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集(1 / 1)

監獄大院黎明天亮了。監獄廣場,監舍樓區都被陽光映紅。四班監號白天劉川在孫鵬的幫助下打起行李。行李中除了他人監前在看守所蓋的被褥外,還有他的那幾件早穿舊穿破的內衣毛衣。李京在一邊勸道:“這衣服都這麼舊了,你出去還不換身新的,還要它乾嗎?”劉川答:“還能穿呢。”陳佑成說:“監獄裡穿的衣服出去可千萬彆穿了,你不嫌晦氣你們家裡人也嫌晦氣。重新做人嘛,李京說得沒錯,從裡到外都得換身新的!”劉川笑笑,仍把那幾件破舊衣服認真疊好,放進被褥中。孫鵬說:“這都是劉川的女朋友這幾年給劉川一件一件寄來的,穿在身上暖在心上,哪能扔啊,我估計劉川一輩子都會留著它們。”見劉川把那些函授教材也要打進行李,孫鵬說:“書可是沉99lib?,這麼大行李你扛得動嗎,外麵有人來接你嗎?”劉川:“我還有幾門課沒考呢,這些必須帶著。”李京見劉川又把尚未用完的肥皂和小半筒牙膏都拿上了,笑道:“真的假的,不會這麼財迷吧,這還帶回去呀?”陳佑成說:“這是實用的東西,當然得帶著,劉川賬上那點錢,還得供他出去過日子呢。找到工作以前,吃穿住行哪一樣不得用錢。劉川又不像你,你們家裡還有一大堆存折呢吧。”班長梁棟來,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劉川將肯定有出息。”梁棟把兩雙新買的襪子遞給劉川,說:“劉川,這是我專門從超市給你買的,也不知道該送你什麼,留個紀念吧。”劉川接了襪子,說:“謝謝班長。”四班的犯人見狀,紛紛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劉川:“……要用得著你就拿去。”“劉川,你看這個你要嗎?”李京笑道:“你們這是送東西呀還是倒垃圾呀,這不是欺負人嗎,劉川生活困難也不至於什麼都要呀。”劉川抱了那些東西,有肥皂,舊衣服、鞋墊等等,他笑著說:“謝謝各位,這些我都用得著。”李京也拿了一袋洗衣粉送給劉川,說:“我這可是沒開包的,新的。哎,我知道你有喝洗衣粉的前科,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啦。”劉川笑道:“你彆學我就行。”行李打完,馮瑞龍來到監號,說:“劉川,準備好了嗎,我送你出監。”劉川說:“準備好了。”馮瑞龍:“走吧。”劉川和四班的犯人握手告彆,還擁抱了孫鵬。梁棟將劉川的 “玻璃”裝進那隻帶蓋的塑料杯中,又把那棵文竹裝進一隻手提袋裡,交給劉川。劉川再次向班長和獄友們致意:“謝謝班長,謝謝大家。”劉川扛起了行李。筒道白天劉川跟著馮瑞龍穿過筒道,一路上向熟悉的獄友微笑告彆。劉川一步一步向筒道出口走去,他的耳邊響起了鐘天水的聲音,那聲音如同遙遠的天籟,深邃而又空靈。鐘天水畫外音:“坐牢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人生經曆,它能讓你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間風景,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隋世態,能強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本能和人生修養。能幫助你在最壞的環境裡自強求生。”監獄廣場白天劉川和馮瑞龍一起,站在天河監獄鳳凰涅槃的塑像麵前,默立良久,地上,放著他出監要帶走的行李。監獄外白天監獄的牆上,寫著抗擊“非典”的標語。劉川在馮瑞龍的陪同下,自己步行,通過鐵網圍出的隔離地帶,獨自走出隆隆開啟的監獄大門。馮瑞龍目送劉川穩健平和的背影,隨著緩緩閉合的灰色鐵門,消失在高牆電網之外。外麵的天空果然很大、很藍,空氣清新飽滿。劉川扛著自己的行李,挎在肩上的包裡裝著玻璃,提在手上的袋裡裝著文竹。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布衣褲,走向獄前那條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大路。路上白天公共汽車從六裡橋駛出了高速路,駛入了擁擠的西三環,時隔三年零一個月,劉川終於又回來了,又看到了熱鬨的北京城。派出所白天劉川趴在派出所的接待櫃台上填寫著一份人戶申請書,他向一位民警請教道:“同誌,住址這欄怎麼填呀?”民警:“你家在哪兒,或者你現在常住在哪兒,就填上哪兒。”劉川:“我們家原來住北禦街六號萬城花園,現在那房子已經不是我們家的了。我現在還沒有找到住的地方。”民警似乎這才看到劉川腳下放著的行李,說:“那你有接收單位嗎,先填上接收單位的地址也可以。”劉川:“還沒有呢,我還沒找到工作呢。”民警:“那你有親友沒有,你準備住在誰那兒,可以讓你的親友或者招聘你的單位給你出一份住房證明。你先把這個解決了,再看看到哪個派出所就近辦理人戶手續吧。”劉川:“我原來的戶口就是咱們這個派出所的。”民警:“不是已經注銷了嗎。雖然現在規定不再注銷服刑人員的戶口了,但已經注銷的,還是得重新辦理入戶。你入戶是入哪兒呀,總得有個住的地方吧?”劉川啞然。派出所外白天劉川走出派出所,站街上,舉目四顧,茫然不知該去何處。公共汽車上白天公共汽車走走停停,在人潮車海中隨波逐流,車子經過航天橋時他看到了那個記憶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視線中潦草地劃過,劉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舊的行李,決定在此下車。航天橋巷口白天十分鐘後他站在了那個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進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從這裡搬到了酒仙橋,後來又從酒仙橋搬到了其他地_方……劉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簷,一一掃過,有幾分心酸,有幾分留戀。巷口的那間小賣部以前就有,劉川就用這裡的公用電話,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居然,電話通了。劉川一聽到季文竹熟悉的聲音,額頭上就立刻布滿了緊張的汗珠,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運氣,竟會好得如此湊巧。他的聲音不由惶恐起來,甚至還有幾分恭敬,那感覺幾乎不像麵對久彆的愛人,倒像麵對一個新來的隊長。他說:“文竹,是我,我是劉川。”“劉川?”電話那邊,有點疑惑,有點發蒙:“哪個劉川?”“就是劉川啊,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你是劉川啊,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你這是從裡邊打出來的嗎,你這是監獄的電話嗎?”“我出來了,我刑滿了,我這是在你們家門口打公用電話呢,就是航天橋你原來住的這邊。”“你出來啦?”電話那邊的聲音驚喜地抬高,可以想見季文竹臉上綻開了美麗的笑容,“你已經出來了嗎,你徹底沒事啦?是嗎!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聲來了。她的笑聲讓劉川的心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撫慰,讓他禁不住激動得熱淚雙流。他強壓聲音,不想露出一點哽咽,他說:“文竹,我,我想見你……”街邊白天一輛捷達轎車駛至路邊,接上了等在此處的劉川和他的行李。車上白天捷達轎車的司機是—個劇組裡的劇務,路上與劉川攀談起來。劇務:“季文竹今天在亞洲大酒店有一個開機儀式,她讓你過去看看,讓你中午就在那兒吃飯。你是季文竹老家來的吧,剛下火車?你是她同學還是親戚?”劉川不知如何回答,臉上有些尷尬:“我,我是……”酒店白天劉川扛著行李,跟在那位劇務身後走進酒店。酒店大堂的寬闊輝煌,使他像個鄉下人那樣略感畏懼。那位劇務幫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飯店的行李部裡,然後帶著他向二樓的宴會廳走去。宴會廳門外厚厚的地毯,讓劉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小心翼翼。三年多的監獄生活讓他對這種地方深感陌生,對服務生的彬彬有禮也頗不適應。他走進宴會廳時開機慶典已經開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鋪張著電腦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麵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傾國傾城的美麗微笑,看來她真的成了明星。劉川抬頭看那劇照,那上麵的劇名果然是三個朱紅的大字:紅舞星!季文竹過去學過舞蹈,這個電視劇也許就是為她度身訂造。劉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風滿麵,坐在前排。她的前後左右,大腕雲集,明星聚首,那麼多知名的麵孔盛裝而來,人人掛著讓人景仰的“封麵微笑”,各方記者蜂擁台前,不知多少攝像機照相機萊卡燈閃光燈把眾明星團團圍住。劉川沒有上前,他身上的藍布衣服和軍用膠鞋雖然都是新的,但在這種地方,卻顯得格格不入。他站在後麵的一個角落,心裡既充滿重逢的喜悅,也充滿重逢的惶恐。一通擁擠的拍照錄像之後,記者紛紛後退,開始提問發言。第一個提問就讓劉川心如擂鼓。他最初以為自己聽錯,但季文竹與那位導演的一臉微笑竟然明確無誤。記者:“請問季文竹,你剛剛新婚大喜就接拍大戲,而且是與自己的先生一起合作,你們一導一演,戲裡戲外,感覺是否非常默契?”劉川驚看台上,他不敢相信,季文竹與身邊那位中年導演彼此顧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團新氣,會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對她曾經許下的諾言,已不再當真。劉川也許這時才開始明白,獄中雖僅三載,人間已過千年。他無法再平靜地聽完這對“新人”動用各種幸福甜美的詞藻來粉飾他們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樣走出這座華麗的大廳,服務員無不側目耳語,從他們視線的投向上劉川知道,自己已經淚灑前襟。劉川低頭快步,走出酒店大門。街心綠地白天劉川坐在街心綠地的木製長椅上,臉上淚痕猶存。幾個小孩在草地邊上放著風箏,風箏讓他重溫了曾經麻醉過他的那個夢境——他與奶奶與季文竹一道乘車穿過青山綠水,天上飛揚著孩子的風箏,路上灑滿了季文竹的笑聲……季文竹新家外晚上一輛捷達車駛人位於東直門的一座嶄新公寓。那位開車的劇務一直把劉川送到那幢公寓樓中季文竹家的門口,並且為他敲開了房門。季文竹家晚上季文竹家的客廳裝飾得半中半洋,寬大柔軟的美式沙發前,又擺了古舊的明式煙幾,牆上的西洋油畫之側,又懸掛了晉式的漏格花窗,整個房間到處洋溢著藝術的氣息和尋根的情趣,和幾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橋酒仙橋和平裡的臨時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發上方的牆壁上還掛著季文竹與新郎的合影,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照片上的此導演已不是當年在順峰酒樓給季文竹過生日的那位彼導演,從外表看似乎比“順峰”那位更加顯山露水,而且論年齡也似乎比那位明顯少壯。季文竹今晚沒戲,所以獨自在家。劉川依然穿著那身有些皺巴的藍布衣服,很不協調地坐在客廳雪白的沙發上麵。季文竹給他開了一罐可樂,他沒喝,他把隨身帶來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這是送給我的嗎?”她問。“啊,”劉川點頭,“我在監獄養了一盆,可惜死了,這是第二盆,為你養的。”季文竹湊近花盆欣賞了一通,笑笑,說:“挺好看的,不過我還真不會養花,你看我們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現在比真的還值錢呢,真的要給我養,非養死不可。你養得這麼好,還是你自己養吧。”劉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彆勉強,他說:“你養吧,死了也是它命該如此。”季文竹還想推辭:“你這麼用心養的花,萬一讓我養死了我可沒法……”劉川馬上打斷她:“死了你就扔掉,你不必可惜,就算它從來沒有存在過,從來沒有。”季文竹也許聽出劉川話裡的委屈,話裡的自棄,她寬容地扯開話題,問起獄中的見聞和劉川的身體:“你在監獄,身體沒搞壞吧?”劉川簡短回答:“沒有。”季文竹:“我的一個朋友說,現在監獄裡可黑呢,犯人進去呆幾年,隻能越呆越壞,你沒變壞吧?”劉川:“沒有。我呆的監獄,真的不黑。”季文竹和過去相比,顯然見了不少世麵,言談話語顯得成熟了許多,她說:“我真的很高興,咱們分手這麼久了,你還沒有忘記我,一出來就先給我打電話,沒忘了我這老朋友,還把這麼好的花送給我。聽說你今天中午沒吃飯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剛剛出來的,要知道我就不會叫你來了。你剛出來肯定有好多事要辦吧,你回家了嗎,要不要早點回去?”看著季文竹,看著她那雖然成熟但美麗如初的麵容,劉川用告彆的語氣,輕輕吐出了他與她之間的最後—個單詞:“好。”他站了起來。季文竹也站了起來,把他送到門口,在門廳看他彎腰換上了自己的膠鞋,當劉川直起身時,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擁抱了他。這是劉川盼望已久的時刻,在他最無助最無望的那些日子,他對這樣的擁抱多麼神往。現在,他終於得到了這個姍姍來遲的擁抱,儘管這個擁抱比季文竹第一次擁抱他時的率真與激情,完全兩樣,但劉川依然被這個擁抱立即攻陷。他把哭聲節製在丹田,也沒讓眼淚流出眼窩。他也想抱她,但雙臂抖著,終於沒有抬起。他在自己的心裡,悄悄抽泣,同時把身軀鐵一樣地繃緊,他不想讓擁抱他的季文竹觸摸到他深藏的悲慟。季文竹伏在他的肩頭,也許感覺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邊輕輕細語,想用她特有的嫵媚軟化他的“矜持”。“以後有空,就來看我,好嗎?”劉川沒有回答。在享受幻覺的同時,他還不至於弄不明白,這是彆人的家,這是彆人的妻。季文竹家外晚上從季文竹家出來,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廈,才發現那是多麼壯觀巍峨,每個巨大的落地窗裡,奢華的燈火半隱半露。燈火把這片宏大的社區,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氣度,東直門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亂。劉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橋接季文竹,去美麗屋上夜班的那條必經之路,大概早被身後的這片廣廈吞沒。酒仙橋季文竹原來住的居民樓外晚上劉川在街頭踽踽獨行。他無意中經過了那條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曾經住過的那幢紅樓舊居,那座樓上雖然同樣燈光點點,但與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卻儘顯寒酸。隻是那燈光對劉川來說,卻是無比親切,儘管他分不清哪一個亮燈的窗口,曾經收留過他的一段纏綿。美麗屋夜總會外晚上劉川沒有停住腳步,目光不再留連,他繼續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個燈火俗豔的“美麗屋”。“美麗屋”門臉依舊,但名字換了,換的名字有點傷感—一風雪夜歸人,與這夜夜笙歌的狂歡之地,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門口站著的保安也換了,全是陌生麵孔。大概非典剛過,生意尚未紅火,劉川從門前走過,已無一人識得。小旅店晚上劉川真的累了。他在一個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豐台與單成功一起住過的那家小店,更加簡陋殘破。他的行李還存在亞洲大酒店裡沒取,取了也沒地方擱。不知明日此時,即便無風無雪,除了這家又臟又潮的旅館,他還能夜歸何處。郊區公路白天第二天一早,劉川去看奶奶。養老院離城裡很遠,劉川坐長途汽車走京昌附路,走了兩個小時才找到那個樸素的院子。養老院白天這些天“非典”之禁已經解除,遠郊的各條路口也已暢通,養老院的親屬探訪早就恢複正常,但進出院門還要測量體溫。劉川走進奶奶住的房間時房裡隻有奶奶一人,正扶著窗台望著外麵淡藍的天空。劉川走進屋子時奶奶沒有察覺,他站在奶奶身後叫了一聲:“奶奶。”奶奶才慢慢回頭,她的目光在劉川身上停留很久,似乎才認出這是自己的孫子。奶奶老多了,連哭聲都微薄得讓人陌生。見奶奶哭了劉川才徹底敞開一切,把存在心裡的委屈全都釋放出來,他抱住奶奶淚流滾滾,一點也不像個吃過苦的男人。奶奶終於放聲大哭,劉川從奶奶的哭聲中知道,奶奶這些年來,一個人呆在這座簡陋的養老院裡,她心裡壓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堅持著等他回來。奶奶同屋的幾個老人從外麵進屋,呆呆地站在門口床前,看著他們祖孫相會。養老院的—個年紀已經不輕的護工聽到哭聲也進屋來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孫子終於來了,連忙歡天喜地地與之道賀:“喲,是不是老太太的孫子回來了?老太太,這是喜事啊,這孫子你盼了三年,這不是看你來了嗎!哎呀,你看你這小孫子多漂亮啊,你這福氣不就來了嗎,你孫子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老太太你從今往後就好好享福吧!”養老院白天劉川推著奶奶的輪椅,走到戶外的陽光之下,奶奶的嘴角綻開了笑容,但她的聲音卻依然憂傷。奶奶:“奶奶呀,這一輩子都是個要強的人,一輩子都沒流過幾次眼淚,就是在你爸去世的時候,我白發人送黑發人,也沒哭得這麼丟人。”劉川把奶奶推到一段安靜的回廊邊,他坐在回廊的欄杆上,端詳著奶奶。奶奶問:“奶奶老了吧?”劉川笑:“啊。”奶奶說:“奶奶住到這兒以後,有一次生了一場大病,那場病啊,一下病得我沒信心了。那時候我不知怎麼的,就是預感到……預感到我可能熬不到你回來了,熬不到你接我回家了。我那時候最害怕的,就是在我咽氣的時候,你不在我的身邊,在我咽氣的時候,我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奶奶的眼圈又紅了,她哽咽地說:”從那時候開始,我這頭發就開始掉哇,一掉就是一大把……這幾年要不是小珂和你們鐘科長常來看我,小珂逢年過節的還把我接走,我也許真的等不到今天了。“劉川的眼圈也紅了,他說:“今天,我回來了。以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奶奶笑了,眼淚卻掉出眼窩。劉川推著奶奶,向遠處的綠地走去,祖孫之間如戀人般溫存相依,難解難分。養老院白天中午,劉川在外麵為奶奶買了一些包子,回來時,在奶奶的房間裡看到一個中年婦女,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剛從城裡趕來。那位中年婦女叫了一聲“劉川”,劉川叫了她一聲“阿姨”,他認出這位不速而來的女人,就是小珂的母親。路上白天一輛出租車在京郊公路上疾駛。車內,坐在前座的小珂母親向後座的劉川祖孫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小珂家單元房晚上小珂的母親將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桌子,小珂的父親打開了啤酒,劉川和奶奶的臉上全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兩家三代人舉杯相碰。小珂父親說:“痛陝喝吧,這就算回家了!”小珂母親說:“這場非典鬨的,小珂還得在單位封閉工作一個月呢,她不能親自接劉川和奶奶回家,又不讓我到監獄門口去接,怕監獄的同事知道。你出來的那天她就打電話回家告訴我,讓我第二天就到養老院去,她說在那兒肯定就能找到劉川了!”小珂父親:“這不找到了嗎。”奶奶:“劉川,你出來了,你應該替奶奶給小珂的爸爸媽媽磕個頭。你不在的這幾年裡,奶奶就靠他們想著。這幾年奶奶一看見他們,一看見你們鐘科長,奶奶就知道怎麼也得活下去,好等著你回來,你得給叔叔阿姨磕個頭!”儘管劉川對磕頭似乎不太習慣,儘管小珂父母一再客氣地阻止,但劉川還是起身走到他們麵前,屈膝跪下,一拜不起。小珂父母的四條胳膊,—起上來拉他。奶奶眼裡含著淚花,臉上卻綻開了笑紋。小珂家單元房夜劉川在奶奶的臥室裡照顧奶奶睡下,奶奶說:“川,你把那件衣服蓋在我腳底下,我腳怕冷。”劉川答應:“是。”奶奶:“把燈關上,你也早點睡吧。”劉川:“是。”劉川幫奶奶掖好被子,看奶奶閉上了眼睛,才回到自己屋裡。劉川躺在床上,關了燈。少頃又把燈打開,才閉上眼睛安穩地睡覺。小珂家單元房清晨天還沒有全亮,窗外透了些半紅半青的晨光,劉川懵懵懂懂地起床,踉踉蹌蹌走到門邊,睡眼蒙嚨地在門邊摸索按鈕,他不知摸到—個什麼凸物,就衝著房門叫了—聲:“報告,四班劉川求茅。”突然,他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囚犯,這間屋子,也不是已經住慣了的那間囚牢。環目四壁,他看到的,是一個溫馨的臥室,是小珂為他精心布置出來的家。牆上掛著好看的畫,屋角的小櫃上,還放著一盆好看的花。那是一盆青枝嫩椏的文竹,在晨曦中如煙似霧般的撲朔迷離。鐘天水家外白天劉川來到鐘天水家,他敲開了鐘天水的家門。劉川進屋以後,從緊閉的房門中,能隱隱聽到鐘天水妻子傷心的哭聲。商場白天劉川推著奶奶逛街,他為奶奶買了一塊豔麗的絲巾,圍在奶奶頭上,奶奶說:“這是小姑娘圍的,我這麼大歲數這不出洋相嘛。”劉川執意讓奶奶圍上,說:“好看!好看!真的好看。”劉川推著奶奶在商場裡走,奶奶擺弄著脖上的絲巾,對那絲巾色彩,似乎已漸漸習慣,她似乎漸漸喜歡上了這份年輕的嬌豔。故宮護城河邊白天劉川推著奶奶徜徉在故宮城外,紅牆綠水。奶奶說:“劉川,你這幾天睡得好嗎?”劉川答:“頭一兩天關了燈就老睡不著。”奶奶:“不習慣?”劉川:“啊。”奶奶:“不行你就還是開燈睡吧。”劉川:“沒事,這幾天我都是關燈睡的,已經快習慣了。”奶奶:“我開始也睡不著,一個人睡,有點孤單單的。”劉川:“要不要我到您屋裡睡?”奶奶:“不用,我現在也習慣了。咱們都得習慣新的生活。人家都說過慣了好日子,一下子過苦日子會不習慣,現在咱們是苦日子換成好日子,還怕過不習慣。”劉川笑:“是。”奶奶:“劉川,我好久沒去中山公園了,你還有錢嗎,買兩張票咱們進去看看。”劉川:“是。”中山公園外白天劉川買了票,推著奶奶走進中山公園。小珂家晚上劉川在小珂家幫小珂父親糊信封,他的手腳麻利,乾得又好又快。小珂父親看得傻了,笑道:“嘿,還是年輕人不一樣,我乾這個這麼多年了,我就算夠陝的了,劉川一上手,一下就乾得比我還快。”他拿過劉川糊好的信封左看右看,說:“又快又好。”小珂母親正在做飯,說:“劉川手多巧呀,多聰明啊,能跟你比。”劉川笑道:“我在裡邊,老乾這個,我還是我們監區的折頁子冠軍呢。”小珂父親:“我說呢。”他衝小珂母親笑道:“鬨了半天這是專業的。”小珂母親:“哎,劉川,我給你介紹的那個苗叔叔,你去見了嗎,你那工作的事他怎麼說?”劉川:“啊,我去了,他說沒問題,讓我明天再去試試車。”小珂母親:“他們那個運輸公司主要跑長途,跑長途掙錢多,就是累點。”劉川:“隻要掙錢多,我不在乎累不累。我奶奶說了,讓我趕快找工作掙錢,掙上錢先把我們住的那個房子的房租給您補上。”小珂父親:“唉,一家人彆分那麼清楚,以後讓你奶奶千萬彆再操心這事了。”小珂母親:“你的奶奶,也是小珂的奶奶,你和小珂,不管以後你們怎麼樣,在我眼裡呀,你就是她的小哥哥,她就是你的小妹妹。阿姨這麼說,你不生氣吧?”劉川:“沒有。”小珂母親:“那工作要是太累,或者你覺得不體麵的話,不去也行。彆淨想著掙錢。富有富的麻煩,窮有窮的樂子,那工作你要覺得不好就不去。”劉川:“那工作挺好,我挺想去的,而且,這家公司是民營企業,不查檔案,對我這種蹲過大獄有前科的人,不那麼忌諱。”小珂父母對視一眼,小珂母親說:“好,你喜歡就去。”劉川低了頭說:“我得趕陝掙錢,掙錢養活我的奶奶。掙了錢,我得儘快把這兩年我的一個朋友寄給我的一千五百塊錢還給她,我不應該再欠她的人情了。”小珂父母又對視一眼,沒有搭腔。運輸公司白天劉川駕駛著一輛巨型的廂式大貨車駛出停車場,坐在他身邊的一位老司機大聲問他:“行嗎?”劉川大聲答:“行。”劉川勉強地把車開出公司的院門,公司的許多司機都擔心地看著這輛十輪大貨,看著它險些擦著門柱,一點一點地轟鳴著蹭出大門。車上的老司機心有餘悸地大聲再問:“夠險的!你沒開過這麼大的車吧?”劉川大聲地如實回答:“我考的是大車本,但就開過一次,開過一次拉煤的大貨。”劉川終於顫巍巍地把這輛十輪大卡開上了大路,並不自信地加上了油門……小珂家單元房晚上小珂母親把晚飯送到劉川奶奶房裡,一邊照顧奶奶吃飯,一邊誇獎劉川。小珂母親:“……劉川手可巧呢,前天幫小珂她爸糊信封,她爸糊一個他糊倆。”奶奶也說:“我也是沒想到,劉川這趟監獄蹲的,還真是長大成人了!比過去懂禮貌了,會關心人了,也愛乾活兒了,也知道節約錢了,也不頂嘴了,支使他做什麼事情,他馬上答是,然後馬上去做,過去可不是這樣。”小珂母親:“就是,現在劉川沒事就過去幫我乾活,做飯收拾屋子換煤氣什麼的,我要是早有這麼個兒子該有多好。現在這麼聽話的年輕人到哪兒找去!”公路白天十輪大卡在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駕駛艙裡,已不見了那位老司機,劉川獨自一人駕駛車輛,動作已明顯嫻熟自如。運輸公司白天劉川把車子開進公司大院。從進門到把這輛加長的廂式大貨倒進兩輛卡車中間的縫隙中,動作標準規範。在院裡看他倒車的司機們起初無不擔憂,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輛大貨,劉川無懈可擊的倒車讓眾人終於鬆了口氣,並且齊聲喝彩。小珂家白天不出車的時候劉川還是幫小珂的媽媽乾活,這一天是幫小珂媽媽翻箱倒櫃清理家裡的破爛,劉川一邊清理一邊說道:“這些東西可以分分類,回頭送到廢品回收站去賣。”小珂母親卻懷疑:“這還有人要嗎,這些破爛隻能當垃圾扔了。”劉川說:“當然有人要了,你看這都能用。連舊報紙舊雜誌都有人收,更彆說這個了。”小珂母親說:“賣也賣不了多少錢,還不夠跑一趟的鞋錢呢……”兩人一邊收拾一邊爭論,爭著爭著劉川沒了聲音,小珂母親抬頭一看,看到劉川從一隻放在地上的抽屜裡,翻出一遝郵局彙款的收據。他低著頭~張一張地翻看那些收據,在每一份收據的收款人地址一欄,都寫著天河監獄的詳細地址,在收款人姓名一欄中,都寫著“劉川”二字。而彙款人的地址都是小珂家的地址,彙款人則寫了“季文竹”的名字。連同這些收據上每次彙款的日期和金額,所有的字跡均由電腦打出,無比清晰地記錄了一個幾乎錯過的秘密。小珂的媽媽伸手過來,想拿走那遝收據,說:“這沒用了。”劉川一抬手躲開了。他低著頭,不敢正視小珂媽媽的麵孔,他自語般地問道:“這是給我寄的?”小珂媽媽支吾了一下,想繞開這個話題:“誰知道呢,這是小珂的東西,早沒用了,給我我一堆扔了去。”劉川再次躲過小珂媽媽伸過來的手,他說:“這是我的,我要留著。”他說完,把那遝彙款收據裝進自己兜裡,然後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來,邁步走出門去。小珂家外白天劉川在小珂家外無人的小巷裡大步走著,眼裡隱含了淚水。運輸公司白天公司調度把一張派車單放在桌上,對劉川說道:“劉川,中秋節咱們這兒有好幾個師傅都請假回老家了,你能不能加個班呀?出車費可以再加個節日補貼。”劉川:“去哪兒?”調度:“有一車貨,必須儘快拉到襄垣去。”劉川眼睛一怔:“襄垣?”鐘天水家晚上劉川坐在鐘天水家窄小的客廳裡,客廳的茶幾上,堆著他為老鐘妻女買來的水果月餅之類的中秋禮物。老鐘的女兒把一杯熱茶放到劉川麵前,然後和她的媽媽一起坐在劉川對麵。劉川:“我和你們一樣,鐘大也是我的親人。他就像我的父親,很疼我,對我也很厲害的父親。”鐘天水妻子:“老鐘走了這麼多天了,我本來已經沒事了,可我一看到你,一看到老鐘單位裡的人,就還是受不了。昨天小珂也打過電話來,她說她中秋節要是結束封閉值勤的話,就陪我一起到八寶山去看看老鐘。老鐘沒彆的,這麼多年真是交了些好朋友。”劉川:“中秋節那天我要到襄垣去,第二天就回來,我想好了,回來的時候我就走舊路,從陽曲山穿過來,我想我肯定還能找到鐘大救我的那個地方。”鐘天水妻子的臉上現出了與老鐘同樣的慈祥。她對劉川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劉川。”襄垣白天劉川的貨車在一處貨場卸貨。劉川與貨主交割完畢,躍上高高的駕駛艙,將貨車開出貨場。省際公路白天貨車離開襄垣,在高速公路上順風疾駛。陽曲山白天劉川駕駛這輛集裝廂式的大型貨車,依然從幾個月前的那個路口離開大路,向陽曲山的深處開去。這一天秋高氣爽,但陽曲山與當初那個雨後的夜晚一樣空寂無人。找到那個山凹並不困難,劉川走下貨車高高的駕座,手執一捧鮮豔的花朵,那束鮮花跟隨他走下公路,踏上山凹前鬆軟的泥土。山凹裡的草木大概領受了鮮血的滋養,因此變得異常蔥蘢。劉川在老鐘離去的地方席地而坐,將手中的花束恭敬祭放。地上的陽光向山凹的—側無聲傾斜,他自己的身影也隨之拉長。他朝身影移去的方向舉目眺望,看到公路上有輛出租汽車自遠而近。在出租車停下來的那個地方,太陽正是刺眼炫目,一個女孩亭亭玉立的剪影,雕塑般地立於視線的中心。她的雙手,也同樣捧著一簇憑吊的鮮花,她手捧鮮花走向山凹,走向劉川端坐的地方。兩捧鮮花並排安放,兩個年輕的男女一左一右,坐於花的兩旁,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沉默,臉上同樣布滿滄桑。劉川的滄桑是因為苦難的曆練,小珂的滄桑是由於苦難的分享。她分享苦難的方法就是從未停息的憐憫和牽掛,以及默默無聲的有效支援。太陽西斜,草木金暉。劉川和小珂並肩走出山凹,向山路上默然停泊的那輛龐然大物的貨車走去。他們彼此依然無話,卻走得如影隨形。劉川未經任何征詢,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了小珂的左手。他們手拉手走在山路的中央,在這秋色將熟的崇山峻嶺之中,猶如一道春天的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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