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萊姆一個人待在臨時實驗室裡,兩眼凝視著證物表。主要犯罪現場——黑水碼頭/沾血的紙巾石灰岩粉末硝酸鹽磷酸鹽氨水清潔劑莰烯/次要犯罪現場——加勒特房間/臭鼬味切斷的鬆針手繪昆蟲圖案瑪麗·貝斯和家人照片昆蟲圖書釣線錢不明鑰匙一把煤油氨水硝酸鹽莰烯/次要犯罪現場——礦區/舊麻布袋——外部字跡模糊不清玉米粒——飼料用?袋子上的炭灰鹿野苑牌礦泉水農夫牌奶酪餅乾/次要犯罪現場——磨坊/褲子上的棕色斑點毛顫苔泥土泥煤苔果汁紙張纖維臭球糖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他接著看向地圖,目光沿著帕奎諾克河河道移動。這條河來自迪斯默爾沼澤地,流經黑水碼頭,在地圖上蜿蜒向西延伸。硬紙做的地圖上有一道凸起——這張紙的折痕,讓人種有種衝動想去撫平它。這就是我過去幾年來的生活寫照,萊姆心想:有癢難撓。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辦到了。在韋弗醫生動手術切割縫合,並注入她神奇的藥水和鯊魚胚胎之後……也許到時候我就能把手伸向地圖,把這種小折痕撫平。這隻是個不必要的動作,完全沒有意義。但是,它代表的成功性卻如此巨大。有腳步聲傳來。萊姆聽著鞋聲,判斷這是一雙靴子,有硬跟。從腳步的間隔,可得知此人的身材一定很高大。他希望走來的是吉姆,果然是他。萊姆小心地朝吹吸式控製器吹了口氣,轉動輪椅離開牆邊。“林肯,”警長說,“你有什麼事?內森說很緊急。”“你先進來,把門關上。不過……走廊裡有人嗎?”這種有要事密謀的氣氛讓貝爾微微一笑,他探頭看了一下走廊。“空空蕩蕩。”萊姆想起吉姆的堂兄羅蘭,他總會用一種南方式的話語回答。“如發薪日的教堂般安靜。”這是他最常從那位北方的貝爾口中聽見的話。貝爾警長把門關上,走向大桌,身體靠在桌邊,雙臂交疊在胸前。萊姆稍稍轉身,繼續看著牆上那張本地地圖。“這張地圖還不夠大,無法完全呈現北邊和東邊的迪斯默爾沼澤地,是吧?”“你是指運河嗎?它還長得很呢。”萊姆問:“這條運河你很熟?”“也不能這麼說。”他認識萊姆的時間雖然很短,但已知道何時該實話實說。“我已經做了一點調查,”萊姆說,歪頭指向電話,“迪斯默爾沼澤地是內陸水路的一部分。你知道嗎?你可以從弗吉尼亞州的諾福克郡乘船,一路航行到邁阿密,途中完全不必經過大海?”“沒錯。卡羅來納州的人都知道這條內陸水路。不過我自己倒從未去過,我不太喜歡大船,連看‘泰坦尼克號’都會暈。”“開鑿這條運河花了十二年,它全長兩千英裡,完全靠人工開挖。很驚人吧?……放輕鬆點,吉姆。我說這些話絕對是有目的的,我保證。你看這條路線,介於田納斯康納和帕奎諾克河之間,地圖上G-10到G-11的這段地方。”“你是指我們這裡的運河,黑水運河?”“沒錯。現在一條船隻要能開到帕奎諾克河,就能開到德雷德大沼澤,然後——”又有腳步聲傳來,由於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萊姆立即閉嘴不說。梅森·傑曼站在門口。他看看萊姆,又看看他的上司貝爾,然後說:“我到處找你,吉姆。我們得打電話到伊麗莎白市去。對於在釀私酒小屋發生的事,德克斯特隊長想弄清楚。”“我在和林肯先生說話,我們剛才說到——”但萊姆立即打斷他的話。“喂,梅森,你能不能給我們幾分鐘時間談事情?”梅森又看了他們兩個人一眼,才慢慢點了頭。“他們想馬上找你講話,吉姆。”不等貝爾回答,梅森就離開了房間。“他走了嗎?”萊姆問。貝爾再次把探頭出房門,看了走廊一眼,點點頭。“林肯,你到底有什麼事?”“請你檢查一下窗戶好嗎?確定梅森走了沒?對了,還要再請你把門關上。”貝爾照做了。他走到窗戶前,向外看去。“走了,他正往街上走去。你為什麼要這麼——”他雙手一攤,以手勢代替言語,完成這句話。“你有多了解梅森?”“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下屬的所有警員一樣。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他是殺害加勒特·漢隆一家人的凶手。”“什麼?”貝爾笑了出來,但這個笑容很快又退去。“梅森?”“梅森。”萊姆說。“可是,他又為了什麼?”“因為亨利·戴維特花錢雇了他。”“等等,”貝爾說,“你說得太快了,我完全跟不上。”“我現在還沒辦法證明,但我確定將來一定可以。”“亨利?他為什麼也會卷進來?”萊姆說:“這全都和黑水運河有關。”他擺出一副講課的架勢,兩眼緊盯著地圖,“十八世紀挖掘這條運河的目的,是為了建造一條可靠的運輸通道,因為當時陸上的交通情況還不發達。但到了後來,公司和鐵路係統越來越完善,人們便不再利用水路來運貨了。”“你從哪裡得來的知識?”“洛利市曆史學會,我和那裡一位名叫茱莉·德維爾的小姐聊了很久,她真是個迷人的女性。根據她說,黑水運河在南北戰爭後就封閉了,已有一百三十年沒有再使用,直到亨利·戴維特出現,重新利用這條水道航行運貨。”貝爾點點頭。“那是五年前的事。”萊姆繼續說:“請容我問個問題——你從沒想過戴維特為什麼重新使用運河嗎?”貝爾警長搖搖頭:“我記得那時隻有一些人擔心會有孩子想遊到貨船上,怕他們受傷或淹死,不過這種事一直沒發生,大家也就沒想那麼多了。不過你現在提起來,我倒是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利用運河運貨。他一直有卡車運輸,而諾福克郡又沒有什麼不能用卡車運送的東西。”萊姆朝物證表點點頭。“答案就在這裡。就在那一丁點我無法找到來源的東西:莰烯。”“來自油燈的那個物質?”萊姆搖搖頭,苦著一張臉。“不,我犯了個錯。的確,油燈中是有莰烯,但它還可能應用在彆的地方。莰烯是可以加工成毒殺芬的原料。”“那是什麼東西?”“一種極危險的殺蟲劑。過去大部分都在南方使用,一直到八十年代,才被環保局禁止。”萊姆憤怒地搖著頭,“我認為毒殺芬是非法的,所以才沒把莰烯和這種殺蟲劑聯想到一起,而一直以為它來自老舊的油燈。但是,我們卻沒找到油燈。我的想法陷入固定模式,一直繞不出去。沒有老油燈?那麼我應該把證物表看一遍,尋找它和殺蟲劑的關聯。我到今天早上才這樣做,結果就發現莰烯的來源了。”貝爾點點頭,一副欽佩的樣子。“從哪兒來?”“到處都是,”萊姆說:“我請露西收集田納斯康納鎮附近的泥土和水的樣本。這裡到處都是毒殺芬,在水裡,在泥土裡。我應該早留意薩克斯那天告訴我的話。她在搜捕加勒特的時候,看見好幾片植物大麵積枯萎的土地。她以為那是酸雨造成的,但其實不是,是毒殺芬。濃度最高的地方,就是亨利·戴維特的工廠方圓幾英裡內的地方——黑水碼頭和運河。他製造瀝青和焦紙,隻是把它們作為生產毒殺芬的掩護。”“這東西已經被禁止使用,你不是說了嗎?”“我打電話給一個在聯邦調查局當警員的朋友,他又打電話到環保局問。毒殺芬並不是完全禁止,農民還是可以在危機時使用。但光憑這樣沒法讓戴維特賺到什麼錢。環保局的人解釋說,這叫做‘循環毒害。’”“我不喜歡這個名詞。”“你的確不該喜歡。在美國,毒殺芬雖被禁止,但隻限於在使用上。它還是可能在美國製造,然後銷往國外。”“在國外就能用嗎?”“在第三世界的大部分國家和拉丁美洲都行。這就是循環:這些國家把殺蟲劑噴灑在食物上,然後賣回美國。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隻會抽查一小部分的進口水果和蔬菜,因此雖然在美國已禁止使用殺蟲劑,但還有許多人仍在遭受它的毒害。”貝爾乾笑一聲:“戴維特無法使用陸路運貨,因為所有鄉鎮都絕對不會讓任何有毒物品經過。卡車上州際商業委員會的記錄會透露運送的貨物是什麼東西。更彆提如果他製造什麼產品的消息走漏後,隨之而來的公共關係問題了。”“沒錯,”萊姆點頭說,“所以他重新啟用運河,通過沿海水道把毒殺芬送到諾福克郡,再從那裡裝船運到國外。不過這樣還是有個問題——運河從十九世紀關閉之後,沿岸的土地都已賣為私人所有。那些把房子蓋在河邊的人,也擁有運河控製權。”貝爾說:“所以戴維特付錢給他們,要他們讓出運河控製權。”他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一定付了不少錢,看看黑水碼頭那邊的豪宅彆墅,想想看那些人開的奔馳名車。但這又關梅森和加勒特的家人什麼事?”“加勒特父親的土地就是在運河邊,但他不願意賣掉使用權。所以戴維特或他公司的人就雇用梅森去說服加勒特的父親,在還是無法獲得同意的情況下,梅森就找到地方上的小混混——卡爾波、托梅爾和奧薩裡安,幫他殺掉那一家人。然後,我猜戴維特已賄賂了遺囑執行人,將運河的所有權賣給他。”“但加勒特的家人是死於意外,一次交通意外。我親眼看過報告。”“那份報告是梅森負責做的嗎?”“我不記得了,但很可能是他。”貝爾承認。他看著萊姆,臉上露出欽佩不已的笑容,“你是怎麼想到的?”“哦,很簡單——因為七月不會有霜。至少,在北卡羅來納不可能。”“霜?”“我和阿米莉亞談過。加勒特告訴她,他家人出事的那個晚上,那輛車上結滿了霜,而他的父母和妹妹都在不停地發抖。但這個意外發生在七月。我記得在檔案資料中看過那則報導——有加勒特和他家人的合照。他那時穿著T恤,照片背景是七月四日國慶節的慶祝活動。照片附文說,這張相片是在他們出事前一個星期拍的。”“那麼,這小子在胡說什麼?霜?發抖?他——”“梅森和卡爾波用戴維特生產的毒殺芬殺了加勒特的家人。我問過我的主治大夫,她說神經係統在受到嚴重的毒害時,身體會產生痙攣,這就是加勒特看到的發抖。他說的霜可能是車裡的毒煙或化學殘留物。”“如果他看到了,為什麼沒對大家說?”“我把那男孩的情況描述給醫生聽,她說看樣子他在那天晚上也中了毒,並產生了‘多發性敏感失調’的症狀,腦部受損,失去記憶,對空氣和水中的一些化學物質產生嚴重過敏。你記得他皮膚上的紅斑嗎?”“記得。”“加勒特以為那是毒橡樹的汁液造成的,但其實不是。醫生告訴我,皮膚上的疹子是多發性敏感失調症的典型症狀。患者隻要暴露在一些不會對一般人造成影響的微量物質環境下,身上就會出疹子,就連肥皂或香水都可能會引發症狀。”“很有道理。”貝爾說。接著,他又皺起眉頭說:“但如果你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那我們剛才說的都隻是猜測而已。”“哦,我忘了說。”萊姆忍不住露出微笑,謙虛是一直他所不具備的性格特質。“我找到有力的證據了——我發現了加勒特家人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