就好。”豐極筆尖微微一頓,然後繼續寫信,“一會你將那”紫芝雪參丸“給杜康送一瓶過去。”“大人?”石衍微有猶疑。這“紫芝雪參丸”乃是豐極自配的靈藥,總共也隻得三瓶,一瓶當年給了風將軍,一瓶這些年來幾兄弟受傷時用得也差不多了,這餘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羅遺人用?豐極卻沒有再說話,隻是垂眸揮筆,從石衍的角度望去,隻看得半張側麵,如玉無瑕,如玉冰涼。“是。”石衍心底輕輕歎息一聲。不一會兒,豐極寫完信遞給石衍,“以星火令傳回帝都。”“是。”豐極的信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寧靜遠的手中,而同時也有一側消息很快的傳入帝都。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帝都皇宮。立冬後,百花謝儘,枯葉儘落,少了那些紅花綠葉的陪襯,便是富麗莊穆的皇宮也顯得有些蕭條,隻是靠北的“翠樾宮”裡卻依舊綠蔭蔭的鬆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顯得生機勃勃。如今這宮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國公主北璿璣,在皇帝封她為妃後,便將此宮賜給了她。自她入宮數月以來,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數宿在她宮中,一時皇宮裡盛傳其有專房之寵,獻殷勤的巴結的頗多。換個人或許尾巴要翹上天去了,但北璿璣卻不恃寵而驕,待人接物禮數周全,與其他宮的妃嬪相處亦是謙恭和煦,既不與人太過親熱,亦不與人太過疏遠,就那樣不溫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氣度。這日,北璿璣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閣裡讓一名懂棋的宮女陪她對弈,忽有內侍來報,說梁妃娘娘宮中有人求見娘娘。她微微一頓,放下棋子,“讓她進來。”“是。”不一會兒,一名年約二十出頭麵貌妍麗眉眼間帶著伶俐的宮女進來,懷中抱著數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見北妃娘娘。”北璿璣抬了抬手,“免禮。”“多謝娘娘。”蒲莘起身。北璿璣目光掃一眼她懷中的梅花,口中卻道:“聽說梁妃娘娘得了風寒,可有好些了?”“回稟娘娘,喝過太醫幾副藥後梁妃娘娘的風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宮探病,娘娘已可下地與大人敘語了。”蒲莘答道,接著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見宮中的”玉蝶梅“開了幾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給各宮的娘娘同賞。”說著她自懷中取出一枝梅花。“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璿璣笑了笑,“這梅花倒讓梁妃娘娘費心了,回頭替本宮謝謝你家娘娘。”然後轉頭吩咐一旁侍候著的宮女,“你去取個花瓶來養著。”又對一旁侍候著的內侍道,“你去為蒲莘姑娘倒杯茶來。”“是。”待宮女與內侍出門,暖閣裡便隻剩兩人。北璿璣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隨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將門口窗前掃視了一遍,然後回身看著蒲莘,“可是有什麼事?”蒲莘點頭,輕聲道:“今日午時梁大人入宮,梁妃娘娘與他單獨相談,奴婢雖借送茶的機會近得門前,可也隻隱隱約約聽梁大人說”…籌劃好了……萬無一失…定叫陛下亦無法可施…“這幾句。”北璿璣眼中波光一閃,然後輕輕頷首,“本宮知道了。”說著自袖中取過一串粉紅的顆顆如小指頭大小的珍珠手鏈遞給蒲莘,“這你收著。”蒲莘趕忙推托,“這等貴重之物,奴婢豈敢收。”“這是本宮以前的舊物,不曾入冊,宮中也無人見過,你放心收著就是。”北璿璣淡淡道。蒲莘本還要再推托一下,可抬眸瞥見北璿璣神色,便接過了珠子,並跪下行禮:“那奴婢多謝娘娘賞賜。”不一會兒,宮女與內侍回來,蒲莘喝過一口茶便離去,轉往其他宮送梅花。北璿璣倚在榻上慢慢把玩著棋子,想著蒲莘方才的話。看來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動了,卻不知這次到底抓著了什麼把柄,真這麼有把握?她慢慢想著,唇邊浮著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開棋子,目光掃見宮女正捧著那瓶梅花在暖閣裡轉著,似乎想找一個最合適的地方擺著。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仿佛紅顏倚著鬆柏。“把這梅花放你屋裡去。”北璿璣吩咐那宮女道。“呃?”宮女怔愣,回頭看著北璿璣神色不似假話,忙屈身道,“是,娘娘。”元鼎三年,十一月初。東始修一行抵達帝都,百官出迎。相較於上一次北征的凱旋,此次久羅剿匪雖取得了勝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顯得格外的冷靜。接受百宮的跪迎後,東始修即啟駕回宮,百官目送禦駕離去後亦紛紛散去。當夜戌時,梁鐸換上一身便服,坐一乘兩人小轎出門。轎子儘量自人少的街巷穿過,行了約莫兩刻鐘,到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行進幽暗無人的巷子,然後轎子停下,但梁鐸並沒有下轎,而是坐在轎裡等著。片刻,又一乘小轎抬來,在梁府轎前停下,轎裡的人同樣也沒有下轎,小巷裡隻兩盞燈籠照幾尺微光,一片幽靜。“我的人已確認,那馬車駛到風府,從車裡抬進府中的男子便是風將軍從久羅山上救下的人。”梁鐸開口道。對麵轎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確認了,那後麵的事便請梁大人費心了。”“自然,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鐸道,“隻不過…”說到這他頓住,等著對麵之人接話。對麵轎中人顯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會忘了我承諾,事後定舉薦梁大人為帝城都統。”梁鐸滿意的笑了,“今日找你來也不是為這事,隻是你我難得相會,所以想問問,下一步該是誰?”“太宰豐極。”對麵轎中人的回答幾乎是立刻的。梁鐸微微一愣,然後明白了,於是低笑出聲,“確實,先扳倒一個風獨影,我當帝城都統,便可掌握兵權:爾後扳倒豐極,你當太宰,主掌國政。如此一來,這帝都這大東還不儘在你我掌中,那時……哈哈哈!”對麵轎中的人顯然不似梁鐸忘形,冷靜的提醒道:“梁大人,雖一切皆如計劃,但還是小心謹慎為上,畢竟要妥當了眼前的,才能有後麵的。”“那是自然。”梁鐸收笑。“我先告辭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對麵轎中的人道。“慢走不送。”對麵轎子抬起,很快便消失於茫茫夜色裡。“走。”梁鐸吩咐。於是小轎又抬起,沿著巷子往前走,然後轉過彎又走了片刻,在一處小院前停轎。轎簾打起,梁鐸彎腰下轎,看著院門裡透出的一線燈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門而入。穿過小院,走到正堂,便見屋裡已坐著十餘人,這會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宮員來此,定都能認出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麵孔。“梁大人,你可來了。”堂裡眾人一見梁鐸到來紛紛起身。“讓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鐸抱拳道。“哪裡哪裡,隻是梁大人不來我們沒個主心骨。”眾人道。一番見禮寒暄後,各自坐定。“梁大人,可有確切的消息了?”一人問道。“嗯。”梁鐸點頭,“已探聽請楚了,風將軍確實帶了個久羅匪人回府。”聽到答案在座之人無不是含義相同的“噢”了一聲。然後又一人問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彈劾為好?”於是眾人都望向梁鐸。梁鐸陰陰一笑,“風將軍”私通匪人“並”窩藏遺匪“,居心叵測,辜負皇恩,枉為大東棟梁!”眾人聞言無不頷首。“梁大人說得有理,風將軍如此行徑實與謀逆無二!”“為著天下安危,為著朝綱清正,我等舍命亦要彈劾風將軍。”“可不是,風將軍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擔帝城都統一職,梁大人才是最合適不過了的。”“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長子,該當立為皇後。”“皇長子敦厚溫良,該當立為太子。”聽著眾人的附和,梁鐸心頭得意,麵上卻竭力擺出正容,道:“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為的是大東的天下,為的是萬千百姓,豈敢有私。況且梁某一介庸才,豈敢擔此重任。”“正因梁大人為國為民,我等才要舉薦大人。”“梁大人太過謙虛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一時屋裡恭迎奉承不止。卻說另一乘小轎在夜色裡匆匆而行,然後在鳳府後門停下,落轎後走出一名四旬出頭的男子,正是“英侯”鳳荏苒。他自後門入府回到書房,房裡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見他進來忙起身相迎,“父親。”這少年是鳳荏苒十六歲的長子鳳無衣。鳳荏苒點點頭,“今日入宮,你姑母可有什麼話?”“姑母就和平常一樣,沒有特彆交待的。”鳳無衣答道。“喔。”鳳荏苒微作沉吟。“父親。”鳳無衣看著鳳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裝扮,自是知其去了哪裡。“那梁鐸誌大才疏,為人驕橫自滿,豈是成大事者。”“為父知道。”鳳荏苒聞言淡淡一笑,“所以為父隻隱身其後,且與梁鐸合作隻是一時之策,你勿須擔心,為父心中自有升量。”“嗯。”鳳無衣點點頭。“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去睡吧。”鳳荏苒道。“嗯,父親您也早些安歇。”鳳無衣行禮後退出書房。屋外他的隨侍提著燈籠候著,在漆黑寒冷的夜裡,那一抹昏黃的燈光顯得暗淡。當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夢鄉,有的精心籌劃著。翌日。當某些人早早趕到金殿,準備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個措手不及時,內廷總管卻傳來了皇帝的旨意:大戰歸來,龍體勞累,免早朝。一時許多人失望,卻也隻得悻悻而返,準備明日早朝再諫。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舊以龍體不適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時紛紛猜測,皇帝這是真病了還是裝病?而梁鐸等人卻是冷笑一聲:陛下您不來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於是那些折子一本本由內廷送往景辰殿,皇帝雖不早朝,但他還是要批閱折子的。於是那一日,東始修在景辰殿裡看到了大把的彈劾風獨影“私通久羅山匪”瀆職不忠“、”窩藏久羅遺匪,居心叵測“的折子。可是他既無不快更未動怒,冷靜的閱著所有彈劾的折子。一直到未時四刻,他才將所有折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著台階而下,順著長廊而行,轉過一道一道宮門,沒無目的隻是隨意的走著。當日幾個弟妹都還住在皇宮裡時,無論是春夏秋冬,無論有多少爭吵,總覺得這皇宮裡填得滿滿的,特彆的熱鬨歡欣。如今,他們一個個搬離皇宮,隻留他一個住在這空曠的宮殿裡,留他一人站在這至高之處。“我們八人共征天下,我們八人同坐江山,我們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宮……”當年的誓言說得那般的輕鬆,當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他們八人做不到了,隻要他們八人齊心,便是天也要聽他們的!他慢慢的走著,靜靜的沉思,隨侍的內侍、宮女也隻悄步跟著,不敢打擾。“父皇!”驀然一聲清亮的叫喚傳來,隨著這一聲叫喚而來的是撲在腰間的力道,東始修回神,便見東天珵抱著他的腰。“父皇,您是來看兒臣的嗎?”東始修抬頭,這才發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春暉園”,前邊便是鳳妃的“馨寧宮”。“父皇,兒臣聽說父皇又打了勝仗回來了,兒臣就天天等著,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來。”東天珵仰著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蛋道。聞言,東始修心頭一軟,伸手刮了刮兒子的紅鼻頭,“父皇這不是來了麼,快領父皇進去,看你臉都要凍壞了。”“才不會。”東天珵抓著父親溫熱的大手心頭歡快,“父皇你冷嗎?快隨兒臣來,兒臣去給您端滾熱的薑湯去寒。”說著扯了他便往“馨寧宮”走,一邊還叫道,“母親,父皇來了!”進了“馨寧宮”,鳳妃自是滿臉歡喜,“這幾日臣妾老聽著說陛下龍體不適,正滿心不安的。”“沒什麼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須憂心。”東始修道。茈蘘乃是鳳妃閨名。“沒事就好。”鳳妃看東始修氣色確實無不妥當下放心,“這天冷了,陛下到暖閣裡坐著。”“嗯。”東始修踏入暖閣,目光隨意一瞥,便見案上擺著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這顏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宮中的玉蝶梅,便道:“這梅花倒是不錯。”“前幾日梁妃娘娘著人送來的。”鳳妃答道,見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幾個宮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來都是這般細致周到。”“哦。”東始修淡淡應一聲,調開目光,然後問起東天珵最近習字如何,練武如何,有沒有認真聽太傅授課等等。東天珵一一作答,並將寫的字取過來給父親看,又將背熟的書背給父親聽,一時又童言稚語的問父親下回出征能不能帶他一塊兒去…就這麼和和樂樂的說了會兒話,便到了申時,陪著母子倆一塊兒用了晚膳後,便以還有折子未批為由,起身回轉景辰殿。走出好遠,偶一回頭,卻見東天珵小小的身影還立在宮門前,腳下微微一頓,不由衝兒子揮了揮手,示意其回去,然後才轉身離去。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長子東天珺,梁妃所出:次子東天琨與長女東天琇,謝妃所出:三子東天琿,王妃所出:四子東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東天珵及二女東天瑤,鳳妃所出:六子東天珝,陳妃所出:三女東天琬,羅昭儀所出。與幾個子女雖不能朝夕相處,但自問待他們是一視同仁,兒女們待他亦是敬愛有加,卻隻這五皇兒天珵格外親近依戀於他,而且也隻他一貫的敬愛七個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還是裝的,一眼就可看出來,所以對於教養出這麼重情重義的孩子的鳳妃,他心底裡也是另眼相看的。半路經過“翠樾宮”時,想著回來後還沒去看過北妃,於是便折進了“翠樾宮”。那刻北璿璣正獨自琢摸著一局玲瓏,沒發現他進來,等到宮女提醒,她抬頭瞅見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顧自低頭思考著棋局。東始修也不怪她無禮,隻是坐過去看那棋盤。半晌,北璿璣歎了口氣,“還是解不了。”東始修笑笑,“愛妃這麼聰慧的人也解不了?”數月相處,北璿璣已知道,她偶爾任性的發些小脾氣時皇帝反而覺得這是她的真性情,對她反是更為寵溺。所以她故意泄恨似的把棋子一擲,道:“什麼破棋,簡直就是欺負人!”那日她穿著一件白緞夾襖,漆黑的長發披瀉肩背,額上戴一指寬的白玉質地的發箍,發箍上還嵌一朵約莫寸許大的金色芍藥,斜斜壓在左鬢角,襯得羊脂似的臉平添豔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樣冷冷的流露一絲傲氣的神情極是熟悉,東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後攬過她道:“這東西本就是耍著玩的,你跟它較什麼真。”“陛下一去這麼久,臣妾無聊嘛,隻好擺著玲瓏自個兒解悶了。”北璿璣杏眼睨著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東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際劃過,撫過她柔嫩的臉頰,然後落在她鼻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禦花園看看,去其他宮裡找人說說話,總比一直悶在屋子裡好。”“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動,而且……”北璿璣說到這頓住不說了。“而且什麼?”東始修一挑眉頭。“沒什麼。”北璿璣倚著東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隨意卻又親密的把玩著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麼有空過來?”“朕在宮裡隨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這了。”東始修道,目光在屋裡一轉,“不是說梁妃給每宮都送了梅花嗎,你這怎的不見?”北璿璣淡淡道:“臣妾隻愛白的或紅的梅花,不愛那混色的,所以讓擺在彆處。”“哦?”東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來,你這般若給傳出去,豈不讓人嚼舌根。”“她們愛嚼就嚼去。”北璿璣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不想為討好誰而勉強自己,也不想刻意親近誰。”東始修浮起一臉的意外,“這話怎麼講?”北璿璣輕笑一聲,“陛下彆故意裝不知,臣妾雖是才入宮卻也是聽聞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個死裡逃生之人,所以什麼也不摻和,就想安安寧寧的過日子。”“哦?”東始修應得意味深長。“陛下。”北璿璣收起了笑,扯著東始修衣袖的手也靜靜伏著不動,神色黯然憂傷,“臣妾在這裡是個孤魂,臣妾隻有陛下一個親人,臣妾也隻要陛下一個親人。”聽著這話,東始修不由微微動容,伸手攬她入懷,輕輕歎息:“璿璣。”“陛下。”北璿璣倚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聲音輕渺如煙,“璿璣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璿璣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璿璣在,陛下不在,璿璣自也不在。”東始修沒有說話,可是擁入懷中的嬌軀是這般的溫暖,聽入耳中的話是這般貼心慰意。朕做了大東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蒼賜了一點補償嗎?他一動也不動的擁著懷中的妃子,麵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測高深。東始修連著幾日不曾上朝,豐極又在府中養病,風獨影自回帝都後即閉門不出,所以忙壞了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幾人。不但要處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見著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為祭天做著各方準備,所以幾人日入宮庭內宿官堂,已是數日不曾回府了。而同時梁鐸諸人則是有些焦灼,這折子已連日連番的遞上去了,而陛下卻沒一點動靜,跟以往行徑大不相同,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樣大發雷霆而後府護風將軍,那他們更有說辭,更能煽動百官,到時陛下再是護短也不能堵悠悠眾口。於是他想找鳳荏苒再行商議,但送出消息後鳳荏苒避不會麵,暗罵一聲奸滑後,梁鐸亦隻能暫時按住不動。十一月初六。這日,東始修照舊不上早朝,然後他在景辰殿裡,等來了寧靜遠,兩人閉門商議了一個時辰,寧靜遠才出宮離去。酉時,東始修獨坐景辰殿中,龍荼來報:“陛下,玉先生到了。”神遊天外的東始修在聞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後他回過神來,霍然起身,疾聲問道:“玉師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玉先生在淩霄殿。”龍荼答道。東始修奔出去的腳步一收,然後迅速轉身往淩霄殿方向去,等到了淩霄殿,推開殿門,便見一人憑窗而立,背影欣長而清瘦。一見那個背影,東始修頓時心神一緩,胸膛裡一股暖流緩緩漫開。“玉師。”步入大殿,大東的皇帝神態恭謹而真摯的向窗邊的背影躬身行禮。龍荼悄悄的將殿門合上,然後走出三丈,靜靜守候。窗邊的背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齡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發,樸素如山野村人。大殿裡未曾點燈,光線暗淡,隻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著他山水一般淡遠的眉目,有著超脫俗世的澄明寧靜。“始修,你過來。”窗邊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東皇帝名諱的隻有那傳奇帝師——玉言天。大殿的左側有一扇丈高丈寬的落地圓窗,窗前地上鋪著厚實的軟毯,上麵置著小小一方矮幾,平日他們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談。此刻東始修抬步過去,脫掉鞋,踩著軟毯走到窗前。“你看。”玉言天指著窗外道。窗前是一株梅襯,生得極其高大,開著滿枝丫的梅花,從他們站著的窗下往上看去,隻見殷紅的梅花簇簇綻放,就仿佛是開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風裡,亭亭搖曳,如同叢叢焰火熱烈的在天空燃燒跳躍,豔光四射,灼人雙目。見此景象,東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玉言天語氣淡然,說完後他轉過身在軟毯上坐下,微抬首看著依立在窗前的東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發現。”東始修心頭一震,腦中依稀有什麼閃過,目光自窗外的紅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對麵坐下,“多謝玉師教誨。”玉言天隻是淡淡一笑,伸手取過矮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隨著嫋嫋白氣,一股茶香在殿中彌漫開來,清香沁鼻。“數年不見,玉師可好?”東始修望著對麵的恩師。看其容貌神誌,與分彆之時並無兩樣,其實從他們少時與之相遇起,恩師就一直是這個模樣,他們如今都為人父,可恩師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老。玉言天將一杯茶推到他麵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飲一口放下,才抬眸看著他,道:“這些年,與你師母在一小村莊裡住著,養了些雞鴨,又養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著師曠讀書之餘也一道耕種、采茶、釀酒…倒算是應了少時之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聞言東始修倒無驚訝,那麼多年相處,他自知恩師之習性。“師母身體如何?小師弟如今也該是長成大人了。”“你師母很好,師曠個子倒確實長高了許多。”玉言天麵上一直掛著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與神態卻有如春風拂過雪原,亦清亦明亦暖。隨意的一問一答,令東始修覺得肩頭鬆緩,心神慢慢變得沉靜,端起茶杯啜一口,頓一股暖流灌入腸肚。一時漸趨暗淡的暮色裡,大殿中隻茶香嫋嫋,偶爾一點飲茶的微響,安靜得如深潭古寺。一杯茶飲完,兩人擱下茶杯,相對而視,一個是山水之悠遠,一個是淵嶽之沉穩。片刻,玉言天溫和清暢的聲音響起:“我來的路上,聽聞了你們剛剛蕩平了久羅山,可這不該是你讓重淵尋我的緣由。”當年一統天下後,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卻在江山已定富貴在握之時,不取財帛,不告行蹤,布衣老馬,攜著妻兒瀟灑而去。無論八人怎麼想儘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隻得千裡送彆,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後玉言天無奈的留一句“好吧,萬一……你們有事,可找重淵尋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淵是江湖遊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這一條線索,既是拗不過八人的執著,也是他舍不得徹底的丟下弟子。“玉師。”東始修輕輕喚一聲,卻又不語了,轉過頭目光望著窗外,刀刻似的麵孔上平靜無波,隻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遠,似乎落在了天的儘頭,又似乎看到了歲月之外。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坐著,看著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沉默了半晌後,東始修開口:“玉師,百姓想到皇帝,總隻想到至高的皇權至尊的富貴。”他依舊側首望著窗外。玉言天微微頷首,卻既非認同亦非反駁。“其實當年的我們又何嘗不也是這樣想的。”東始修漆黑的眉頭一揚,眼中帶出一抹輕淺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後才知道,這肩膀上,一邊確實枕著無上的權威與榮華,一邊卻壓著重逾千山的負擔與責任。”玉言天不語,靜靜看著東始修。“自然,我並不後悔當這皇帝。”東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裡顯得格外清晰,眉目間舒展著帝王的雍容與自信。“當年,在我應承與梁家聯姻之時便已有心理準備,無論成事與否,無論功過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應承擔。”玉言天微笑,隱約讚許之意。“玉師,我今日已為皇帝,萬事當有抉擇。”東始修回轉頭,目光望向恩師,平靜而從容。“我尋玉師來,隻因玉師於我們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師才有我們八人的今日,才有這個大東王朝,所以我雖做下了決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師一聲。”玉言天心中一動,腦中想著的卻是這一路上所知所聞。“玉師,我已做下決定。”東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堅定。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移過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如火般濃豔熱情,亦如血般淒豔冰涼。默默的注視片刻,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那血禍是應驗在久羅山上。”他的聲音裡含著深切的哀傷與難以名狀的悲情,還隱隱流露出自責與無奈,那樣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身上實屬罕見,令東始修微微一驚。可玉言天說了那一句後卻沒有再開口,隻是目光定定望著窗外,看著天光一點一點黯淡,看著紅梅漸斂豔色。一時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靜寂裡。東始修盤坐不動,如一座靜默的山嶽。過了許久後,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東始修。漆漆的暮色裡,東始修的五官神態顯得模糊,隻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風平浪靜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卻看得到他內心深處藏著的暗潮,他拚命壓製著浪濤。他暗暗歎息一聲,以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在那片靜海上投下一顆巨重石:“你雖已做下抉擇,可心底還隱隱的掛著一絲希望,總是有一點不甘心,不是嗎?”東始修一震,平靜的眼眸裡頓波瀾驟起。玉言天靜靜的看著東始修,那澄靜的眼眸如同明鏡無塵。麵對這樣的目光,東始修隻覺得自己裡裡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隱晦的心思亦無所遁形。思及此,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卻又湧出莫名的更為激烈的情緒,他不由握緊了雙拳。看著東始修冷靜的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玉言天讚許之餘亦心生憐憫。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麵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東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樂多半是假裝用來糊弄人的,隻有東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舉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動如山,可見這幾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收斂些狂縱的稟性,可是……他還是東始修,是重情重義到桀驁癲狂的東始修。“始修,你可怨玉師當年讓你娶梁家女?”聞言東始修微征,然後斷然搖頭,“玉師,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嚴,豈會有怨言。”“悔嗎?”玉言天再問。東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動,卻依舊道:“不悔。”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平靜的看著他。在那雙明鏡無塵的眼眸之前,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所隱遁。所以東始修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如同最深長的最隱秘的歎息,“有時候亦有過”要是當年沒有娶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平靜,卻含著濃濃的苦澀,“我坐擁江山帝位,可對我心中殷殷切切念著的卻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聽著這樣的話,玉言天靜默著,神情平淡,水鏡似的眼眸裡甚至不曾起一絲波淵,隻是在心底輕歎:果然,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這天下能讓東始修動搖的隻有鳳凰兒。“玉師,此念不知何時生,亦不知何時止。”東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淒愴,見者心酸。玉言天依舊沉默著。片刻,他提過茶壺,再取過茶杯,倒滿兩杯茶水,然後一左一右置於幾上,“左邊是鳳凰兒,右邊是江山帝位萬千美人,你選哪一杯?”完全沒有考慮的,東始修端起左杯,一飲而儘。對於東始修的選擇,玉言天一點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許不會知道,大東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隻不過是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人欺負,隻是為了給妹妹吃好的穿好的。他取過茶杯再次倒滿,道:“左邊是你和鳳凰兒隱遁山林逍遙度日卻天下動亂眾生淒若,右邊是你與鳳凰兒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選哪一杯?”“玉師…”東始修心頭一窒。“選哪一杯?”玉言天的聲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斷玉。東始修伸手,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栗,他的眼睛望著左杯,可他的手卻隻能伸向右杯,端起來,仰頭閉目,一口飲儘,卻如吞荊刺,如飲黃連,痛徹腸肚,苦徹心膽。“傻孩子。”玉言天歎息的看著東始修,清明的目中終於流露出慈愛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該知曉,無論你空懸後位多少年,鳳凰兒永遠都隻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那一句落入東始修耳中,頓聞“哢嚓!”一聲,握在東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玉言天定住目光。殷紅的鮮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幾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裡清晰可聞,然後順著矮幾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可是東始修恍然未覺,他垂目望著自己的手,看著碎瓷墜落毯上,看著鮮血汩汩流出,輕輕如呢喃般道:“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玉言天沒有動,沒有說話。“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鳳凰兒要嫁人了……”東始修喃喃不斷,然後猛然抬手一拳擊下,“砰!”的一聲,矮幾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壺茶杯摔落軟毯滾落大殿,茶水飛濺開來,落在兩人衣上、麵上。“鳳凰兒要嫁人!鳳凰兒怎麼可以嫁給彆人!”東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幾頓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呆了那人!”東始修身體裡那根名為“冷靜”的弦已緊緊崩了近一個月了,又或者說已崩了許多年了,此刻終是崩到了極限,壓抑著的焦慮、失落、憤怒、憎恨、悲傷便破閘而出,彙成了近乎癲狂的發泄。“鳳凰兒怎麼能嫁給彆人!鳳凰兒是朕的!鳳凰兒是朕的!”又一拳擊下,碎木成沫。“朕要殺了那人!朕要殺了那些臣子!他們怎敢那樣對朕的鳳凰兒!朕要殺了他們……全都殺了!”那些理智之下決不會傾吐的話語與憤恨,在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賴的恩師麵前,頓如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的東始修不再是威嚴的大東皇帝,隻不過是一個悲傷、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著,朦朧的暮色裡依稀可見麵上肌肉扭曲,顯得猙獰可怕,如同籠中負傷的野獸。“叮叮叮……叮叮叮……”殿中忽然響起一串跪響,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麵,脆脆的如同鶯鳴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開,卻是玉言天以碎瓷相擊而成,雖隻是簡單的叩擊,卻極有韻律,仿佛每一響都敲在心弦上,一聲一聲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憤恨……“叮叮叮……叮叮叮……”東始修胸膛裡奔湧著的憤怒、凶暴隨著這清脆輕柔得如同音樂般的叩擊聲慢慢鬆緩,慢慢淡去,漸漸消散…兩刻之後,當玉言天停下叩擊,對麵的東始修已恢複常態,隻是眉眼之間籠著深深的疲倦。“玉師,你可知我為何尋你?”玉言天沒有答,隻是輕聲道:“你累了,睡吧。”東始修看著他。“放心,為師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陣微風拂過,東始修闔目臥倒。夜幕降臨,窗外朦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靜靜坐在一片黑暗裡。很久後,殿中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身為他們的師父,他怎麼會不知道東始修為何那麼急切的尋他。他再不來,大東皇帝便要陷入癲狂之中,或是擄著他最重要的人棄位而去,更可能會成為大開殺戮的暴君。他是他們的師,亦是他們的父,隻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癡!“鳳凰兒,你真不愧這個名號,羽翅扇動,必風起雲湧。”大殿裡最後響起這麼一句歎息,而後沉入靜寂。翌日。東始修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已許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時,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沒有的平靜,令得耳目格外的靈通。窗外紅梅嫩黃的花蕊清晰可見,遠處隱隱傳來南片月的叫嚷聲“玉師回來了為什麼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應該最疼我,所以也該先看我!”看來弟妹們都知道玉師回來的消息了。東始修微微一笑,抬頭,沐著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陽,看著窗前矗立的身影緩緩開口:“玉師,我們八人情誼依舊如昔。”窗邊的玉言天微微點頭,並沒有轉過身來。“可是,這卻令朝臣視他們為眼中釘。”東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這天下本是他們打下來的,他們有安邦定國之才能,可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們重用他們?我還在,已是如此局麵,若等我的兒孫繼位,那時的他們會如何對待我的弟妹?削官貶爵?抄家屠族?玉師,我不敢想象以後。”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聽著。“玉師,有時候細細想想便覺得世事真是可笑。”東始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曆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鳥儘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卻是任人唯親,人人讒害。”“人本是世間最複雜的。”玉言天淡淡道。“最初起兵,為的是保護弟妹,至今時今日坐擁江山,依不改初衷。”東始修仰首,透過窗外的梅樹,了望不遠處高高聳立的八荒塔,然後他推窗,折下一枝紅梅,“玉師,朝局已至此,我亦隻能如此。”“你為天下之君,自擔天下興亡。”玉言天轉過身來。話音落下之際,“砰!”的殿門被推開,南片月跳著跑了進來,“玉師!我好想你啊!”“玉師。”陸續跨入大殿的幾人莫不恭敬而歡喜的喚著恩師。“你們來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撫育的愛徒。淩霄殿裡,那一日迎來了許久不曾有過的開懷笑語,和著暖暖冬陽,一掃近來籠於帝都上下的陰霾。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時六刻。天還隻蒙蒙亮,清晨的寒氣如冰刀刺骨,許多的人都還睡在熱被窩裡做著甜夢,而帝城長街上,一到士兵踩著齊紮的步伐快速奔過,刀劍碰觸盔甲發著“叮當”脆響,在冬晨裡如同冰洞裡的水滴聲,讓人聞聲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將之團團圍住,朦朧的晨光裡,依稀可見府前匾額上龍飛鳳舞的題著“梁府”二字。那時刻,這府富麗奢華的府邸的主人梁鐸剛剛洗漱過,正由著婢女們侍候著穿上朝服,準備去上早朝。“砰砰砰!”一陣急劇的拍門聲響起。“什麼人啊?這麼早。”梁府的門人提著燈籠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了門栓,剛將大門拉開一道縫兒,門便被外麵一股大力推開,然後一大幫士兵迅速湧入。“梁鐸接旨!”一聲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寧靜,府中早起的仆人看到那些腰懸刀劍氣勢洶洶的士兵,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膽顫心驚。不一會兒,梁鐸聞訊趕來,見到如此陣仗亦麵現驚色,可還不待他開口相詢,前來傳旨的禁中都尉宋堯高舉聖旨喚道:“梁鐸接旨!”“臣梁鐸接旨。”梁鐸心頭忐忑的跪下,然後一府的人嘩啦啦跟著跪倒。虔侯“梁鐸,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儘忠圖報,反貪財納賄,結黨營私,謀亂奪政,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其妾梁張氏,以色賄官,暴斂財物,依勢淩弱,著解廌府監押候斬!梁府家財沒入國庫,梁氏一族男丁幾十五以上皆成極邊!欽此!”當宋堯聖旨念完,梁府裡所有的人都從頭涼到腳,梁鐸更是當場軟倒在地。“梁大人,還不領旨謝恩。”宋堯冷聲喚道。“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鐸醒過神當即搖頭大喊。“梁大人有沒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堯一聲令下,身後士兵頓上前捉餘梁鐸。“不!臣是冤枉的!”梁鐸大喊。“大人!大人!”“天啦,這可怎麼辦啦!”眼見梁鐸被拿,梁府裡諸人頓時淒惶大喊,個個六神無主哭作一團。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裡如此人家卻不單隻是梁府。在宋堯於梁府宣讀聖旨的同時,監禦史管宣、光祿大夫朱禮、太倉令周栗以“貪黷梁氏賄賂,與其結黨謀亂”之罪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少府丞馬準、侍禦史秦高、尚書仆射劉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貪財納賄”之罪革職抄家。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夢中醒來,聞得此消息時,隻覺一夜間已天地變色。而大喊冤枉的梁鐸,在解廌府裡,麵對著那些與他一同押來的管宣、朱禮、周栗等諸位朝官,麵對著一疊疊詳詳儘儘的賄賂明目,麵對著尹蔓箐及聆風閣管事等人證,麵對著那些記錄著何時何地他與那些朝官們的談話內容的證詞,頓啞口無言。“梁鐸、管宣、朱禮、周栗罪證確鑿,押入死牢,明日午時處斬!”解璃府尹白意馬當堂宣令。梁、管、朱、周四人頓癱軟在地,麵若死灰。同一日,一道聖旨送到了“蔚秀宮”,詔曰:“梁妃陰交外臣,謀權圖位,罪無可恕,廢黜為民,幽禁永巷。皇長子天珺年少,交‘馨寧宮’鳳妃撫育。”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梁鐸、管宣、朱禮、周栗、梁張氏押赴刑場處斬,帝城百姓空巷圍觀。午時,斬令下。刀揮之際,梁鐸大喊:“吾所為,皆與‘英侯’鳳荏苒相商也!”血灑,頭落,目睜,唇邊猶掛陰毒獰笑。那一句若平地驚雷,傳入在場所有人耳中,頓時滿城嘩然。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金殿早朝,“英侯”鳳荏苒跪奏皇帝:“臣為國戚,身受皇恩,本應儘忠圖報,然貪性未束,為梁氏重金所引,與其結交行私,犯欺罔貪黷之罪。今臣悔恨難當,願受死罪以正朝綱。”滿殿大臣聞之無不驚愕呆怔。爾後皇帝下旨:“鳳荏苒欺罔貪黷,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賜自儘。鳳府家財沒入國庫,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臣領旨謝恩。”鳳荏苒叩首。然後,殿前侍衛入內將他抑送至解廳府。殿中群臣無不忐忑自危。當日傍暮,白意馬自解廌府出來,正待回府,不想剛步下台階,一道人影迅速撲出跪倒他身前。“什麼人?”府前衙役當即拔刀相護。“草民乃罪人鳳荏苒長子鳳無衣。”跪著的人抬頭,是一張凍得烏青的少年麵孔。聽明來人身份,府衙衝到嘴邊的喝斥咽了下去,隻道:“此非你來之地,速速離去。”鳳無衣卻仰頭望著白意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寬待。草民身為人子,隻想給父親送一頓飯一壺酒,已儘人子之情,還望大人仁慈,許草民之請。“白意馬看著寒風裡少年的身子凍得發抖,卻跪得直直的,烏青的麵孔上一雙清湛堅定的眸子,不由輕輕歎息一聲,然後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少年的身上,轉頭對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領他去見他父親吧。”回首之際,眼角餘光瞟見數丈外的巷角立著一道人影,目光一頓,緩緩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蒼白,已非昔日的綺顏玉貌,隻眉梢眼角依帶著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關切的看著地上的少年,仿佛感應到他的目光,她抬眸向他望來,兩人隔著數丈之距,隔著十餘年時光,默默相視,彼此都已麵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頷首一禮,纖瘦的須脖彎出一道溫婉的弧線,仿佛一個祈求,又仿佛是道彆。他微微點頭回禮,然後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著的少年。鳳無衣未曾想到他的請求會如此容易就得到答複,頓時呆在當場。自聖旨降到鳳府,府中已是亂作一團,他本是想入宮去求姑母鳳妃相救,可往日通暢無阻的宮門前得到的是橫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鳳家已非昨日鳳家。他冷靜下來後,已知鳳家無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見父親最後一麵,可牢前的牢卒稱無陛下旨意不能相見。如今要求聖旨那是比登天還難,走投無路之下他聽從三姑鳳兼蔭的指點,等在解廌府侯著白意馬出府。今日一天,已讓這個侯門公子嘗儘人間冷暖,此刻白意馬一件披風,讓他幾近凍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來。他雖是少年老成,可畢竟隻十六歲。“是。”衙役應聲。鳳無衣回過神來,忙向白意馬叩首,“多謝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白意馬搖搖頭,然後轉身目不斜視的步下台階,乘轎回府。身後,衙役領著鳳無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離去。到了陰暗森冷的死牢裡,便見昔日雍容清舉的英侯一身囚衣臥於亂草上。“父親!”鳳無衣急步上前,卻隻能隔著牢柵相喚。鳳荏苒聽得喚聲,坐起身,見到兒子眼中閃過驚喜,麵上卻皺著眉頭道:“無衣,你不該來。”“父親……”鳳無衣哽咽難語。鳳荏苒輕輕歎氣一聲,望向那衙役,“這位大哥,能否讓我父子敘話片刻?”那衙役點點頭,走開了。“父親。”鳳無衣一直強忍著的淚終是流出。“不要哭,無衣。”隔著牢柵,鳳荏苒伸手撫了撫兒子的頭頂,“你今後便是我鳳家之主,要堅強些。”“父親。”鳳無衣抬頭看著父親,“那梁鐸不過臨死一語,無憑無證,您為何要認罪領死?”“傻孩子。”鳳荏苒輕輕搖頭,“隻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父親。”鳳無衣心頭悲慟。鳳荏苒目光望向牢門前,見無人影,才壓低了聲音道:“無衣,為父此刻所說的話你要謹記在心。”鳳無衣拭淚點頭。“我們五大家族雖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鐸臨死一招雖無憑據,可陛下必然記在心上,便是一時不動,他朝對付起來,梁家便是鳳家的寫照。今日我鳳氏雖倒,可除為父一條命與些身外之財,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與五皇子安然,隻要他們在,我鳳氏不絕。“鳳荏苒握住兒子之手細細叮囑,”為父死後,你帶領族人移居效野,閉門讀書,韜光養晦,隻待時機一到,自有我鳳氏崛起之日。““兒記住了。”鳳無衣思及父親死期在即,頓又忍不住流下淚來,“隻是,父親……您……”哽咽數聲,卻是無法成語。鳳荏苒看著兒子亦是滿心悲痛,可他強忍酸楚,道:“無衣,今後之路必然艱辛,你要好自扶養弟妹,孝敬你的母親。梁氏已覆,你三姑與表妹你也要照顧好。”“是,兒記著。”鳳無衣點頭,死死抓住父親的手。鳳荏苒卻放開了兒子的手,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為父要說的便是這些,你去吧,這不是久留之地。”他細細再看兒子一眼,然後決然背轉身去。“父親!”鳳無衣心頭大痛,終是忍不住慟哭。“走!”鳳荏苒閉上眼。鳳無衣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提過一旁的竹籃,“父親,這是兒帶來的酒,兒便在此拜彆父親,願父親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鳳荏苒眼角滲出淚水,可身子卻紋絲不動。鳳無衣起身,再抬袖把麵上淚涕擦拭乾淨,再看一眼父親的背影,然後轉身疾步出牢。初九,卯時。鳳荏苒白綾自儘。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經顯貴的五大家族,頃刻間便倒了梁、鳳兩家,並管宣、朱禮、周栗三位大臣革職斬首,馬準、秦高、劉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職抄家。一時滿城風雨,人人噤若寒蟬。自然前些天,那些氣勢洶洶彈劾鳳影將軍的折子再也不曾出現過,而先前遞過折子的無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爾後幾日,天一直沉沉的難見陽光,顯得格外的陰冷而壓抑,也在如此的氣氛下,光陰寸寸的溜,一個轉身抬首間,便發現已到了冬至。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趕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自不應說,便是奉旨養病的豐極、閉門不出的風獨影亦都與百官一樣正裝朝服,靜候於圜丘。圜丘之上,早已準備妥當。三層圓台的北麵正中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層東西兩側分彆是日月星辰雲雨風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著玉、帛、牛、羊、豬、酒、果、菜肴等祭品及各禮器。圜丘的台階下,東西兩側設有編罄、編鐘、鎛鼓、篪、簫、塤、笛、琴、笙、瑟等樂器,此刻樂手整齊排列,顯得肅穆莊重。拂曉時分,齋宮裡鳴太和鐘。在恢宏悠揚的鐘聲裡,身著祭服的東始修跨步而來,步履之間自有一種仰吞天地的氣勢,在他身後,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遠,蕭蕭肅肅,卓然若仙。階下百官見之,有知曉那人身份的驀然驚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誰。圜丘上天燈高懸,照得壇內通明,卻又燔香繚繞,顯得縹緲朦朧。東始修步上圜丘,樂手們奏起“始平之章”,然後在悠揚的樂聲裡,祭天大典開始。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撤饌、送帝神、望燎九道儀式。樂聲裡,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階下百官亦跟隨跪拜行禮,一樣一樣隨著太常卿的唱誦步步做來,如此兩個時辰後才算是完成了儀式。眼見著燔柴已畢,可東始修卻沒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轉身麵向階下百官,朗聲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階下百官聞言無不疑惑,怔愣間,便見階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兩手,各捧一道詔書。皇逖兄妹幾人也麵麵相覷,不明所以。東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過一道詔書,雙手平舉,然後轉身跪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天地為證,神明為墨。予東始修,本為布衣,寒微之時與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義結金蘭,誓同福禍共生死。自此十餘年征戰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東基業。今予為天子,當諾昔日誓言:封皇逖為皇王,封地冀州;封寧靜遠為寧王,封地閩州;封豐極為豐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馬為白王,封地北州;封華荊台為華王,封地幽州;封風獨影為風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為南王,封地商州。爾後七王佐朕,治理天下,願上蒼庇佑,大東昌盛,太平安康!”東始修語畢,階下靜無人聲,群臣個個呆若木雞,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亦是震驚失語。可東始修起身,將手中詔書往燎壇上一放,頓時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燼。然後他轉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過另一道詔書,左手高舉,道:“此封王詔書存於淩霄殿內,凡東氏子孫不可違逆,天地神明共鑒!”他言罷再將詔書轉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雙手接過詔書,然後莊嚴的步下圜丘,交給等候一旁的內廷總管申曆。群臣們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幾日梁、鳳等臣子的下場,一時竟是鴉雀無聲。有幾名耿直的禦史想行勸諫,卻見嚴玄向他們微微搖頭。嚴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個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師玉言天,我等所慮他豈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卻依有今日之詔,可見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諫亦不可撼也。”連鐵骨錚錚的嚴玄都如此,群臣還能說什麼,圜丘之前靜肅如淵。而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卻是心情複雜異常。封王授國,何等尊榮之事,可他們此刻杳無喜色,仰首望著圜丘之上的東始修,心底裡升起憂傷與苦澀。至此,已無挽回。他們八人終要四散分離!《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載: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於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國,自此天下劃分九州。冀州皇王,閩州寧王,雍州豐王,北州白王,幽州華王,青州風王,商州南王。帝禦祈、雲二州。在東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個方位環立於祈、雲二州,七州麵積相加也還要稍遜於祈、雲兩州的麵積,隻是在後世變遷裡,七國的方位、麵積也有了變化。而祈、雲兩州日後又合稱為祈雲王城。祭天大典結束後,東始修起駕回宮。八荒塔前,淩霄殿裡,玉言天親自將封王詔書封存於大殿,自此淩霄殿成為皇宮禁地。當殿中所有侍從退下,玉言天回首望著殿中矗立的東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國,日後恐遺禍後世。”“玉師,天下臣民拜朕時總呼”萬歲“,可朕知道一百歲也活不到,世上沒有什麼千秋萬世,同樣也沒有永遠的一家天下,更沒有哪一個王朝能萬世不崩,自然也沒有萬世的太平。”東始修望著存著詔書的白玉盒,神情間有著一種超然的平靜,“若幾十年、幾百年後,東氏有不肖子孫荼毒天下,又或子孫無能駕馭七王,那他們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時,我寧願是我們八人中的後代來改朝換代,至少我們辛苦打下的天下依舊是在我們的子孫手中。”玉言天靜靜看著他,半晌後他道:“這幾年閒暇,為師寫了兩本書《玉言仁世》、《玉言兵書》,謄寫了八套,便贈你們一人一套。”他緩步踱至殿前,“為師把師曠也帶來了,就讓他與你的皇子們一起讀書吧。”東始修一震,然後驀然醒悟,誠摯的躬身行禮,“多謝玉師。”他讓自己的兒子輔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說教化七王之後,為的不過是讓這大東王朝能延續長久太平。玉言天拉開殿門,殿外的冬陽與寒風同時湧入,明光裡伴著冷峻。他輕輕歎息一聲,“今日種因,他日結果。”語畢即跨步離去,身後東始修依舊矗立殿中,靜靜的,許久後,他的輕語在殿中悠悠回響:“是善因還是惡果,千秋之後自有定論。然縱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玉言天離開了淩霄殿後,便出了皇宮。穿街過巷,一路來到風府,府前正遇上提著幾副藥回來的杜康。風府的書房裡,風獨影坐在書桌前,手中捧著一巷書,可目光卻怔怔望著窗外出神。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樹,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就仿佛是雪花於半空飛舞。發呆了好一會兒,風獨影收回目光落在書上,卻看不進一字,無奈放下。起身之際,一片梅瓣自窗外飛入,飄飄蕩蕩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靜靜看了片刻,然後放在桌上潔白的玉帛紙上,提過筆,蘸上墨,便在紙上寫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豔。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記得去年,探梅時節。一首詞還未寫完,窗外便響起杜康的聲音:“將軍,玉先生來了。”她筆下一頓,手一抖,一滴墨便墜落紙上。擱下筆,移步門前拉開門,便見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後的院子裡,玉言天負手立於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潔若雪。“玉師。”風獨影跨出書房。玉言天仰頭看著一樹梅花,道:“鳳凰兒,陪為師在這樹下賞梅飲酒如何?”風獨影頷首,然後轉頭示意杜康去準備。不一會兒,杜康便領著幾名仆人搬來了桌椅、屏風,椅上都鋪著厚厚的墊子,屏風圍在樹下擋著風口,然後又一名婢女端來了溫好的酒。師徒兩人在梅下相對而坐。“你們都下去吧。”風獨影吩咐。“是。”杜康領著仆人們退下。風獨影取過酒壺斟滿了兩杯酒,然後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師請。”玉言天抬手接過風獨影遞過的酒,先聞了聞,道:“梨花釀。”“嗯。”風獨影端起另一杯。“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飲一口後讚道。風獨影也飲了一口,才道:“這是今年春蕭艾姐釀了送過來的。”“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沒有想到今日還能喝上她釀的酒。”“有很多事,都是當年想不到的。”風獨影靜靜的道,微垂的眉眼間籠著淡淡的疲倦。玉言天聞言移眸看她。“當年我們乞討流浪時,又怎想到有朝一日會坐擁江山。”風獨影垂眸看著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著頭頂如雪的梅花,手輕輕一晃,杯中頓生花漣雪漪,一圈圈,一層層,仿佛無窮無儘。“玉師,天支山下相逢之時,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玉言天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著風獨影。這時,一隻青鳥忽然喳喳飛來,繞著梅樹飛翔,在花枝間清脆鳴叫,瞬間啼破庭院裡的清寂,令人刹那間以為是到了春天。玉言天抬頭,看著滿村雪梅裡那輕盈翹飛的一抹青翠,唇邊露出一抹淡如浮雲的微笑,看那青鳥飛落在風獨影的肩頭亦沒有驚奇,隻是伸臂抬手,那青鳥歪頭望了他一眼,然後展翅飛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鳴之餘還輕輕扇動羽翅,那姿態顯得極是愉悅。風獨影見之訝然,這是第一次見到青鳥親近彆人。“好有靈性的小東西。”玉言天看著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鳥,輕輕讚一聲,然後抬手,“去吧。”青鳥乖乖飛起,在半空中繞飛一圈後落在梅樹上。“鳳凰兒。”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鳥移向風獨影,目光清澄如鏡,“當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可久羅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風獨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頭驚愕又茫然。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的神色,顯得極為平靜,“你們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這天下最了解你們的自然是為師。”風獨影怔怔看著玉言天,張口,卻又閉上。“這些年我雖居於山野,可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靜靜道,“當年離開之時你們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負,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麵,卻也並不意外。”風獨影心頭又是巨跳,呆呆看著玉言天,“玉師早已料到了?”“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人所爭奪的無外乎名利權勢。”玉言天轉頭,目光空濛而悠遠的穿過屏風落向遠方,“有你們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無出頭之日,為著自身的權與利,你們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皇帝疏遠冷待你們,群臣或不會逼得如此緊,可皇帝絕不肯這樣做,若他真這麼做了,你們八人情誼定然生變,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能兩全其美,所以當年離開之際你們相詢時為師緘口不提。”“因為說了也沒用是嗎?”風獨影鳳目微凝,漾一絲苦笑,“玉師讓我們自己選,讓我們自己走,然後今日的局麵也是我們一手造就。”玉言天報以歎息。“同心同德,永不分離。”風獨影輕輕念著,“可我們到底沒能守住。人發誓許諾本是想永遠不變,可往往這些不想變的到最後都變了,倒好似這誓言承諾就是要讓人用來背棄一樣。”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玉言天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了。“你們八個自然都是憂秀的。”玉言天麵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裡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隻是也各有缺點。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性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於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小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性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強。”風獨影默默聽著。“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情義。”玉言天麵上依舊有著淡淡的笑,隻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說他們六個無情,而是到了這個局麵時,他們會更重江山。”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隻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始修自然也有缺點,他狂放不羈,霸道任性,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情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著風獨影,神容平淡裡帶著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隻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隻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風獨影聽著,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鳳凰兒,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著風獨影。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儘,然後握著小小的瓷杯,摩挲著冰涼的杯壁。“鳳凰兒,隻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說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著低頭把玩著酒杯的愛徒,搖頭輕歎一聲,沒再說了。“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玉言天聽著隻是默默飲了一口酒。“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麵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著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咽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儘,仿佛是一口吞儘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麵上已看不出情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栗著,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儘,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說的話我時時記著,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情蕩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歎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了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著斬了。隻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性命。“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說的是實情。“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舍不得。久羅的血禍豔不能再有,所以隻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跡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一陣寒風吹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裡,她一聲輕歎隨風而逝。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麵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哀矣,兄弟求矣。”清吟聲裡,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裡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裡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麵前,她也不肯泄露半點脆弱與悲痛。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當初為著你們兄妹的情義,為著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歎息,“鳳凰兒,最重八人情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裡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著上方,那裡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玉師,走到今日,所曆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鳳凰兒,你若不如此倔強驕傲,或許活得要輕鬆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鳳凰兒了。”那日後來師徒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的飲酒。一壺酒飲完後,玉言天道:“為師想看看久羅的遺人。”風獨影命杜康領他前去。久遙自受傷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許多靈藥,請了許多大夫,都是束手無策。風獨影隻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卻不曾去看過久遙一次,雖然不肯承認,但她心裡明白,久遙至今不醒許就是因為他並不願活著,更不會願意見到她這個仇人。杜康領玉言天到了後院,推開東邊廂房,“玉先生請。”自己卻並不進去。久遙昏迷著不能進食,一直靠著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參湯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內,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麵頰四陷形銷骨立的一個軀殼,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後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錦被裡抬過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靜靜號脈。過得一會,他將久遙的手腕放回原處,搬過一張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後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發黃的笛子,湊近唇邊,頓時清暢的笛音在房裡響起。那是一支簡單得如童謠的曲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是天邊浮雲,有著不染塵埃的純淨,輕鬆歡快又如是桃樹下嬉笑稚子,帶著不解世事的明澈,讓人聽著便忘卻了煩惱。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灑滿了歡暢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了眼睛,略有些不適應光線,眯了眯眼睛後再次睜開,移過頭,茫然的目光望見床前麻衣如雪的人,一時恍如夢中。眼見床上的人醒來,玉言天沒有任何驚異之舉,將一曲吹完後才放下竹笛,然後平靜的與床榻上的人對視。半晌,久遙開口:“你……”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他的嗓子已乾澀難言,緩了片刻,才再次出聲,“你為何會這支曲子?”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後輕輕的和著方才的曲調唱道:“籜兮籜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久遙聽著,瞳孔驀然放大。“籜兮籜兮,風漂其女。叔兮伯兮!倡於要女。”當玉言天唱完,久遙已呼吸急促,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你會唱這個?”這支曲子太熟了,這是他們久羅族的曲,也隻有他們久羅族會將這首《籜兮》當作童謠,他們久羅族的人自兒時起便學會唱這曲歌,可是…眼前這人並不是他的族人,他為何會唱?“我姓玉。”玉言天看著久遙道。久遙一愣,然後猛然醒悟,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你知道我是誰是嗎?”玉言天柔聲道。久遙呆呆看著他,埋在被子裡的手不由自主握起。“你已昏迷近一個月了,若再不醒來,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著久遙溫和的笑道,“所以我試著吹這曲童謠,果然久羅族的人便是魂遊黃泉亦不會忘了這支歌的。”久遙呆望了玉言天許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聽聞大東的皇帝和七位將軍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見你,果然你就是當年的玉家人。”玉言天微微頷首。“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驅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後你的弟子滅了我們久羅……”久遙胸口一窒,再也說不出話來。玉言天輕輕搖頭,“無論是百年前還是百年後,我們都不願有今日,可是……”他微微一頓,然後無奈歎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該說是天意如此,還是造化弄人。”“都不願有今日?可是久羅山上……”久遙閉上眼睛,咬牙不語,隻因憤怒與仇恨已在胸間翻湧。“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玉言天望著床上即算閉著眼睛亦掩不了滿身恨意的久遙,心頭升起深深的憐惜,這孩子雖是救回一條命,可這一生隻怕都難消悔痛與仇恨,可是……這一生不得安樂的又豈隻是他。久遙閉著眼不說話,儘管心中憤恨難禁,卻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過勉強,可是……他本是久羅人,最終卻是他教出的徒弟滅了久羅一族,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玉言天歎一口氣,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來論是非功過,也不想過問你心中的仇恨,我來隻想跟你說,久羅隻餘你一個,何妨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延續久羅的血脈。”久遙睜目,眼中空空的。“你或許覺得生無可戀,隻是……”玉言天輕輕一頓,然後目光柔和澄澈的看著久遙,“我那個傻徒兒為了你,已舍了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久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的人一生歡樂多於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於歡樂。”玉言天轉過身,聲音沉沉的,“我那個傻徒兒還隻過了半生,可我已知她這一生必然苦痛多於歡樂。”聞言,久遙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湧起一絲酸酸的痛意。玉言天抬步離去,走到門口,身後傳來一聲乾啞無力的輕語:“久羅亡族……於你已是……他人之事?”玉言天腳下一頓,片刻才道:“你還可以有恨,而我不能。隻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減一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