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以她最快的速度。她的雙腿因關節炎而疼痛,痛楚的感覺流過全身。她渾身都被汗水浸透,整個人也已因酷熱和脫水而頭昏目眩。同時,她仍為自己的行為而詫異不已。加勒特跟在她身旁,默默地奔跑在田納斯康納鎮外的森林裡。這樣做太笨了,小姐……當薩克斯走進囚室把那本《微小的世界》交給加勒特時,她看見接過書的少年的臉上現出開心的表情。她呆立片刻,然後,就像有人在暗中強迫她似的,她把手伸過鐵柵欄,按住少年的肩膀。少年慌了神,眼睛看向彆處。“不,看著我。”她對他說,“看著我。”他終於照做了。她看著他臉上的紅斑、抽搐的嘴唇、如黑洞般的眼睛和粗重的眉毛:“加勒特,我要知道實情。隻有你和我知道。告訴我——是你殺了比利·斯泰爾嗎?”“我發誓我沒有,我發誓!是那個人……那個穿工裝褲的人,是他殺了比利。這就是實話!”“證據顯示的情形卻不是這樣,加勒特。”“可是同樣的事情,不同的人會有不一樣的看法,”他回答說,用一種平靜的聲調,“就像我們和蒼蠅看著同樣一個東西,但看到的卻不一樣。”“什麼意思?”“當有人揮手拍向蒼蠅時,他移動的手在我們眼中看來,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但在蒼蠅眼中,它看到的是幾百個停在半空中的手,就像一遝靜止的圖片。同樣的手,同樣的動作,但蒼蠅和我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顏色也是……我們看到一些對我們來說絕對是紅色的東西,但有些昆蟲看見的,卻是十幾種不同形式的紅色。”“那莉迪婭呢?”薩克斯仍很強硬,按在少年肩頭的手更用力了,“你為什麼綁架她?”“我已經把原因告訴所有人了……因為她也有危險。黑水碼頭……那是危險的地方。有人死在那裡,有人在那裡失蹤。我隻是想保護她。”那裡當然是危險的地方,她心想。但危險不是因你而造成的嗎?薩克斯接著說:“她說你想要強奸她。”“不,不,不……她掉進水裡,製服濕了,也扯開了。我看見她的,你明白吧,她衣服裡麵,她的胸部。而我有點……興奮。但就隻是這樣。”“瑪麗·貝斯呢?你傷害了她?強奸了她?”“不、不、不!我告訴你!是她自己撞傷頭,我拿紙巾替她擦。我絕對沒做,沒對瑪麗·貝斯那樣做。”薩克斯凝視著他的眼睛,久久沒有移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問:“如果我帶你離開,你會帶我去瑪麗·貝斯那裡嗎?”加勒特皺起眉頭。“如果我這樣做,你就一定會把她帶回田納斯康納。這樣她可能會受到傷害。”“你沒有彆的選擇,加勒特。如果你帶我去找她,我就帶你離開這裡。我們可以保證她的安全。林肯·萊姆和我。”“你們能嗎?”“是的。不過,如果你不同意,就會在監獄裡待上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如果瑪麗·貝斯因你而死,這案子就會變成謀殺,跟你親手殺死她沒有區彆。到那個時候,你可能永遠也走不出監獄了。”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跟隨某隻飛過的昆蟲移動,但薩克斯卻沒看見。“好吧。”“她離這裡有多遠?”“走路的話,要八到十個小時。看情況而定。”“什麼情況?”“看他們派多少人來追,還有我們要多小心地逃。”加勒特這句話說得很快,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氣。這使薩克斯有些困惑——他似乎早預料到有人會來劫走他,又像是他已經成功逃了出去,計劃好躲避追捕的辦法。“你在這裡等著。”她對他說,轉身走回辦公室。她打開保管箱,拿出手槍和彈簧刀,違背過去所受過的訓練和觀念,用史密斯·韋斯手槍指著內森·格魯默。“我很抱歉這麼做,”她輕聲說,“我需要他牢房的鑰匙,也需要你轉過去把手背在後麵。”他瞪大眼睛,遲疑著,也許在考慮要不要拔槍。或者,薩克斯發現,他可能連想都沒想,因為直覺、反射或瞬間的憤怒都會使他從槍套中抽出手槍。“這樣做太笨了,小姐。”他說。“鑰匙。”他拉開抽屜,拿出鑰匙扔在桌上,然後把手背在身後。她用他的手銬銬住他,又扯掉牆上的電話線。接著她放出加勒特,也把他的手銬住。拘留所後門好像是開著的,但她似乎聽見那裡有腳步聲,馬路上也傳來汽車駛近的引擎聲,她便決定從前門走。他們毫不引人注目地溜了,完全沒有被發現。現在,離鎮上已有一英裡遠,周圍全是灌木和大樹,這男孩領著她走在一條難以辨認的小路上。當他舉手指著他們將要行進的方向時,手銬的鐵鏈叮當作響。她想著:可是,萊姆,我根本插不上手!你明白嗎?我沒有選擇。如果蘭卡斯特的拘留中心和她設想中的一樣,他進去的第二天就會被雞奸並且狠揍一頓,也許要不了一個星期就被殺了,薩克斯也很清楚,這是唯一能找到瑪麗·貝斯的方法。萊姆已分析了所有證物的可能性,而加勒特眼神中的反抗告訴她,他絕對不會和他們合作。(不,佩尼醫生,我沒有把母性意識和同情心相混淆。我隻知道如果林肯和我有孩子,他一定和我們一樣率直而固執;如果這種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會祈禱有個人能以我關心加勒特的方式來關心他……)他們前進的速度很快。薩克斯驚訝地發現,儘管這孩子雙手被銬著,仍能以敏捷的身手在森林中穿梭。他似乎完全知道該在哪裡落腳,哪些植物能輕易撥穿而過,哪些則無法強硬通行,也知道哪裡的土地太軟不能踩。“彆踩那裡,”他嚴肅地說,“那裡都是來自卡羅來納灣的泥土,會像膠水一樣把你粘住。”他們走了一個半小時,地上的泥土慢慢變成糊狀,空氣中開始彌漫著沼氣和腐爛的氣息。小徑在一個大沼澤旁終止,無法再走下去,加勒特帶她往一條有雙行道的柏油路走。他們撥開灌木叢走上路肩。幾輛車悠閒地駛過,司機完全沒注意到路邊有兩個重罪逃犯。薩克斯用羨慕的眼神看著他們。她回想,才逃亡了二十分鐘,她的心就糾結在一起,強烈渴望重回其他人正常的生活,並對自己剛才做的決定憂心不已。“嘿!在那兒!”瑪麗·貝斯突然醒了。在木屋悶熱的空氣中,她剛才昏沉沉地在散發著黴味的沙發上睡著了。那個聲音就在附近,不一會兒又再度響起。“小姐,你沒事吧?喂?瑪麗·貝斯?”她從沙發上跳起,快步奔向破掉的窗戶。一陣暈眩襲來,使她不得不低下頭,扶著牆壁休息了一會兒。太陽穴的傷處正凶猛地抽痛著。她心想:操你媽,加勒特。疼痛稍退,她的視線逐漸恢複正常,繼續往窗邊跑。是那個傳教士。他帶了朋友來——一個高大、禿頭的男人,穿著灰色寬鬆長褲和工作服。傳教士手裡還提著把斧頭。“謝謝,謝謝!”她喃喃地連聲說。“沒事,他還沒回來。”她的喉嚨仍痛得厲害。他遞給她一個水壺,她接過喝完了整瓶水。“我給鎮上的警察局打過電話了,”他對她說:“他們正在趕來,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後就會到。不過咱們不用等他們,我們兩個合力先救你出來要緊。”“不知要怎麼感謝你們才好。”“退後一點。我一輩子都在砍木頭,這扇門一分鐘內就會變成一堆柴火,這位是湯姆,他也為郡政府工作。”“你好,湯姆。”“你好,你的頭沒事吧?”他問,皺起眉頭。“看起來嚴重罷了。”她說,摸摸頭上的傷口。嘭,嘭。斧頭劈向大門。透過窗戶,她能看見斧頭刃高舉到空中時反射出的陽光。斧子的利刃閃耀著光芒,表明它非常鋒利。瑪麗·貝斯曾幫父親劈過柴,她記得自己最喜歡看父親用磨刀鑽頭打磨斧刃——橙色的火星不斷飛向空中,像極了國慶日的煙火。“綁架你的小子是誰?”湯姆說,“一個性變態?”嘭……嘭。“他是田納斯康納鎮的一個高中生。他很恐怖,你看那些東西。”她指著那些玻璃瓶裡的昆蟲。“呃。”湯姆說,湊近窗口,向裡麵看去。嘭。隨著傳教士的用力揮擊,木門發出木頭碎裂聲。嘭。瑪麗·貝斯看向木門。加勒特一定把門加固過了,也許把兩扇門釘在一起。她對湯姆說:“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他收集的昆蟲之一了,他——”瑪麗·貝斯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向自己飛來,那是湯姆的左手,他突然把手伸進窗戶,抓住她的襯衣領口,右手同時摸向她胸部。他把她拉近窗台,硬將自己已濡濕、滿是啤酒煙草味的嘴壓上她的唇。他的舌頭猛地伸出,用力頂進她的齒間。他狂摸她的胸部,不停地擰捏,隔著襯衣尋找乳頭。她猛地把頭彆開,呸了兩下便尖叫起來。“你搞什麼鬼?”傳教士叫到,把斧頭一丟便奔向窗口。但他還來不及拉開湯姆,瑪麗·貝斯就已抓住在自己胸部上像蜘蛛般亂爬的那隻手,用力往下拉。湯姆的手腕被她拉住滑向窗台上一塊凸起如石筍般的碎玻璃,他又驚又痛地大叫一聲,鬆開她的衣領,整個人踉蹌地退後。瑪麗·貝斯擦著嘴跑離窗戶邊,退到房間中央。傳教士對湯姆吼道:“你他媽的在搞什麼?”揍他!瑪麗·貝斯心想。用斧頭砍他,他是瘋子,把他也交給警察。湯姆沒理他,隻緊握住鮮血淋漓的手腕,看看傷口。“天啊,天啊,天啊……”傳教士嘟囔說:“我就說過要你耐心點,我們用不了五分鐘就能讓她出來,半小時後就能伸開腿躺在你家裡。現在可好。”這幾個字閃進瑪麗·貝斯的腦海,馬上得出推論:根本沒有人報警,沒有人是來救她的。“你看,你看!”湯姆握著被割破的手腕,鮮血如瀑布般沿著胳膊往下流。“媽的!”傳教士罵道,“得去縫合傷口了,你這個混蛋。你乾嗎不等等呢?走吧,先去弄好你的傷口。”瑪麗·貝斯看著湯姆搖搖晃晃地走向野地。他走了不到十步就停住,回頭朝窗戶吼道:“你他媽的小賤貨!你給我等著,我們會再回來的!”他低頭看了一眼,隨即蹲下身子消失在瑪麗·貝斯的視線中。很快,他又站起來,沒受傷的手裡握著一塊橘子大小的石頭,狠狠地把石頭砸向窗戶。瑪麗·貝斯急忙後退,石頭飛進屋裡,差一點就擊中她。她撲倒在沙發上,啜泣起來。當他們要走進樹林時,她聽見湯姆又叫了一次。“你給我等著!”他們齊聚在哈瑞斯·托梅爾的房子裡。這是一幢不錯的殖民地式建築,有五個房間,以及這男人從未花過一點時間擦拭的一大麵雕花玻璃。托梅爾對於草地設計的概念,就是把他那輛福特F-250型貨車停在前院,雪佛蘭旅行車則停在後院。他這麼做是因為,身為三人之中唯一讀過大學的人,他擁有的毛衣多過花格襯衫,托梅爾很努力地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莊稼漢。哦,當然,他也做過一些買賣,不過那隻是他在洛利市乾的幾樁沒騙到什麼錢的欺詐案。他在那裡販賣公司股份和公債,而這些公司隻有一個問題,就是它們根本不存在。托梅爾的槍法很準,跟狙擊手一樣,但卡爾波不知道他曾經親手攻擊過誰。托梅爾總是在想太多的事情,花太多時間在衣服上,總是要求賒酒,即使在艾迪酒吧也一樣。因此,他既不像努力維持自己小屋乾淨整潔的卡爾波,也不像辛苦地像女傭般照料自己拖車屋的奧薩裡安,托梅爾就隻放任房子院子不管。卡爾波猜想,他也許希望人們因為這樣而把他想成是個卑鄙的下三爛。不過這都是托梅爾個人的事,他們三個人來到這幢擁有齷齪院子和底特律式景觀草地的房子,不是為了討論美化環境的事;他們來這裡隻有一個理由。因為托梅爾收藏的槍支如此之多,就像二十年前他們站在楓葉街的彼得森雜貨店前,看著店裡的糖果架考慮要偷哪一種一樣。奧薩裡安挑了黑色的柯爾特AR-45步槍,這是M-16的改良版,因為他總是喋喋不休地講越南的事,不放過每一部他知道的戰爭電影。托梅爾選了鑲嵌著漂亮花紋的勃朗寧霰彈槍。雖然卡爾波最擅用的是來複槍,寧可在三百碼外給鹿的心臟開個洞,而不是把一隻鴨子轟成一堆羽毛,但他仍一直覬覦托梅爾挑中的這把槍,就像他覬覦郡裡每個女人一樣。不過,他今天還是挑了一把漂亮的溫切斯特點30-06口徑的獵槍,再配上一個有得克薩州那麼大的狙擊鏡。他們裝了滿滿的彈藥和水,帶了卡爾波的手機和食物。當然,還有月光酒。另外,他們還帶了睡袋。雖然沒人覺得這次狩獵行動會持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