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綠裡奇跡 斯蒂芬·金 3418 字 1個月前

下午兩點一刻左右,我的朋友伊萊恩·康奈利來日光室看我,把我給她的那疊稿紙理得整整齊齊,放在我麵前。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下方有一些閃亮的痕跡。我想她是哭過了。至於我,我一直在眺望。就這樣,眺望著窗外東邊的山坡,右手手腕突突跳個不停。不過,不知為何,這跳動很安詳。我覺得空虛,覺得被剝去了虛飾。這種感覺,既可怕又奇妙。很難正視伊萊恩的目光,我害怕從中看到憤恨和蔑視,不過還好。她的眼神悲哀而迷惘,沒有憤恨,沒有蔑視,沒有懷疑。“你要把故事看完嗎?”我邊問邊用隱隱作痛的手輕拍著那一小疊稿紙,“在這兒,不過我能理解,如果你不……”“這不是我要不要的事,”她說,“我要知道到底怎麼了,儘管我想,你們無疑是處死了他。我看,在普通人生命中,說什麼帶大寫字母P的‘Providence’(指“上帝的旨意”。)會時時顯現,這顯然是言過其實了。但是,保羅,在我拿起這幾頁稿紙前……”她沒往下說,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我等著。有時候,你是無法給彆人幫助的。有時候,甚至最好連試都彆試。“保羅,你這裡好像說你在1932年就有了兩個成年的孩子,不是一個,是兩個。如果你不是在12歲時和你的年方11歲的詹妮絲結婚的話,這樣的事情……”我微微笑了,“我們結婚時還年輕,許多山裡人都這樣,我自己的母親就是,不過沒那麼年輕。”“那你現在多大歲數了?我一直以為你剛八十出頭,和我差不多,沒準還小一點呢,可是這樣算起來……”“約翰走綠裡那年我四十歲,”我說,“我1892年出生。現在是104歲了,除非我算錯了。”她看著我,目瞪口呆。我把剩下的手稿遞給她,又一次想起約翰觸摸我的情形,就在他牢房裡。當時他說,你不會完蛋的,說著還笑了,我的確沒完蛋……可我身上還是發生了一些情況,它們伴隨了我一生。“把剩下的讀完吧,”我說,“我的答案全在那裡。”“好吧,”她幾乎在耳語,“我是有點害怕,這我不能撒謊,但是……好吧。你會在哪裡?”我站起身,伸展一下,聽見背上的脊椎嘎嘎直響。現在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我已經煩透了日光室。“在槌球場,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看,就在那個方向。”“那東西……很嚇人嗎?”從她怯怯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還是小姑娘時候的她,那時候,男人夏天戴著硬草帽,冬天穿著鱷魚皮外套。“不,”我笑著說,“一點不嚇人。”“那好。”她拿起那疊稿紙,“我把這些帶回自己房間去。到時候我去槌球場找你,大概在……”她翻翻稿紙,估計了一下,“四點?行嗎?”“很好,”我說著想起了那個好奇心極重的布拉德·多蘭,那時候他已經下班走了。她伸出手,輕輕捏了下我的胳膊,離開了屋子。我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看著桌麵,意識到,我那些亂七八糟的稿紙一走,桌子又空了,除了早晨時伊萊恩送來的早餐盤。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我沒有把東西全寫完……你看,所有這些都是我在處決約翰·柯菲之後記錄下的,而且最後一疊稿紙也給了伊萊恩,但我沒寫完。即使在當時,我內心隱隱知道其中的原因。亞拉巴馬。我把盤子上最後一片冷吐司拿在手裡,下樓來到槌球場。我坐在陽光下,腦子裡轉著老人的思緒,聽任陽光溫暖著一身老骨頭,看著六七對打球人和一隊步履緩慢但興高采烈的四人組揮著球棒從我麵前走過。兩點四十五分,三點到十一點班的工作人員開始接二連三從停車場過來,三點時,白天班的人們離開了。大部分人都成群結隊,但我發現,布拉德·多蘭是獨自一人。這倒挺讓人開心的,也許,這世界畢竟還沒有全變成地獄。一本笑話書從他屁股後麵的褲袋裡露出了一角。通往停車場的小路經過槌球場,所以他看見了我,但他既沒有朝我揮手,也沒有衝我板臉。我對此毫不在意。他鑽進那輛防撞杆上貼著“我見過上帝,他名叫”的舊雪佛蘭車,接著就去了他不在這裡時去的地方,車後留下一道細細的廉價汽油痕跡。四點左右,伊萊恩如約來了。從她眼神裡,我看出她又哭過了。她緊緊抱住我,“可憐的約翰·柯菲,”她說道,“同樣可憐的保羅·埃奇康比。”可憐的保羅,我聽見詹恩在說,可憐的老頭。伊萊恩又開始哭了。我扶著她,在下午的陽光中坐在槌球場邊。我們的身影似乎在跳舞,也許是在那時候經常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想象舞廳裡。最後,她控製住情緒,推開了我,從外衣口袋裡找出一片紙巾,擦了擦淚水漣漣的眼睛,“監獄長的妻子後來怎樣了,保羅?梅莉怎樣了?”“大家都認為她是時代的奇跡,至少印迪亞諾拉醫院的醫生們是這麼說的,”我說著挽起她的胳膊,開始朝那條從工作人員停車場通往樹林的小徑走去,朝隔開佐治亞鬆林和年輕人世界的那堵牆邊的那個小屋走去。“十一二年後她死了,不是死於腦瘤,而是心臟病。我想,是七十三歲吧。哈爾在珍珠港偷襲日(珍珠港偷襲日,1941年12月7日星期天,當時,日本飛機偷襲了美國位於夏威夷的珍珠港海軍基地,摧毀或重創了十九艘海軍艦船和大約二百架飛機,次日美國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死於中風,就我記得,也許正是珍珠港偷襲日,所以她比他多活了兩年。真有點諷刺。”“那詹妮絲呢?”“今天我沒思想準備要談到她,”我說,“下次再告訴你吧。”“這可是你答應的?”“我答應的。”可是這個承諾未能實現。我們一起(要不是我擔心會弄痛她腫痛的手指,我一定會拉住她的手)走進樹林的三個月後,伊萊恩·康奈利安詳地死在床上。就像梅琳達·穆爾斯,死因是心肌梗死。發現她的護理員說她神色安詳,似乎病起得很快,沒有引起什麼痛苦。我希望他沒說錯。我愛伊萊恩,我很想念她,想念她、詹妮絲、布魯托爾和他們所有人。我們走到小徑上的第二座小屋,牆邊的那個。屋子矗立在一叢矮鬆旁,下陷的屋頂和釘著木板的窗戶上布滿條條陰影。我朝它走去。伊萊恩遲疑地沒有抬腳,一臉害怕的神色。“沒事的,”我說,“真的,來吧。”門上沒有栓,曾經有過,但已被扭掉了,我是用一片折疊的硬紙板把它插牢的。現在,我拉開門,走進屋子。我儘量讓門開大點,因為裡麵很暗。“保羅,什麼?……啊,啊!”這第二聲“啊”幾乎是在尖叫。裡麵有張桌子,被推到了一邊。桌上有一盞燈,一隻牛皮紙袋。肮臟的地板上有一隻“抽一口”煙的煙盒,那是我問專門裝填家用軟飲料機和售糖機的人要的。我特地問他要了這牌子的,既然他的公司也賣煙草產品,他很容易就弄了個來。也許我該告訴你,我是要付錢給他的,因為我在冷山工作時,這些東西都很貴,但是他對此一笑了之。煙盒上露出了一對油亮的小眼睛。“叮當先生,”我悄聲喊道,“過來,過來呀,老夥計,來見見這位女士。”我蹲下身去,有點疼,不過我挺住了。我伸出手去。開始,我覺得這一次他不大可能爬出盒子了,可是他最後一衝,還是爬了出來。他先是肚子貼地,然後站直了腿,朝我走來。他的一條後腿有點一跛一拐的,叮當先生老了,珀西給他造成的傷害又回來了。他老了,上年紀了。除了頭頂和尾梢,渾身的毛都全變灰了。他跳上我的手掌,我把他舉在半空,他的頭伸出我的掌握,用力嗅吸著我的呼吸,兩耳後貼,小小的黑眼睛裡露出渴望的神情。我朝伊萊恩伸出手去,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半開,盯著小老鼠。“不可能,”她說著抬起目光看看我,“保羅,這不是……這決不可能!”“你好好看著,”我說,“然後再下結論。”我從桌上的一隻袋子裡掏出一個線軸,上麵的彩色是我自己塗上去的,但用的不是蠟筆,而是1932年時做夢都想不到的發明“神奇記號筆”,儘管效果還是一樣的。色彩之鮮豔和當年德爾塗的一樣,也許更鮮豔些。我心裡默默念道: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前來老鼠馬戲團(原文是法文。)!我再次蹲下身,叮當先生跑下我的手掌。他是老了,但神情亢奮依然。自我把線軸從袋子裡拿出來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沒往彆處瞧過。我把線軸一扔,讓他在棚內高低不平、滿是裂縫的地板上滾去,他立刻就跟了上去。速度不及從前了,而且一跛一跛的,讓人看得心疼,不過,為什麼要指望他跑得還是那樣快,那樣穩呢?我已經說了,他年歲已高,簡直是老鼠中的壽星(原文是Methuseh(瑪士撒拉),《聖經·舊約》中人物,據說活了969歲。),至少64歲了。線軸撞到遠端的牆,反彈回來,他趕到線軸邊,繞了一圈,在邊上躺下。伊萊恩要走過去,我把她拉住了。過了一會,叮當先生又站了起來,慢慢地、慢慢地,用鼻尖推著線軸回到我麵前。他第一次出現,是我發現他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通往廚房的台階上,看上去好像經曆了長途跋涉,筋疲力儘的樣子。當時他還能用前爪推線軸,就像在綠裡時一樣。現在他做不到了,他的後腿已經無法支撐身體,不過鼻子還是訓練有素,隻是他得在線軸兩端來回走動,以此來保持方向。等他走到我麵前,我一手托起他,一手拿起線軸;他已輕如羽毛,但黑亮的眼睛一直盯著線軸不放。“彆扔了,保羅,”伊萊恩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覺得她這麼要求其實錯了。叮當先生就愛追線軸,抓線軸,這麼多年來,他這份熱愛始終沒有消退。我們若能這樣保持熱情,那真是很幸運的。“袋子裡還有薄荷糖,”我告訴她,“加拿大薄荷,我覺得他還是很喜歡的,如果我拿一塊給他,他就不停地嗅著,不過他的消化能力不行了,吃不了。我給他另帶了吐司。”我又蹲下,從日光室帶來的那片吐司上掰了一小塊,放在地板上。叮當先生嗅嗅,用前爪抓起麵包碎片,吃了起來,尾巴整齊地彎曲在身體邊上。吃完後,它抬起渴望的眼睛看著我。“有時候,我們老家夥的胃口真讓人吃驚呢,”我說著把吐司遞給伊萊恩,“你試試。”她也撇下一塊,扔到地上。叮當先生走上前去,嗅了嗅,看看伊萊恩,然後抓著吃了起來。“看見了吧?”我說,“他知道你不是臨時工。”“保羅,他是從哪裡出來的?”“不知道。一天早晨我正要出去散步,就看見他在那裡,躺在廚房台階上。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但我還是從洗衣房的臨時衣筐裡拿了個線軸,想確認一下。我還給他弄了個煙盒,墊上最軟的東西。艾莉,我想,他就像我們,大部分日子都過得很痛苦,但他依然沒有失去生活的熱情,依舊喜歡線軸,喜歡老房友去看他。六十年來,我一直把約翰·柯菲的故事藏在心裡,六十多年,而現在,我全說出來了。我想這大概是他終於回來的原因。這讓我明白,應該趁還有時間趕緊說出來,因為我也像他一樣,在往那裡去了。”“去哪裡?”“噢,你知道的,”說著我們默默地觀察著叮當先生。接著,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再次把線軸拋了出去,儘管伊萊恩讓我彆這樣做。也許這完全是因為,他去追線軸,有一點像老人緩慢而小心的性生活,有人也許不願意看,那些年輕人,他們相信等自己老了,情況肯定會有例外,但老人們依然喜歡這樣做。叮當先生再次撒腿去追線軸了,看得出,他跑得很痛苦,但同樣明顯的是,雖然上了年紀,他專注的熱情絲毫未減。“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她邊注視著他邊悄聲說道。“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我附和著,笑了。“約翰·柯菲觸摸這隻老鼠,就像觸摸你的時候一樣。他不僅讓你擺脫了當時的病痛,他還使你……怎麼說來著……產生了抗力。”“我看這詞用得特彆好。”“抵抗那些最終讓我們倒下的東西,以免自己就像被白蟻蛀空的大樹般倒下,你……還有他,叮當先生,當約翰把叮當先生捧在手中的時候。”“沒錯,當時通過約翰所產生的力量,不管那是什麼,現在終於開始消退了,我就是這麼想的。白蟻已經蛀穿了樹皮,這比通常花的時間要多一些,但它們還是咬穿了。我也許還能再活上幾年,我想,人總比老鼠活得久一點,但叮當先生的時候快到了。”他走到線軸前,跛著腳繞到另一麵,腹部貼地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著(我們能看見汗珠在灰色的絨毛間閃亮),然後站起來,堅強地用鼻子推著線軸往回走。他全身絨毛發灰,步履蹣跚,但油亮的小眼睛和從前一樣熠熠閃光。“你覺得是他讓你寫這些東西的,”她問道,“保羅,是這樣嗎?”“不是叮當先生,”我說,“不是他,而是那股力量……”“咳,保利!伊萊恩·康奈利也在!”敞開的門口響起了一聲呼喊,諷刺的語氣裡帶著恐懼,“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你們兩個在這裡乾什麼?”我轉過身,看見布拉德·多蘭站在門邊,卻一點也不覺得詫異。他那齜牙咧嘴的笑容,是有些人把彆人狠狠捉弄了一番後就會有的樣子。他下班後先開車走了多遠?也許隻走到牧馬人酒吧,喝上一兩杯啤酒,來上一段大腿舞,然後再回到這裡。“滾出去,”伊萊恩冷冷地說,“馬上滾出去。”“你這個一臉皺紋的老女人,竟敢讓我滾出去,”他還在笑著,“在上麵的時候你也許能讓我滾,可你現在不在上麵啊。你到了不該到的地方,出界了。保利,是愛的小窩吧?你是為這來的吧?倒真是老東西的花花公子場所啊……”突然他瞪圓了眼睛,因為他看見了棚子裡的住客,“這他媽的是什麼?”我沒扭頭去看。一來我知道他在那裡,二來因為突然之間,過去的事情重疊到了現在的上麵,顯現出一個可怕的形象,像真實生活中的一樣,是三維的。站在門口的不是布拉德·多蘭,而是珀西·韋特莫爾。他立刻就會衝進小屋,用穿皮鞋的腳一腳把叮當先生踩死(他現在已經不可能跑過他了)。而這一次,已沒有能把他從死亡邊緣帶回來的約翰·柯菲。就像那個亞拉巴馬的雨天,我需要有個約翰·柯菲,卻沒有了。我站起來,這一次,無論是肌肉還是關節都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我衝向布拉德·多蘭,“彆碰他!”我大聲喊道,“你彆碰他,珀西,不然的話我向上帝發誓……”“你叫誰珀西?”他邊問邊用力把我往後一推,我差點仰麵摔倒,幸虧伊萊恩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扶住了我。但這一動作一定也讓她吃了不少痛苦。“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喊我了,彆嚇得要尿褲子,我才不會碰他呢。沒必要,不就是隻死老鼠嘛。”我扭過頭去,以為叮當先生隻是肚子貼地躺著喘氣,有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沒錯,他的確是躺著,但毛發間不再有汗珠滲出。我試圖使自己相信的確看見了汗珠,可伊萊恩緊接著嗚咽起來。她忍著疼痛彎下腰去,撿起了這隻老鼠,這隻我第一次在綠裡上看見的、當時毫無畏懼地朝值班桌跑去、就像朝同類……朝朋友跑去的老鼠。他軟軟地躺在她手心裡,眼睛呆滯不動。他死了。多蘭令人厭惡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很少得到齒科醫生照料的牙齒,“喔,可憐啊!”他說道,“死了的是不是家庭寵物啊?要不要辦個葬禮,送個紙花什麼的……”“閉嘴!”伊萊恩朝他嚷道,聲調很高,語氣很重,多蘭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給我滾出去!滾,不然你彆想在這裡多乾一天!連一小時都彆想!我發誓!”“等你排隊領麵包時連一片都拿不到,”我說道,但我的聲音太低,他倆誰都沒聽見。我無法把視線從叮當先生身上移開,他躺在伊萊恩的掌心裡,像世界上最小的熊皮毯。布拉德打算回敬她幾句,說她竟敢如此放肆。他沒錯,按規定,佐治亞鬆林裡的人是不能到這裡來的,就連我都知道。但他沒有說下去。從內心說,他是個孬種,就像珀西一樣。他也許真的查實過她說的話,她的孫子的確是某位大人物。也許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再想知道什麼的欲望也消退了。他好奇了這麼好長一陣子,最後的結果並沒什麼大不了。看來,就是一個老頭的寵物鼠一直生活在這屋子裡,現在翹辮子了,在推線軸時發了心臟病什麼的。“真不明白你們發什麼火,”他說,“兩個都一樣,看你們的樣子好像那是條狗什麼的。”“滾開,”她吐了口唾沫,“滾出去,你這白癡。你那醜陋的小腦袋,隻會胡思亂想。”他立刻漲紅了臉,上高中時長痘痘的地方早已變成一粒粒的暗紅。一眼看上去,紅斑還不少。“我走了,”他說,“但你明天再來這裡的時候,保利,會發現這門上多了把新鎖。這地方療養院的人是不準來的,不管這壞脾氣的臭老太婆說我些什麼。看看地板上!木板全開裂了,爛了!你要是來這裡走走,你那兩條老瘦腿肯定會像火柴那樣裂成幾爿的。因此,拿上你那死老鼠走吧,愛的小屋正式關閉。”他轉身大步離開了,臉上的神色像是相信自己終於和對方打了個平手。我等他走遠,輕輕地把叮當先生從伊萊恩手裡拿過來。我的目光碰巧落在裝著薄荷糖的袋子上,最後一根弦繃斷了,眼淚湧了出來。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天,我很容易哭。“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把老朋友葬了嗎?”我等布拉德·多蘭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問伊萊恩。“願意,保羅。”她伸出胳膊抱在我腰間,頭靠在我肩膀上。她抬起蒼老扭曲的手指,撫摸著叮當先生一動不動的腹部,“我很樂意這麼做。”於是,我們從園丁棚裡拿了把泥鏟子,把德爾的寵物埋葬了。林間,午後的陰影越拉越長,我們步行回去吃了晚飯,繼續苟延殘喘。我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德爾,想著他跪在我辦公室綠色地毯上,合著雙手,光禿禿的腦袋在燈光下閃亮,想著他求我們照看好叮當先生,彆讓壞蛋再來傷害他。隻是到頭來,壞蛋把我們都害了,不是嗎?“保羅?”她叫了一聲,語氣既溫和又疲憊。我想,哪怕用泥鏟子挖個坑讓老鼠安息,也夠讓我們這樣的老年伴侶情緒激蕩一陣的了。“你沒事吧?”我正摟著她的腰,用力摟著,“很好,”我說。“看,”她說,“落日肯定很美麗,我們就留在室外看夕陽怎麼樣?”“好的,”我說。我們在草地上逗留了好大一會,相互摟著腰,看著明亮的色彩慢慢升上天空,再看著它們漸漸消退,留下一片灰暗。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請為我們祈禱,我們現在是可憐的罪人,很快就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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