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覺得,四分錢換漂亮的王冠雪茄盒有點劃不來。他也許是對的,雪茄盒在監獄裡可是高價貨。那裡麵可以放上千種不同的小玩意,味道可好聞了,而且多少也能讓犯人們回想當自由人的滋味。我想,這是因為監獄裡允許抽香煙,但禁止抽雪茄。那時,狄恩·斯坦頓還在區裡,他又往罐子裡加了一分錢,我也丟了一分錢進去。嘟嘟仍然顯得很勉強,布魯托爾就來勸導他,先告訴他,說他要為這種吝嗇鬼的舉動感到羞恥,然後向他保證,說等到德拉克羅瓦被處決了,布魯特斯·豪厄爾自己會親自把那個王冠雪茄盒交還到他手中。“如果是要賣那個雪茄盒,六分錢夠了,六分錢不夠,這簡直太自相矛盾了,”布魯托爾說,“不過你得承認,拿它租一個盒子可是大價錢了。他再有一個月就要上綠裡了,充其量不過六個星期。你瞧,沒等你意識到,那盒子就會回到你車子下麵的擱板上的。”“他可以找個好心腸的法官,給他緩些日子,讓他呆在這裡唱‘老朋友怎能忘懷’啊,”嘟嘟說,不過他很明事理,布魯托爾也知道他會的。實際上,自打驛馬快信製度(驛馬快信製度,是1860年4月3日起在密蘇裡州的聖約瑟夫和加州的薩克拉曼多之間開設的一項郵政服務。)產生以來,老嘟嘟就一直推著那輛破爛的帶著《聖經》引文的車子在冷山轉悠了,他見多識廣……比我們強多了,我那時就這麼認為的。他知道德拉克羅瓦就是剛從好心腸法官手裡出來的,他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州長了,可對於這種燒死了他半打選民的人,州長照例是不會發赦免令的。“就算不能緩刑,那隻老鼠還得在盒子裡拉屎拉到十月份,也許得到感恩節呢,”嘟嘟辯駁著,不過布魯托爾能看出他的態度軟了下來。“誰要買個老鼠拉過屎的雪茄盒呀?”“哎呀,天呐,”布魯托爾說,“這可是我聽你說過的最愚蠢的話了,嘟嘟,這話真算登峰造極了。首先,德拉克羅瓦會把盒子弄得很乾淨,足可以同它吃聖餐了,他可喜歡那隻老鼠了,就算臟了,他也會舔乾淨的。”“說得倒輕鬆,”嘟嘟說著,皺皺鼻子。“再有,”布魯托爾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老鼠屎也算不了什麼,不過是硬邦邦的小丸子,看上去就像小號鉛彈,晃一晃就出來了,沒什麼的。”老嘟嘟是明白人,就不再反對了。他在大院裡呆得長了,知道和風細雨是可以挺住的,但麵對颶風暴雨時最好妥協。雖然這件事還算不上颶風,但我們這些老粗都喜歡老鼠,也讚同讓德拉克羅瓦養老鼠,這也就意味著,此事至少算是強風了。因此,德拉克羅瓦就得到了那隻盒子,而珀西說話也還算話,兩天後,盒子底上就鋪上了從醫務室拿來的柔軟棉絮。珀西還親自把棉絮拿過去,當德拉克羅瓦把手伸出鐵欄去拿棉花時,我都能看到他眼神裡的恐懼。他是害怕珀西會抓住他的手,折斷他的手指。我也有點擔心,不過這事沒發生。那是我對珀西最近似於好感的一次,但即使在那時,也不難看出他眼裡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弄神情。德拉克羅瓦有了寵物;珀西也有了一個。德拉克羅瓦養著寵物,儘量地愛撫它,疼愛它;珀西則耐心地等待著(無論如何,儘可能地維持著他這類人所能有的耐心),等著去焚毀他的活物。“老鼠希爾頓酒店,開張了,”哈裡說,“唯一的問題是,這該死的小東西能消受嗎?”德拉克羅瓦把叮當先生抓在手裡,剛把他放到盒子裡,這個問題就不言而喻了。那隻老鼠蜷伏在白棉花裡,好像蜷在比埃大嬸牌(“比埃大嬸”(Aunt Bea)是當時廣受歡迎的一個居家日常生活用品品牌。)羊毛圍巾中,從此那裡就是他的家了,直到……呃,到時我會把叮當先生的故事講完的。老嘟嘟擔心那隻雪茄盒子會滿是老鼠屎,事實表明這並沒有根據。我一次都沒見著,而德拉克羅瓦說他也從沒見著過,……牢房裡其他地方也沒有。直到很久以後,大概是布魯托爾給我看那個橫梁上的洞,在我們發現那些帶顏色的碎片的時候,我把椅子從禁閉室的東麵角落裡搬出來,才發現那裡有一堆老鼠屎。看來,他總是回到同一個地方乾那號事,而且儘量遠離我們。還有件事:我從沒見他撒過尿,一般說來,老鼠每兩分鐘至少得開一次水龍頭,尤其是在吃東西的時候。我覺得,那該死的家夥是上帝帶來的一個謎。叮當先生住進雪茄盒子大約一周左右,德拉克羅瓦喊我和布魯托爾到他的牢房來看看。他老這麼做,都讓人煩了。在那個半吊子法國後裔看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過於叮當先生仰臥著蜷起身體,爪子停在半空中了,不過,這一次他可真算是有點滑稽。自被定罪以來,德拉克羅瓦已經差不多被世界遺忘了,但他還有個親戚,我想,應該是姨媽,一位老處女,她每周給他寫一封信,並且還給他寄來一個很大的包裹,裡麵都是薄荷糖。那些日子,這種糖是冠了加拿大薄荷的品名在市場上售賣的。它們看上去像粉紅色的大藥片。那包裹有五磅重,當然,我們不許德拉克羅瓦一次把整包都拿走,要不然他準會狼吞虎咽的,直到因胃絞痛而不得不去醫務室。和綠裡上的每一個殺人犯一樣,他也完全不理解什麼叫適可而止。我們一次隻給他六顆,而且隻有在他記得問我們要的時候才給。我們走到那裡,德拉克羅瓦正在床上,叮當先生坐在他旁邊,爪子裡握著一顆粉紅色的糖,心滿意足地大口嚼著。德拉克羅瓦滿心歡喜,就像一位彈古典音樂的鋼琴家正看著自己五歲的兒子第一次斷斷續續地彈奏練習曲。不過彆誤會,這事確實滑稽,的確如此。那顆糖有叮當先生一半大,而他那白絨毛的肚皮早已鼓脹鼓脹的了。“把糖拿開,埃迪,”布魯托爾說,半是好笑半是驚慌的樣子,“萬能的耶穌基督啊,他會把肚子撐爆的。我都能聞到薄荷味,你讓他吃幾顆了?”“這是第二顆,”德拉克羅瓦說著,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叮當先生的肚子,“你真的認為他……會撐破肚子嗎?”“有可能的,”布魯托爾說。這話足以生效,德拉克羅瓦伸手去拿剩下一半的粉紅色薄荷糖。我以為老鼠會咬他,可叮當先生放下了薄荷糖,不管怎麼說,也是剩下的那一半糖,而且他還很聽話。我看看布魯托爾,布魯托爾輕輕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不,我也不明白。接著,叮當先生撲通一下跳進盒子,側著身子躺下了,一副疲倦極了的樣子,這讓我們三個都笑了起來。這以後,我們也都習以為常了,經常看到老鼠坐在德拉克羅瓦身邊,拿著一顆薄荷糖,大口嚼著,就像上了年紀的太太在喝下午茶一般的優雅。他們倆身邊圍繞著那股我後來在橫梁的洞眼裡聞到的味道,那股半帶苦澀半帶甜蜜的薄荷糖味。在講關於威廉·沃頓,即那場真正襲卷了E區的颶風之前,我還要說一件和叮當先生有關的事情。自薄荷糖事件,即我們明確告誡德拉克羅瓦不能把老鼠喂得撐死那次過後大約一周的時間,那個法國佬又把我們喊去了牢房。當時正是我當班,布魯托爾有事在物資供應處那裡,照規矩,我是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接近犯人的,不過,考慮到我也許一手就能把德拉克羅瓦像擲鉛球似地扔出二十碼,我決定破例去一趟。“瞧,埃奇康比頭兒,”他說,“你瞧瞧叮當的能耐!”他從雪茄盒後麵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線軸。“這你從哪裡拿的?”我問他,雖然我也猜得到。他隻可能從一個人那裡得到這東西。“老嘟嘟,”他回答,“瞧。”我早就在看了,而且還看見叮當先生正在盒子裡,前爪搭在盒沿,直起了身子,黑眼睛緊盯在那個被握在德拉克羅瓦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線軸上。這時,一種滑稽而冰涼的感覺從我背脊後升了起來,我還從沒見過老鼠能這樣熱切、這樣理智地關注過一樣東西。我倒不是真的相信叮當先生是超自然的生靈,如果我讓你有這種想法了,那我很抱歉,但我從沒懷疑過,他確實是鼠類裡的天才。德拉克羅瓦彎下身子,把沒有繞線的線軸往牢房地板上一拋。線軸很快滾了起來,就像一對連著車軸的輪子。老鼠從盒子裡一躍而出,跑過去追線軸,好像小狗追逐棍子似的。我驚訝地感歎起來,德拉克羅瓦開心地咧嘴笑了。線軸撞到牆上,彈了回來。叮當先生繞過去,又把它推回床鋪前,每當線軸看上去要偏離路線時,老鼠就從線軸的一端換到另一端。接著,他抬頭看了德拉克羅瓦一會兒,好像在確定主人不會再給他另外的任務了(例如,去解決一些算術難題,或者是分析某些拉丁文之類的)。叮當顯然對自己的表現很是滿意,回到雪茄盒裡,又安定了下來。“是你教的吧,”我說。“是的,長官,埃奇康比頭兒,”德拉克羅瓦說著掩飾不住那絲微笑,“他每次都能做到,聰明極了,是吧?”“那線軸呢?”我問,“你怎麼想到拿這個給他的,埃迪?”“是他在我耳邊說他想要的,”德拉克羅瓦安靜地答道,“就像他輕輕告訴我名字一樣。”德拉克羅瓦還向其他所有的人展示了老鼠的技能……除了珀西。對德拉克羅瓦來說,珀西提議用雪茄盒,以及拿來鋪盒子的棉絮,這都算不了什麼。德拉克羅瓦很像某種狗,你踢他一次,他就永遠不再信任你了,無論你對他有多好。此時,我能聽到德拉克羅瓦的喊叫聲,嗨,夥計們!來看看叮當多有能耐!於是,一幫老粗們就一擁而上,有布魯托爾、哈裡、狄恩,甚至還包括比爾·道奇,他們大概和我一樣,全都驚呆了。叮當先生玩線軸過後大約三四天,哈裡·特韋立格在手工藝品堆中翻找著,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放在禁閉室裡的。他發現了蠟筆(克雷奧拉牌的),微笑著把它交給德拉克羅瓦,不過那笑容有些尷尬。“我想你或許可以拿它給線軸塗上不同的顏色,”他說,“那麼你的小朋友看上去就會像馬戲團的老鼠什麼的。”“馬戲團老鼠!”德拉克羅瓦說道,完全是一副狂喜的樣子。我想他確實高興壞了,也許在他的整個悲慘人生中,這還是第一次。“他就該這個樣子!馬戲團老鼠!等我放出去了,他會讓我富起來的,就像馬戲團生意一樣!你們瞧著好了。”換作是珀西·韋特莫爾,他準會告訴德拉克羅瓦,離開冷山時,他會躺在救護車裡,而那車也沒必要打燈或是鳴笛。不過哈裡倒沒有這樣,他隻是讓德拉克羅瓦儘快把線軸塗得多彩些,因為晚飯後他就要取回蠟筆。當然,德爾就把它塗成彩色的了。塗好後,線軸的一頭是黃色的,另一頭是綠色的,中間的圓筒是消防紅。我們也聽慣了德拉克羅瓦吹喇叭似的叫聲,“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了!馬戲團現在推出奇妙而神奇的老鼠表演!(原文是法文:Mai,m’sieurs et Mesdames!Le cirque prése le mous’amusaamazeant!)”措辭不完全準確,反正這讓人對他那種燜鍋似的法語留下了一點印象。說這話時,他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我想這是為了產生擊鼓的效果),一邊將線軸拋出去。叮當先生就會飛快地去追逐它,不是用鼻子把它頂回來就是用爪子推滾回來。我覺得,後者倒的確值得你花錢到馬戲團觀看。在約翰·柯菲被看守和關押的這段日子裡,德拉克羅瓦和他的老鼠,以及老鼠的那隻色彩明豔的線軸,都成了我們的主要樂趣,而且這情形維持了一段日子。接著,我那安歇了一陣子的尿路感染又回來了,威廉·沃頓也來了。所有的麻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