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風獨影一覺醒來,便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很特彆但聽著又很愉快的聲間,驚奇之下不由馬上起身。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風拂麵,令人精神頓爽。海邊沙灘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漁船,偶爾也抬首望向海麵,遠處的海麵上……風獨影一眼望去,頓心神一震。寬廣遼闊的大海上,一條灰色巨魚馱著易三浮於海麵,另有三條巨魚圍著易三遊玩著,時而飛躍半空,時而潛入海中,時而分頭遊開,時而首尾相連……在海上遊出各種動作,擺出各種姿態,而馱著易三的巨魚一會兒凸起背脊將他托至半空,一會兒又馱著他轉著圈兒的遊,伴著巨魚發出的愉悅叫聲……就仿佛是它們在為易三歌唱歡舞。那時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滿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緋紅。而海天一色裡,人魚嬉鬨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曠世難求的畫圖,卻是難以分辨這畫的到底是天上還是海中。風獨影一生曆過無數奇人奇景,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小鬼就愛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濕了。”易三歡暢的笑語灑落海麵,隨著巨魚的浮動在海上時飛時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緋光裡飄展,那一抹湛藍竟是壓過了滿天滿海的霞雲,於這絕世畫圖上橫空抹下清光逸影。“你到底是什麼人?”風獨影看著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這大魚姑娘還沒見過吧?”海幺叔見她出來便停下手中活,與她同看海中奇觀,“聽老輩的說,這魚跟人一樣聰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來便聽著它們的叫聲,老頭子正奇怪它們怎麼會遊到海邊來時,易公子便出來了,似乎這些海豚是專門來找他的。老頭子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事。”風獨影沒有吭聲,腦中卻劃過那夜癸外城大雕馱著他飛越長空的畫麵,還有大海裡巨魚拉著船飛遊而至,狂風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臨……當夜當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這人魚相戲圖,便有些觸目驚心之感。“老頭子,叫公子和姑娘回來吃飯囉!”遠遠的傳來幺嬸的叫喚聲。“好嘞!”海幺叔揚聲答應,然後衝著大海呼喚,“易公子,吃飯囉!”“好嘞!”海麵上傳來回應。於是海中躍騰著的人和魚都停止了嬉鬨,而後便見海豚們馱著易三將他緩緩送回海岸邊,然後放他下來。“你們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塊兒玩。”易三衝海豚們揮揮手。四條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們的頭,發出響亮的鳴叫,仿佛回應易三的話,然後再一擺尾,遊回大海深處。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後才轉身往岸邊走來,衣發儘濕,本該形容狼狽,可眉目疏朗,步態豪邁,自有一種落拓大方的氣度,看到風獨影時笑道:“誒,都忘了。方才應該讓你也和小鬼們打個招呼,畢竟它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風獨影看著那張沾著水珠映著朝霞的麵孔,“你能驅使鳥獸?”易三腳下一頓,挑起一邊眉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道:“它們不過看我順眼,喜歡與我親近罷了。要知道除了神仙,這世間是無人有本事能驅使鳥獸的。”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頭一皺,卻聞得身旁海幺叔的輕輕歎息,心頭一動,驀然明了。這樣的異能,若叫天下知曉,尋常人必是視為妖禍,不是百般迫害必是驚懼躲避,而某些貪婪之輩則會想將此異能據為己有,必生出千百種毒計來收攏或囚禁。特異的人,總是不容於世的。“姑娘,回去吃飯了。”海幺叔見她站著不動招呼道。“嗯。”風獨影應聲,抬步回去,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麵。那裡已一片平靜,朝陽灑落,浮光躍金,依舊是美如畫圖,可方才那歡快的魚歌魚舞卻仿如幻夢,消逝無痕。用早膳時,幺嬸問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城裡,城裡今晚會有中秋燈會,可是熱鬨好看了。原來今日夫妻倆要去城裡與侄兒一起過節。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個兄弟,但戰亂年頭裡三個年幼時便餓死了,隻餘他與一個大哥長大成人,但大哥成親不久即遭兵禍死了,嫂子生下遺腹子後血崩也死了。兩夫妻沒兒沒女,把侄子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侄子長大後頗是出息,上城裡米鋪做夥計,不出幾年便自己開了家飯館,對叔嬸也很是孝順,要接兩老去城裡住,但兩老不習慣,還是在村裡住著舒服,於是侄兒便常托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給叔嬸,逢年過節更是把叔嬸接去城裡一起過。風獨影與易三自然是搖頭婉謝了。“鎮上也有花燈,雖沒城裡的多,但也是挺熱鬨的。”幺嬸見兩人不去便又道。“幺叔,幺嬸,你們隻管去就是,我與風姑娘都還沒在海邊賞過中秋節的月亮,所以要留在這裡賞月。”易三笑道。於是早膳過後,夫妻兩人收拾了幾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帶給侄子的海味後,又囑咐了兩人幾句,便上路了。這兒離沛城有兩個時辰的路,夫妻兩人今日住在侄兒家,待明日再回。等兩人走了,風獨影坐在屋前簷下,眺望著遠處,神色平靜裡帶出茫然之色。易三則是找來了紙、筆以及米湯,在桌前畫畫剪剪粘粘。一日便如此安靜過去。到了傍晚,兩人用過晚膳,便各搬了張椅子坐在屋前,看著夕陽慢慢落下,看晚霞將大海與天空映染成濃重的緋色。“這樣的景色美則美矣,但總覺得太過壯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無底的黑夜。”易三望著天邊熾豔的晚霞輕輕歎息。風獨影轉頭看了他一眼,有瞬間的恍神。隻因暮色裡,那人周身流溢的華彩,竟是勝過了天邊的霞光豔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著,不知四哥看到他會有何感想。“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憐天涯飄零人。”易三忽然輕聲念道。風獨影聽得,心中一動,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易三卻搖搖頭,聲音裡隱約帶出些黯然:“我是被趕出家門的人,豈是那麼容易就回得去的。”風獨影聞言微愣,側目看他。想他這樣的人會是因為何種事而被驅逐出家呢?雖是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易三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看著遠處,目光惆悵又懷念。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兩人一直坐著,看那最後一點緋色沉入西天,然後夜幕如穹籠蓋,一輪淡淡的圓月自天邊緩緩升起,幾顆疏星慢慢閃亮。靜靜坐著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節,雖隻我們兩人,也要有個過節的樣子。”說罷他轉身回屋。風獨影自椅上緩緩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中秋節又曰團圓節,隻是今年他們八人是沒法團聚了,大哥還在北海,她此刻身在東溟,而帝都裡的幾個兄弟,也不知他們此刻是在宮中與百官同聚,還是六人一起飲酒賞月,又或者各自回府與妻兒團聚?若是各自回家過節,那四哥……等到易三再次出來時,天已全黑了,風獨影靜靜矗立仰首遙望夜空,那本是一個寂寞的姿態,可她眉目間卻透著一種靜謐安寧。易三看得會兒,道:“來幫下忙。”風獨影回神,轉頭便見易三兩手各提一盞花燈,夜色裡一團暈紅的燈光繞著他,襯著他麵上淡淡的微笑,一種貼人心肺的溫暖。“你忙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她走了過去。“既然不去城裡鎮上賞燈,那總要應個景的。”易三伸直了兩手,“來幫忙把燈掛上。”風獨影接了花燈,隻是輕輕一躍便將燈掛在了屋簷下,落地後走到屋前仰頭看去,亦不由得暗讚易三好手藝。兩盞都是蓮花燈,碧色的荷葉上托著潔白的花瓣,潔白的花瓣裡裹著一團桔紅的燈火,燈光跳動便如同花蕊盈擺,一左一右掛著木屋前,在夜色裡仿佛蓮花盛開,綻放光華。不一會兒,易三又提了一個竹籃出來,“我們去賞月吧。”說完了便朝海邊走去。風獨影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後抬步跟上,兩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靜靜麵對大海。天邊圓月越來越亮,如同一麵白玉圓盤,皎潔明亮,投下的清輝,有如薄薄輕盈的銀紗,灑落海麵,隨著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風中舞動著她的紗衣,曼妙無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易三輕聲吟道,目光望著天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幽幽歎息一聲,“隻是我們此刻看著的美景,並不是人人可與共享的。”“世事本如此。”風獨影眉色冷淡,“所謂‘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亦不過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離了便是分離了,又怎可能看著同樣的景色,又怎能有著同樣的心思。”聽著這樣的話語,易三不由轉過頭看她。入目的麵孔有高而飽滿的額頭,有如畫一樣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麗的唇瓣,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麗。隻是……那斜飛入鬢的長眉眉尾尖細,那雙長長鳳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間蘊著一種寶劍般的鋒利銳氣,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語端坐時自有一種凜然威勢。這些於一位統領萬軍的將軍來說,那自是相得益彰,可於一個韶華正當的妙齡女子,在如此安寧靜好的月夜,依舊如此麵容神態,不由讓易三歎氣之餘亦生憐嗟。“為什麼?”他忍不住問出存於心間許久的疑問。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可風獨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曉她是誰的。所以他在問,她一個纖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劍沾染血孽?即算在當初亂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貴了嗎,又何必征戰北海千裡追敵?她轉頭目望大海,靜默片刻,道:“最初隻是為了活著,後來麼……”微微一頓,然後依舊是淡淡的道,“想讓幺叔幺嬸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魚,日落收帆歸家。”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易三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月華之下布衣粗裳亦華容豐豔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一生亦如此?”他這些年所接觸過的女子,無論是出身高貴的還是出身貧寒的,最渴望的不過是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過得和美安寧,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惡揚善的俠女,最終也會放下刀劍,與夫婿相守,有兒女繞膝。千古以來,女子所求的莫不過如此!風獨影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無垠的夜海,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後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走到今時今日,於這王朝、於這天下百姓,已承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手中的劍不能放下。”易三又是一震,心頭湧起淡淡的欽佩。縱觀曆朝曆代,最為推崇的便是那些締建功業之後不戀榮華權勢而退隱山野的名臣良將。“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鳥儘弓藏亦不悔?”這一回風獨影卻笑了,那張充滿淩厲銳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清淡得如晨風拂曉的微笑,讓那張臉瞬若晚蓮臨風,自有寫意風華。“你所說的,於我們八人永不會出現。”她側首看一眼易三,鳳目裡清光流麗,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廣無垠之上流動著皓潔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說到底那不過凡夫為求得善終。從我拿起劍的那一天起,我便記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於兵’此言。我一生鑄下殺戮無數,我便不求無疾善終。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靜,“即算真有鳥儘弓藏之時,我亦坦然受之。”易三久久無語,隻是看著她,眼神極是複雜,半晌後,才輕輕歎息:“‘定天下者,必有大愛於天下’誠非虛言。”“哦?”風獨影側首。易三莞爾頷首。於是,風獨影亦雲淡風清一笑。“乾坤在握,勿論功過。壯懷意氣,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後伸臂提過一旁擱著的竹籃,從籃子裡取出一壺兩杯,斟滿了遞一杯到風獨影麵前,“來,我們為這月圓人好乾杯!”風獨影接過,兩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飲儘。“桂花茶。”風獨影飲完轉著手中的茶杯道。“這可是你親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風獨影看著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後忍不住也回他一笑。眼前這個人無疑與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個兄弟外,她再未有親近之人,更沒有所謂的閨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這個人卻讓她毫無戒心,與之相處亦是倍感輕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並不抗拒。因為她知道,她與他不過萍水相逢,爾後自是各奔東西。易三又從竹籃裡取出一碟臘魚、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兩碗豆花,一一擺在礁石上,那姿態好似他擺著的是千金難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這個中秋節可算……嗯,等等,還差一樣。”他從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悅耳,這個中秋節可算圓滿了。”話落時他橫笛於唇,刹時笛音輕飛,如自月中灑落的清光,盈盈隨風飄舞,又若海中翻飛的浪花,綿綿隨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開,清音繞耳,暗香浸骨。風獨影聽著笛曲,眼眸怔怔望著對麵的人,玉麵無瑕,清姿妙絕,一時不由神思動蕩。這笛曲她聽過,便是那夜的《解憂曲》。她這一生遇到過許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數,可在她的眼中與街上擦肩而過的那些並無區彆。而她獨獨對眼前的他沒有戒心,與他相處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愉悅,她會因他做一些從前不會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說一些從未和人說過的話……是否因為這一曲無塵的笛音?或者因為他有一雙清澈無欲的眼睛?還是因為海中危難時他若天神降臨救下她?又或者因為他知道她是誰……可他不在意不畏懼?腦中紛紛擾擾,卻是理不清,於是她移開目光,抬首望向夜空。那廣袤無垠的墨色裡,閃耀著皓月清輝明星寒芒,似在觸手可及之處,卻又遙遙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個人……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際卻瞥見風獨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麵容恬淡,目光專注,仿佛她望著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著某個人,那樣執著靜謐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頭生出一點奇異的情緒,於是忍不住道:“你在想著誰?”這一問,讓風獨影收回了目光,轉過頭來望著他,鳳目裡淡淡一點訝色。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這夜空有何奇特之處,可是讓她收斂所有的鋒芒,露出那樣柔軟的神情,“你望著那裡時想著誰?”風獨影自然不會回答。於是,易三心頭那一點奇異的情緒又深了幾分,“你想著的人……”他話音微微一頓,顯得有些猶疑,但終還是說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歡的人?”風獨影聽著並未動怒或是尷尬,隻是將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後輕輕的幾不可聞的道:“這夜空,與他有些相似。”“喔。”易三點了點頭,心裡卻再沒了追問那人是誰的念頭。兩人靜靜的坐了會兒,都不開口,都隻是望著夜空出神。夜空上的明月似乎總能勾起人許許多多的思緒,讓人的心變得柔軟,變得多愁善感,特彆是那些遠離家門的人。所以看著看著,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覺中,一段往事就那樣脫口而出:“以前,我身邊有一個女孩兒,她與我一般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周圍的長輩親友亦一直說,到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成親,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我長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裡也一直視她為妻。可是,等到我們長大了後……”他忽地輕輕一笑,麵上的神情說不上悲,也說不上喜,“她卻跟長輩們說,她喜歡我二哥,她隻願嫁給我二哥。”風獨影眉頭一動,側首看他。“我當時知道了後,也不知是失落還是傷心,隻覺得心裡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問我跟你一塊兒長大,你日日與我一起玩耍,我有什麼好東西被你搶了也從沒搶回過,你在林子裡挖的土坑害好幾個夥伴們摔斷了門牙的事我也從沒告訴過彆人,對你可算好的了,怎麼就沒喜歡我反是喜歡二哥了?”易三說到這裡依舊是笑著,隻是麵上有著淡淡的無奈,口中更是長長歎息一聲,“可她的那個理由……卻是不知道的更好。”風獨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說了什麼話讓他到現在都這樣耿耿於懷?想著想著,目光看著月華下那張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臉,腦中驀然靈光一閃,脫口道:“難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話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頓時僵住。蒙……中了?!風獨影吃驚,然後迅速轉過頭看向大海。她轉過頭不久,背後便傳來易三幽幽的聲音:“彆忍了,會肚子痛的。”聽了這話,風獨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她大笑出聲,笑聲清暢,隨風入九霄,隨風落大海,歡快明亮,聞者心悅。這刻,若叫認識她的人見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個兄弟見著也要驚愕一番。隻因鳳影將軍會淡笑、冷笑、嗤笑、譏笑……卻從不曾笑得如此暢快明朗。但此時此刻,無垠的夜空、滿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見證了鳳影將軍前所未有的歡笑,還有……一個默默注視著她,心底微微歎息的男人。等到風獨影收聲止笑時,才醒起這刻的放縱,心頭微窘,為了掩飾,她便問道:“那後來呢?”易三移開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長輩們找來二哥問話,知他們兩情相悅,便應允了她與二哥的婚事。”風獨影聽著,想起他說過是被趕出家門的,於是脫口道:“你總不至是因為心裡不服,大鬨了他們的婚禮才被趕出家門吧?”“哈哈哈哈……”易三聽得這話不由得大笑搖頭,然後目光落回風獨影身上,“若換成了你是不是就這樣做了?我告訴你,這事想來好玩,做起來卻沒意思。因為強求一個不歡喜你的人最後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風獨影聽得這話卻呆了呆,藏了許多年的心事驀然湧上胸口,頓斂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悶了悶,然後移開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視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驅逐出門的。”他說到這,麵上的笑容也儘數褪去,望著天上的明月,輕輕的歎了口氣,“若這一生一世都不許回去,那麼我便隻能做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聲音變得低沉,最後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側首伏在膝上,眉目間隱隱流溢出傷感之情。他的話雖然說得隱晦,但風獨影曆經亂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沒遇過,所以並不驚奇亦不追問,這世上總有些難以與人言說的隱痛。而自遇這人以來,這人一直是無憂無慮又似乎無所不能的,而她所向無敵的鳳影將軍卻是多次落了下風,這刻看他終於眉籠鬱色神情憂傷,本該吐一口氣才是,可心頭反而微生黯然之情。目光移過,隻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長發披瀉而下,月華之下流淌著幽幽銀藍之光,似一段光河閃爍。風獨影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伸出手去,觸手的瞬間,隻覺掌下的長發柔滑如絲,竟是舍不得放開。等到易三驚訝的抬首之時,風獨影才醒悟,立時耳根處發燙,但她強作鎮定,就連眉毛絲都沒動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隻是冷然沉著的風將軍伸著手如同撫慰寵物一般的摸著他的頭,於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頭怎能隨便摸呢。”這一句話頓令風將軍從指尖到麵孔都燙得冒煙,可風將軍是殺人都不帶眨眼的,哪能被這麼件小事給難住了,所以她從容收手,道:“你生成這樣,可以不當男人的。”這話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頓令他掩麵轉頭,“唉!唉!唉!你們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連連歎息,然後抬頭衝著天邊明月吟歎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到最後,放長了音調反複吟著“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著吟著,想起少年情懷的失落,思及家人絕情的驅趕,念及這麼些年,雖是走遍河山,攬有美景良辰,也醉酒儘歡暢笑天地……卻不曾求得知己半個,一路走來隻是形單影隻,亦無可歸之處,頓生出滿懷的失落寂寥之情。聽著他吟哦之聲越來越慢,音調裡慢慢凝結鬱情,風獨影不由得心頭酸軟,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側麵的弧線優美如畫,可風獨影觸目之際如遭雷擊,全身劇震,瞬即出手如電,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顫聲喝道:“你是誰?”那一下,五指發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風獨影的手指,並移過臉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靜,“放手!”風獨影一驚,然後回神,指下放鬆,可並沒有放開易三的下巴,扳過了他的臉,伸出左手在他臉上摸索著,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膚光潔溫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張假的麵皮,於是再次轉過他的臉,目光在他的側麵巡視,那眉目間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卻又是如此刻骨銘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來不是我做夢,我看到的是你……”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隻及開口,目光與風獨影相遇,頓心神一震。那個一身銳氣高不可攀的鳳影將軍,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夢似醒,仿佛是看著他,又仿佛是透過他看著另一人,那樣複雜的目光隻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說不出話來。兩人就這樣目光相對,彼此不言不語,神情各異。片刻,風獨影移開眼眸,將目光轉向大海。一時海邊靜悄悄的,隻有海風拂起海浪聲。許久,易三看風獨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樣,想起她方才激動的神色奇怪的言語,心底裡輕輕歎息一聲,然後打破了沉默問道:“你方才看著誰?”話音落時,一陣潮水湧至,拍打著海岸,激起數尺高的浪滔,然後嘩啦啦的落下,水珠濺起,飛落礁石,那冰涼的水滴落在麵上,如同記憶裡那冰寒的劍光,頓令得風獨影渾身一抖,幾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雙肩,但長年征戰累下的鎮定讓她依舊端坐如山。靜靜望著大海,半晌後仿佛是下定了決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啟口,聲音有些暗啞:“你側著臉時,眉眼間很像一個人。”“哦?”易三心中一動,“像誰?”風獨影望著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無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聽到這個回答,易三鬆了一口氣,可又隱隱覺得奇怪,隻道:“你有六個兄長,我像哪一個?是不是像你那個天下第一的四哥?”最後一句帶著一絲戲謔,卻沒能令風獨影破顏一笑,她輕輕搖頭,看著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複雜難辯,“不是,是像我的親哥哥。”“嗯?”這一下易三吃驚了,“你有親哥哥?”這可是從沒聽說過,天下間都知道他們八個俱是孤兒,是在少時相遇,爾後義結金蘭的。風獨影的目光又移開了,沉默的望著夜空,麵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這裡了。易三看著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將茶杯斟滿,遞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適合傾懷訴衷了。”風獨影轉頭看著他。月華似水,玉人無倫,唇邊一抹淡笑,淨若初雪,朗若青空,耳邊潮聲悠悠,如歌如訴。此情此景,怦然心動。沉吟半晌,她抻手接過了茶杯,依舊回首望著大海,靜靜的啜著茶。涼了的茶水微有些澀苦,隻是一脈桂香卻在鼻尖盈繞,吸入心肺之時,那翻湧著的心緒亦隨著這一股清涼而慢慢歸於平靜。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其實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後來告訴我的,隻因當初與他分開之時我還是個嬰兒。”月夜良宵,桂香淡淡。浩瀚的東溟海邊,有人將一段沉封的往事,和著幽幽笛曲,訴與沁涼的海風。“你也知道,在大東之前是曆經了七十多年的亂世。中原大地,割據紛爭,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張大王的子民,天下戰爭頻仍動亂不安,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那時候餓殍滿野枯骨千裡。”笛聲“的的”清鳴,仿如頷首。風獨影的目光穿過無垠大海,遙遙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過一次慘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遠揚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笛聲驀然一場,顯得高亢激動,仿佛驚震難以置信。當年亂世之中,攻下城的勝利之軍屢有屠城之舉,但那多是遭到強硬抵抗後的報複行為,進城之時會屠殺搶掠個一兩日,卻隻有當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華的浦城成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複元氣。高亢的笛聲裡,風獨影目光微冷,道:“當年楊溫踞守浦城,王鐸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縱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燒殺淫掠,無所不為。”提起當年慘劇,儘管過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滿臉憤恨,“大哥的親人全部慘遭殺害,隻他一人躲在樹上逃過一劫,那年他十歲。但那隻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後來的那幾日裡,大哥東躲西竄,想逃出城去,然後有一日他為避屠城士兵而躲進了一座荒宅裡,在那裡他碰到了一個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嬰兒喝血,見大哥闖了進來,趕忙抱起嬰兒就要躲,可外麵卻傳來了追兵的聲音,而荒宅裡四壁空空無處可藏。”笛聲忽然變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險境,焦灼不安。風獨影的麵上卻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嬰兒往大哥懷中一放,道我去引開他們,請你護好我的妹妹,若我活著我就來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養大以報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後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們果然追著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機抱著嬰兒逃走。”笛聲倏然一緩,似乎高懸的心終於放下,然後輕輕淺淺的,如同詢問。風獨影側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輕輕點頭,“那個引開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親哥哥,那個嬰兒就是我。”這一刻,那雙明利的鳳目裡眸光清亮柔和,如蘊著一潭漪漪碧水,“我的親哥哥,在那麼小的時候便以血養我、以命護我。”因那話語裡的溫柔,笛聲變得清亮明快,慶幸著她的脫險,又讚賞著那個少年。隻是風獨影柔亮的目光卻在下一刻轉黯,“爾後大哥抱著我逃出荒宅,傍暮時悄悄回去一趟,並沒有見到我哥哥,後來大哥連續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著,卻一直沒有等到我哥哥,於是便認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諾帶著我逃出了浦城。”笛聲微微一頓,然後變得低沉,如同長長歎息,幽幽吹奏著,在夜風潮聲裡,顯得那樣的輕淺,卻又那樣的清晰,如同呢喃細語,溫柔的帶出撫慰。風獨影靜靜聽著,許久,她移眸看向易三,“這事已過去許多年,每每想來,雖有憾痛,但亦心慰,因為我的兩位大哥都有情有義。”笛聲淡淡,嫋嫋而止。易三收笛,看著風獨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於是他微微一笑,道:“後來呢?你與你的親哥哥可有再見?”風獨影目光一閃,然後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遠,“自此分離,大哥養育我長大。那包著我的繈褓裡藏有一枚玉鐲、一枚銀鎖、三枚金環,繈褓的邊角處以金線繡著‘浦城風氏'的字樣,大哥便定我的姓氏為’風'。”易三凝眉,看著她。可風獨影的目光定定的望著遠處的海麵,仿佛那裡有著什麼,讓她無法移目。易三端起茶杯,靜靜飲著,目光望向海麵,海浪起伏,倏忽湧上海灘,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複,無窮無儘。兩人望著大海,各自沉於思緒裡。靜靜的,也不知過去多久,驀然一聲“嘎!”的啼鳴聲,一隻夜鳥自海麵之上掠飛而過,又在冷月銀輝裡倏忽飛遠。易三回神,看了看依舊麵朝大海的風獨影,提過茶壺再次斟了兩杯茶,一杯遞到風獨影手中,一杯自己端著,慢悠悠的道:“說起來,你與你七個兄弟的故事早已街頭巷尾傳說著,我這些年已不知聽過多少了,隻是難得真實。”他淺淺飲一口茶水,望著長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長夜漫漫,何妨說說故事,以佐良宵?”風獨影眼眸一動,回首,“故事?我們還活著……那些便已成故事?”易三側目望她。目光相遇,一個靜澈又深廣,一個疑惑微帶茫然。“有一些人死去千萬年,亦不會有人傳說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們還活著時,天下間已在傳誦著他們的事跡,這便是平凡人與不平凡人之間的區彆。”易三看著她,“隻是那些傳說的事,經過許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與真實相差甚遠。”他說到這,眸中漾起一絲笑意,“就比如你們八人,民間有的傳說你們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則傳說你們是蒼茫山上的神龍與鳳凰之子。”在那雙如水之淨如夜之深的眸子裡,風獨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寧。許久,她移開目光,抬手支頤,神色平靜又顯得渺遠,“好啊,我告訴你,我與我的兄弟們的出身與相遇的故事。”易三莞爾:“洗耳恭聽。”沙漏流泄,月上中天。飲完一杯茶,風獨影那獨有的清澈而微帶冷意的聲音再次響起。“大哥先是帶我逃到利城,那時候占踞利城的是馬隱、馬健父子,經營有十數年,還算比較的安定。大哥便將繈褓裡的玉鐲、銀鎖、金環當掉,仗著那點錢倒是過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說幸好我那時已有七、八個月大了,把饅頭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個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餓死了。而大哥那時才十歲,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溫飽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計坐吃山空,等到銀錢用完,便隻能流浪乞討過日。”“喔。”易三叩著茶杯淺淺笑開,“原來不是神龍之子,是棺材鋪之後。”風獨影不以為意,“天下皆知,我們八人出身寒微。”“哦?”易三目光裡帶出一點深意,“我這幾年看了些史書,史書上的開國之君們即算他出生時是一位奴隸,但追朔到祖上時都是顯赫非凡。日後史官為你們編傳之時自然也會點綴一番的。”風獨影頗是不屑哼了一聲,“彆人的事我們管不著,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點綴’我們八人。”“是嗎?”易三聞言輕笑,他身子往後一倒,隨性的仰躺於礁石上。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風獨影仿佛玉石裁畫的下頦,濃密得像墨色紙扇一樣的眼睫,海風裡,有幾縷發絲飄拂,而頭頂天幕如綢皓月如輪。要是能畫下來就好了,腦中這麼想著,口裡卻問道:“那後來呢?你們先遇著的是哪個兄弟?”“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風獨影便也往後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易三側首,見兩人他相隔不過咫尺,當她眼睛眨動,那眼睫便微微顫動,仿佛是風中的蝴蝶,一時胸膛裡傳來“砰!砰!砰!”的劇跳,一聲一聲和著那顫動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來。風獨影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態,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著天上的朗月明星,隻是秋夜沁涼的海風拂過時,她不自覺的微微抱起雙臂。易三垂眸看著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長於男人堆裡,自然不會在意與一個男人同躺於礁石上。心頭頓然忽鬆忽緊,忽酸忽甜,竟是難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脫下外袍蓋在她的身上,“傷口雖結疤了,但女子體性陰寒,你莫躺在涼石上,裹著衣裳吧。”猶帶男子清爽氣息的外袍蓋在身上,帶來一陣暖意,風獨影移眸,入目的卻是一片殷紅,瞬即閉上雙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樣。”聲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過的水。易三微愣,爾後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紅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個裹在天青外袍裡的女子。月華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淩厲,令人不敢親近。固然她得今日之榮華尊貴,可她這一路走過,所失必勝於所得。一時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酸軟,想說些什麼,可出口時卻是淡淡一句:“我倒覺得紅色挺好的,像火一樣,讓人看著便覺溫暖。”風獨影聽了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隻是睜開了眼,望著夜空。易三再次躺下,雙臂枕在腦後,問:“你說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在我三歲的時候遇上的。”風獨影也將手臂枕於腦後,“我那時還不大記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後來說的。那天大哥剛討到一個糠餅子,一手牽了我,打算回我們暫住的廢宅,經過一條小巷時碰上了一個小孩。大哥後來說起時說,當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個頭,而且還衝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著小孩的眼睛就脊背發涼,仿佛是一匹饑餓的豺狼。所以他那時當機立斷,將手中的糠餅子分出一半,而後來三哥也承認,當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餅,他會等大哥走過去,然後從背後用袖子裡藏著的一塊磨得很尖的石頭砸大哥的腦袋。”易三聽了,不由道:“俗話說三歲看老,你三哥是極擅詭道之人。”風獨影聞言,不由側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準。“而後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動。風獨影收回目光,道:“那時三哥見大哥手中隻一個糠餅子都分他一半,認為他講義氣,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會吃虧,所以就與大哥說結夥。因為那些流浪漢和乞丐也很多拉幫結派的,人一多,地盤大,能討到或者搶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應了,三哥從小就腦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們就不隻吃到糠餅、餿飯了,有時候還能啃到肉骨頭,我是到四歲的時候才知肉是什麼味,儘管是彆人扔地上不要的。”“你三哥名喚‘寧靜遠’,其人與名可謂名不副其實。”易三說著,話中頗是感概。“因為名副其表。”風獨影看著夜空,腦中浮現出寧靜遠斯文儒雅的模樣。“喔。”易三認同的點點頭,“而後遇著誰了?”“三哥之後遇著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裡是開當鋪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時,他們家被搶掠一空,他爹娘領著他們兄弟兩個逃難出來,一開始還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隻能一日一個饅頭,到最後身無餘物一天一頓稀飯也喝不上。然後有一日早上六哥醒來,手裡握著半個饅頭,他爹娘與大哥卻不見蹤影。”易三一怔,皺起眉頭:“他爹娘拋棄了他?”“亂世裡,這樣的事舉不勝舉。”風獨影卻是一臉平靜。“那……”易三側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後來可有與他爹娘重聚?”“沒有。”風獨影回答得很乾脆,“六哥當年七歲,從我們初步站穩腳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權,六哥從不提找親人的事,他總說那時候年紀太小,早不記得爹娘姓什名誰,找不到的。我想六哥當年能記得他本名叫‘華六合',又怎會不記得爹娘名姓,隻不過是他並不想找他爹娘罷了。從玉師賜我們名起,他從來隻用’華荊台‘這個名字,便是讓他爹娘循著’華六合'這個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給的。所以普天隻知有‘華荊台’華將軍,除我們幾人外再無人知曉華將軍曾有個名'華六合'。”“唉。”易三輕輕歎息,卻沒有說什麼。“六哥如今對他家那三個小子愛之入骨,許就是難忘當年被棄之痛。”風獨影心頭亦歎了一聲,“但這麼多年過去,六哥從不提起,麵上亦從沒有表現,自我們初見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樣了。”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樣?”“遇著六哥時,是在利城的觀音廟前。去廟裡上香的多有些婦人信女,最易討得果點銀錢了,所以那一日我們早早便到了廟前,然後我們見到一個小孩雙手捧著一顆潔白光滑的石頭,正衝一乘小轎裡走出來的少女說‘姐姐,這是我從觀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隨了觀音娘娘那麼久,肯定得了靈性,我送給姐姐,願它保佑姐姐找個如意郎君'。那少女聽小孩這般說,又看那石子光潔可愛,便接過了。然後小孩再說’姐姐您能隨意賞我一樣東西嗎',邊說著眼睛就看著少女腰間掛著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過一個不值錢的隨身物件,少女見小孩神態憨實,便解了香囊給他。”聽到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乾麼?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問她直接要點吃的實在。”“那時候我們也這麼想。”風獨影唇邊緩緩銜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給了小孩香囊後便進廟了,而小孩卻依舊守在廟門前,廟前人來人往的,過得約莫兩刻的樣子,一個錦衣年輕男子騎著高頭大馬來了,手中搖著折扇春風滿麵的樣子,後邊還跟著兩個仆人。小孩瞅見年輕男子下了馬,便又飛快的跑了過去,說‘大哥哥,這個香囊是剛才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綠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薩肯定會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幫我還給她好不好?’。那年輕男子聽了他的話,頓喜笑顏開的接過了香囊,還順手甩給小孩三顆銀豆子。”“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連連讚歎,“哪位少女不想嫁個如意郎君,而給美女送還香囊這等韻事又有哪個男子不樂意做呢。他一顆石子換了三顆銀豆,可真會做沒本買賣。”“可不。”風獨影鳳目裡溢滿笑意,“我們三個等在廟前那麼久都沒討上一個果子,可他一會兒工夫就得了三顆銀豆,那去買饅頭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時上前去與他搭訕,也不知他與小孩說了些什麼,反正回來時他已與小孩手牽手成了好兄弟。後來六哥總是一口咬定當年年少無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則一臉得色說六哥做生意雖是精,但看人處事卻還是嫩了點。”“哈哈……”易三忍不住輕笑,“你們得了你六哥,這以後豈不就不用餓肚子了。”風獨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時候確實沒餓過了。”“哦?”易三側目。“當年六哥被他爹娘拋了後,他一個七歲孩童,不知東南西北,便跟著一群逃難的人走,一路上靠幫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乾糧,就這樣到了利城。”風獨影眉心微微鎖起,“六哥有個怪癖,他寧肯去偷去搶人家的東西,也決不肯伸手向人討,而且也不許我們去討。當年利城城破,我們一路逃亡,因為絕了乞討一途,常常幾日吃不上一粒米,隻能嚼野草樹皮,餓得更慘。”易三聞言,默然片刻,道:“或許與他爹娘棄他的事有關。無論是親情還是吃食,他絕不向人乞討,絕不討彆人不要的。”風獨影心頭一震,轉頭看著易三,想這人倒是心竅剔透,驀地又想起他說過是被家人趕了出來,想來同病相憐,因此才會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易三目光空蒙的望著夜空,聲音淡淡的讓人聞之卻生沉重,“被自己的親人拋棄,那是一生刻骨銘心的痛。”風獨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無語。兩人一時隻是靜靜躺著,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際有海風輕吟浪聲如歌,氣氛安寧靜謐。許久後,易三才再次發問:“你們接下來是遇著哪個兄弟?”“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風獨影答道,望著明月許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閉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獵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馬氏父子為籌糧餉再次加重征稅,二哥的爹為籌稅銀便上山獵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張便可抵稅銀,老虎肉還能夠上父子倆一月口糧。隻是二哥的爹沒獵著虎,反給老虎咬了,半邊身子都沒了。”“啊!”聽到這,易三忍不住驚呼一聲。風獨影的聲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們上山本是聽從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銀花,那東西可以賣給藥鋪,得三兩個銅絡也能換幾個饅頭。回來時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著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見著當即扔了金銀花上前幫他,後來我們幫二哥埋了他爹。我記得整個過程裡二哥都是不言不語的,隻是滿臉淚水,而最後他在他爹墳前說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殺了老虎,可人沒法殺了稅銀,所以稅銀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記著。”“先賢雲‘苛政猛於虎’。”易三聲音沉沉的。“所以我們得了天下後,二哥堅持國庫再空亦不許加重百姓賦稅。”風獨影輕歎一聲。易三點頭,“這倒是,比之曆朝,本朝的賦稅是最輕的。”“埋了二哥的爹後,天已黑了。二哥很鄭重的向我們行禮表示感激,然後又請我們到他家住一晚。說實話,在遇到二哥前,還從沒人向我們行過禮。二哥雖是獵戶之子,但自小稟性端正,是我們兄弟裡最為持重沉穩的一個,從來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風獨影的聲音再次變得輕鬆,“我們跟著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兩個,如今他爹去了,家裡也就他一個人了。三哥一摸清情況,當夜就寢時便安排大哥與二哥一屋,他與六哥帶著我睡另一屋,當年我沒明白三哥的意思,後來才是醒悟過來。大哥與二哥都是親眼目睹親人死在身旁,兩人又都重情重義,所以徹談一宵後,第二日清晨起來,兩人便與我們說,不要結夥了,要結拜。”“如此你們便義結金蘭了?”易三想象著少年時的他們插香叩拜的模樣,亦由不得微微一笑。“嗯。”風獨影唇角微微彎起,“我們以前居無定所,總是宿在破廟荒宅殘垣斷壁間,風吹雨打夏曬冬凍,直到遇上二哥後我們才算有了一處真正的家。儘管那隻是兩間破舊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們的第一個家,隻是……”她長長一聲歎息,“我們那個家很快也沒了。”“哦?”“因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燒殺搶掠,我們為保性命,隻好逃離了利城,一路順著烏雲江往南而去,然後……”風獨影微微一頓,緩緩睜目,朗月明星儘落眸中,“然後我們在烏雲江邊遇上了四哥。”那刻,易三能感覺到風獨影清澈微冷的聲音有瞬間的柔軟,他不由轉首側目,便見她目望夜空,眸光專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肯定不同於彆人,他想。“那日我們走了一整日路,傍晚時實在走不動了,見路邊有幾堵破牆,也算能擋風,便決定在那過夜。然後大哥、二哥、三哥去江邊看看能否捉到魚,我與六哥便去撿些柴草,等大哥他們回來時,不但捉了幾條小魚,還帶回了一個大活人。”儘管已是猜著,易三卻依舊忍不住問一句:“帶回的就是你四哥?”“嗯。”風獨影微微頷首,“大哥說是在江裡撿到的,他們再晚到一點就得淹死了。後來我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則死不承認,隻說是十足掉落水裡。隻不過看當時四哥被撿回來的反映,倒是三哥說的比較靠譜。”“哦?”“因為大哥背回四哥後放他下來,他就一直躺著一動不動,全身都濕淋淋的,我們喚他起來吃烤火,他也不動,和他說話,他也不理,給他吃魚,他也不接,就像個毫無知覺的木娃娃一樣。”風獨影歎氣道。易三挑眉,“為何如此?”風獨影搖頭,“那晚四哥一直那個樣子,後來我們要離開了,大哥、二哥覺得就這樣不管他也是於心不忍,兩人便輪流背他,如此過了兩日,四哥好像忽然醒過神來,然後自己走路,但還是不說話,隻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時故意拿話刺他,他也一聲不吭的。隻不過六哥當時和我們說,四哥身上穿著的衣袍是雲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錢也買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顯貴之家。”“你六哥那麼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後來我們到了嘉城,三哥說不能養個吃白食,便把四哥從上到下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又對他說讓你笑時就要笑,然後領著他上街去。到了賣包子的攤前,他就戳戳四哥讓他笑,於是四哥就衝著那攤主微笑,結果啊……”風獨影說到這也忍不住微笑,“那賣包子的竟送給了四哥兩個包子,而得了包子之後,三哥再領著四哥去賣餅的攤前,同樣讓他衝著攤主笑,於是又得了一張餅……如此下來,那一天他們回來時,我們很難得的吃了一飽餐。”易三聽到這,驀過轉過頭去。風獨影看著,於是把那句話換給了他,“彆忍了,會肚子痛的。”“哈哈……”於是易三放聲大笑,笑聲清朗,如笛破長空,“豐四郎容顏絕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來,果是名不虛傳也!”風獨影看著他,繼續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馬的評價,你也可以一笑換餅的。”笑聲頓時止了。風將軍滿意的看著笑容僵在那張俊美如神祗的麵孔上。“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嚨,“咱們繼續說故事吧。”風獨影笑,高姿態的點點頭,道“直到遇到了玉師後,四哥才開口說話,那時我們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頓,收斂神色,抱膝於前,眺望海夜,“當年亂世,天下動蕩,但南平、江泉兩郡卻因蘇氏而擁有五十多年的定安日子。蘇氏本是前朝大將,前朝覆滅後,蘇氏擁有重兵,便自立為王,定國號‘永蘇',曆有四代,外不與群雄爭霸,內政權穩定,是以那一帶一直比較安康。”易三聽著也頷首,“蘇氏最後是降了你們,南平、江泉一帶的百姓得以免受戰禍,至今都很感激蘇氏。”“不錯,蘇氏降後,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襲爵。”風獨影目光悠遠。“你四哥便是出身永蘇?”易三問。風獨影點頭,“當年四哥的爹在蘇氏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騎郎將,兩家毗鄰而居親如一家。但在蘇氏正九年初夏,那位騎郎將因‘持刀犯上'定謀逆罪,旨滿門斬首。四哥的爹認定是冤案,上書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貶斥。四哥與那騎郎將家的兒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騎郎將的兒子藏在自己房中,結果……不但沒有保住他的兄弟,反是連累自家被貫上'同謀’之罪。他爹眼見如此,知已無轉還餘地,隻等第二日蘇王下旨便滿門滿族皆要投入死牢,於是當夜散儘家財,命家中所有親族與奴仆全部衝逃出門去,能活一個便是一個。”“人至絕境時,大多會抱著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歎一句。風獨影頓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兩個兄長帶著逃出了南平城,隻是為護他周全,他兩個兄長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隻活了四哥一個。”“原來如此。”易三長長歎歎息,“這樣倒能理解你四哥當年的反應了,想來是自責甚重,認定一家皆為己所害。”風獨影沒有吭聲,隻是靜靜目望前方。“當年蘇氏降國,你四哥就沒……”“四哥不是那樣的人。”風獨影打斷了易三的話,“四哥非不顧大局隻報私怨之人,況且那早已過十多年,當年的蘇王早已崩逝,繼位且爾後降國的是其侄子。”易三靜靜看她一眼,然後淡淡道:“蘇氏於他有滅門之恨,卻不曾報複,隻怕是所有憎恨儘攬己身。”風獨影心中一動,側首看向易三,看得半響,她唇角微牽,卻又瞬間化去,聲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無人能知。隻是,自小到大這麼多年,四哥總是那麼的理智謹慎,他也最厭人感情用事,他做什麼都是再三思量,總是那麼樣的從容不迫,從來不會出錯,從來完美無缺。”“這樣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著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語,“活的最是心累。”風獨影闔目,然後身子往後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靜靜不語。兩人並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語,一個怔望夜空,一個靜聽浪聲。良久,易三道:“這樣你們已有六人相遇,隻餘下兩人了。”“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後遇著的,卻也是一起遇著的。”風獨影輕聲啟口。“你們又是怎麼遇上的?”易三問。“遇上四哥以後,我們順著烏雲江走,然後便到了嘉城。那時大哥、二哥已長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掙錢,一天下來兩人也能掙得四五個銅絡,也夠我們一天吃上兩饅頭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時常想法子弄點錢,嘉城又還安定,所以我們便先在那兒住下。幾個哥哥都是起早摸黑的去掙錢極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買而騰騰的饅頭回來,給幾個哥哥吃了再去乾活。然後有一天,我發覺身後跟著一個小孩,我去包子攤時他跟在我後麵,我買饅頭時他站在我後麵,我回來時他也跟著走,但隻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舊如此,我雖然是奇怪,但見他沒有搶我的饅頭便也沒在意。誰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買饅頭時,那攤主跟我說你弟弟已拿走四個饅頭了,他說你一會兒來給錢,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應了。我自然不承認,說沒有弟弟。攤主說這兩天都跟在你後邊陪你一塊兒來的怎麼不是你弟弟了。這時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哈哈,你們兄弟一個個那麼小都那麼有能耐啊。”易三聽了大笑,“這小鬼定是你八弟了。”“對。”風獨影睜開眼睛,看著天邊亮亮的星子,麵上浮起淺淡的笑容。“我回去把這事跟幾個哥哥一說,大哥、二哥還沒什麼,三哥、六哥可是當場跳起來了,說這小鬼膽子可真大,敢在他們麵前耍把戲,於是他們倆當日也不做工了,拖著四哥叫上我,說要去找那小孩算賬。那時候他正撕開饅頭喂躺在地上的一個比他稍大的孩子吃,隻是躺在地上的孩子顯然正生著病,昏沉著沒法吃下去,小孩一邊哭一邊叫喚著‘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會死了’,那境況可是淒慘了,四哥動了惻隱之心,把小孩與生病的孩子都帶回了我們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點錢請來了大夫。後來三哥、六哥說這樣很不劃算,不但賠了饅頭還倒貼了錢,所以要把那兩小孩也收為自己人這樣才不算虧,於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如此便八人齊聚了。”易三微笑。“是啊,我們八人齊聚了。”風獨影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麵容平靜,“我們在嘉城住了兩個月,廖裕攻打嘉城時,我們再次踏上了逃難之途,依舊順著烏雲江走,一直往南,然後在天支山腳下的一個村子裡,我們遇上了玉師……”聽到這裡,易三猛然坐起身來。躺在礁石上的風獨影依舊閉著眼睛,神情靜然,“我們一路走,經過了那個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樹,那日玉師便在那株槐樹下,教村子裡的孩童背書。夏日朝陽明燦,槐樹枝繁葉茂,樹下童聲朗朗,玉師一襲白衣迎風而立,那於當年的我們來說,有如畫圖之中的極樂淨土。”她的聲音輕緩如囈語,遙想當年他們初逢玉言天之時,必亦疑似夢幻。那刻,麵朝大海的易三緩緩收斂起了麵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遠,神色莊重。風獨影睜開雙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後再次闔目,幽幽長歎:“那麼多年的艱苦,而今說來,卻不過兩個時辰。”易三默然,隻是怔怔望著前方的夜海,神思悠遠。許久,他低頭去看風獨影,卻見她麵容靜謐,呼吸悠長,竟已進入夢鄉。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將外袍拉上一點。回首,遠處木屋前的兩盞蓮花燈依舊燃著,暈紅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裡格外的明亮。那一刹,他心頭一暖,想到的竟是“燈火催歸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