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外,三個人正進行著一場不怎麼輕鬆的討論。“時限。”西峽吐出這宿命般的兩個字,“這小子可能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知道我們並沒有能夠定罪的直接證據。”“肖衛兵近來的各種記錄還是找不到和張麒麟重疊的部分……如果他們真的有一場或幾場談話,那……”田曉然分析,“那他估計是用了假身份,或者料到有今天刻意篡改了個人記錄?”“你們怎麼這麼肯定張麒麟和肖衛兵近來見過麵呢?即使,就算——”“是張莉莉說的,”西峽對秦軍說,“張麒麟的女兒,那家夥跟女兒提過幾句,說自己見到了惡魔,冷血的罪人什麼的。你想想,他們肯定見過麵,勸肖衛兵認罪之類的,最後肖衛兵才會意識到危機開始行動……”“真是太麻煩了。”秦軍拿起終於衝泡好的咖啡,身子從咖啡機側壁彈起來,“這樣的話,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張隊,李顧問就永遠不能昭雪了。”“即使認罪了,也不見得就能從他嘴裡聽到真相。”西峽悲觀地說。“手銬。”“啊?”兩個不同年齡階層的男人同時轉向自己,田曉然叫自己鎮定,解釋道:“我覺得肖衛兵內心裡還是想要認罪的。”“為什麼?”秦軍抿了一口咖啡,語氣焦躁像是燙到了舌頭、“我想曉然是這個意思,”西峽看似明白了,“我們在岸邊救起那家夥的時候,他給自己戴著手銬——他崩潰了,在經曆了李清泉和張天的事情後,他真的崩潰了。我想,現在支撐他拒不認罪的原因,就是——”“就是你說的那個奇怪動機吧?”秦軍把過於滾燙的咖啡擱到了咖啡機黑色的頂上,“他是為了在子孫麵前保持美好形象?!”“沒錯。”“我覺得應該是,什麼更加深刻的動機。”“小夥子。”西峽咧開嘴笑了,笑聲有些輕蔑,“你得知道,現實不是,有時候動機就是那麼簡單,卻足夠驅使一個人乾出一係列可怕的事情。”“好吧,好吧。”秦軍前輩揮揮手,一副不想爭的樣子,“就當真是如此吧。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審訊。”田曉然回答,隨即發現自己的回答太無腦了。“這不是廢話嗎?我是說怎麼審,像這位老同誌說的,我們爭分奪秒。”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再一次地感覺到自己身為菜鳥的無力。這時,秦軍收到了一條短信。“哦,他們來了。”“誰?”西峽問。“跟我們合作的幾個醫生。”秦軍如是說,又把那依舊冒著熱煙的咖啡拿了下來,“和一些儀器,我們要在這裡對肖衛兵進行24小時的病情監控。不能讓他死了,如果可以,讓這天煞的多活幾天。”*五臟六腑又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在吸毒之前,明明小肚子那裡是沒有不適的,現在,肖衛兵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全身漲開,瀕臨爆炸的氣球。審訊室變成了監護室,這是因為自己——剛剛結束了曆時兩個小時的審問,逼問,他更願意這麼定義這次對話。他不斷地否定,全盤否定,他知道再等幾天,或許是幾個小時,他就勝利了。解脫了。“又痛了?”那位溫柔的中年女醫生走過來,看著推車上,與自己多處相連的監護電腦。“我還能活多久?”“這個問題……”醫生笑了,“你還想活多久呢?肖先生?”“我已經不想活了。”他回以微笑,對方的臉馬上就僵掉了,操作完電腦後,尷尬地退到了房間的最角落。他們都對自己很客氣。肖衛兵知道,他們都是專業的,為罪犯看病的人。也許早已習慣了各式各樣罪惡的嘴臉,又或者,一切的習慣適應隻是迫於工作而裝出來的。沒有人喜歡殺人犯。距離自己蘇醒。肖衛兵看了一眼牆上的電子表,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虛弱了,間歇的疼痛越來越猛。就要贏了。在總共超過十小時的審訊中,西峽,田曉然和秦軍用他們的視角還原了前兩個禮拜的發生的事情。他們是正確的,肖衛兵不得不承認,但不能在嘴上承認——他們闖進了他家,找到了徐芸和自己的合照。那個可憐的女人,和一個殘疾老人產生了感情,愛到願意為之觸犯法律,卻在聽了那錄音筆裡的錄音後害怕了。是啊,女人對這種事情本來就很敏感,再加上這件事確實十分陰暗……他並不感覺驚奇,因為這些都不難猜,他驚奇的是西峽居然精確地猜出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關於做這一切的動機。他自己都沒有這麼具象地總結過,那家夥就這麼說出來了。“你告訴我,是這樣嗎?”“不是的。我沒有殺人。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那個女人是我的情人,我也吸毒,我都承認——但我不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是凶手!”肖衛兵回答,心情說不出地複雜,甚至有了把一切托盤而出的一股衝動。他還是守口如瓶,像個戰士一樣迎接死亡——他是自私的戰士,為自己而戰,為了自己所要保守的,不惜一切的犧牲,甚至是老友的性命,無辜者的性命,愛人的性命,自己的性命……當一切邪惡的努力,都轟然垮塌的時候,他也決定不去出賣自己,不管在怎麼樣,讓所有想要知道真相的人見鬼去吧!操!西峽這小子,還是那麼機靈。想到這裡,一陣之前從來沒有過的眩暈,和劇痛,他尖叫起來。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圍了過來。他感覺自己睜著眼睛,眼前卻一片黑暗,這是翻白眼了嗎?大家都以為他昏死過去了,開始鋪開轉移用的床。他還醒著,隻是看起來像昏過去,像死了。在公安大樓九樓的電梯口,他聽著大家針對去哪家醫院的討論,陷入到那50年前,遙遠卻清晰,夢魘般的回憶中去。*2018年8月23號。徐楓的歲數不小了,肖衛兵猜想,起碼有35歲了。在這個年紀喜得貴子,卻出了這檔子事,怎麼想都是主觀上難以接受的事。李連軍在罵他們。罵西峽,準確地說。他責怪以西峽為首的警察沒有做好工作,讓這樣一個瘋子逍遙法外,釀成了越來越多的人間悲劇。“李安。”“什麼?”“我們想叫他李安。”徐楓是一所高級民辦初中的英語老師,此刻她站立的姿勢卻像極了一個罰站的學生,“我們想讓他一生都平平安安的。”李清泉和趙飛刑警從玄關處進來。肖隊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便無聲地退下來,留女人獨自渙散囈語。“怎麼樣了?”“很麻煩隊長。”趙飛一說話,嘴裡就冒出煙味——他是一個老煙槍。49歲的時候得肺癌死了。當時肖衛兵就很確定這小子活不長。“又是神他媽爬外牆,戴著麵具,然後跑進一個監控盲區了。”“不能再抓不住了。”李清泉冒出一句。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語病,卻很有辨識度,藏在記憶深處,讓肖衛兵在50年後的移動病床上進入回憶——“再沒有突破口,就完了不是?”他悲觀地告訴下屬們,“連著追查四個案子,都沒有抓住把柄,太完了!”沒有人回答。李連軍的罵聲越來越響。肖衛兵真怕性格暴躁的西峽會跟之杠上。事實上,他沒有回一句話。他忍得很辛苦,或者說痛苦。西峽雖然脾氣如牛,出口成臟,但並不是一個不辨是非的人。他知道自己,他們身為警察,是真的一而再地失職了。“監視的幾個嫌疑人怎麼樣?”“當晚都有不在場——”“操!”罵聲停止了,變成了淒慘無比的哭聲,西峽刑警才借此脫身。等哭聲也弱下去,肖衛兵才聽到自己口袋裡的電話響。“喂。”“衛兵!”“佳兒?怎麼了?我還有事,能等會說嗎?”“我今天回家。”“是嗎!所裡同意了?”“是啊。”“我怎麼,沒有接到通知?”“反正我已經回來了啦,你不高興?”“高興。”你的毒癮戒掉了沒有?肖衛兵沒有說出口,隻是真切地笑了兩聲。“我在家等你咯。”他掛掉電話,有一種不自然的感覺。西峽正在跟趙飛要煙,趙飛有點不情願地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根。當天回家的路上,他的腦海還縈繞著西峽拿到煙後的那一句:“有一股褲襠的臭味誒。”。他拿出地毯下麵的鑰匙,心情忐忑激動地開著鎖——他愛她,雖然她有很多汙點,甚至讓人有點“拿不出手”,但他就是愛她,一如六月的驕陽。在進門之際,肖衛兵聽到了很奇怪的聲音。貓叫?這個小區什麼時候有貓了?不對,聲音是從我們家裡發出來的!“佳兒?”陳佳兒說她已經回家了。這很好,她終於回來,希望那體內的癮頭被永遠關在了鐵窗裡……“衛兵!”聲音從臥室裡傳來,一股溫暖身心的親切感。當他意識到那軟綿綿的怪聲也出自臥室一個地方的時候,心被提了起來。陳佳兒出來了。穿著那件紅色連衣裙——這是肖衛兵一個月前為了準備迎接她回來而買的。就一直放在門口的衣櫃裡,她真的穿上了,就像天使一樣。肖衛兵為之陶醉。“你抱著的是什麼?”他咽了口氣,問。“你看到的啊。”佳兒笑了,不是太坦誠的笑,“是朋友的寶寶,她托我帶一段時間。”“什麼——”“你看,你看,他多可愛呀!”孩子哇的一聲,又哭了。貓叫,肖衛兵的心不自主地狂跳起來,看著這個應該是剛降世不久的小生命。之後的幾十年,這一幕會反複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以回憶片段的形式——“不是貓……”“什麼,患者說了什麼?”“不是,貓叫……”“聽不清,彆管了,彆管了!快給他打藥!”*“我們真的沒時間了。”田曉然真心地叫嚷道。然後自己怔了一下——好像在前輩前麵,自己並沒有資曆這麼大喊大叫的。沒有人覺到這點,西峽貼著玻璃,看著搶救室裡麵。秦軍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唉聲歎氣。西峽罵了一句,虛晃地踢了一下搶救室的門,然後朝自己的方向蹣跚走來。“我有一個主意。”“什麼?”西峽回頭瞅了一眼秦軍,秦軍便從那椅子上麵站起來,圍到他們身旁,一臉的迷惑。“我有一個主意。大家。”西峽頓了頓,“這招我本來不打算用的——但情況真的是越來越壞,我覺得是有必要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