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的殿堂,佛高高在上,俯視芸芸眾生,仿佛世間一切都與他相關,又與他無關。他漫步雲端,悠然世外,又墜身紅塵,關注了世人的起落沉浮。跪於蒲團上,看千盞蓮燈明明滅滅,隻有那嫋嫋的檀香縈繞不斷,鐘聲響起,木魚陣陣,極力想要驚醒夢中人。我們帶著塵海漂浮的厭倦,抖落一身塵埃,隻為這短暫的澄淨。我相信許多人來廟裡,都是為了洗塵。洗塵,洗去塵埃,再去俗世,沾染一身風塵味,又來此處,這樣反複,次數多了,想來佛也會厭倦。看著佛,帶著無數的倦累,低聲道:“佛,我累了,一夜不眠,輾轉在夢裡,不想醒來,可是卻醒得太快。”佛淡笑:“你信楚仙魔?”我驚訝地抬眉,問道:“你知道他來過?”問完後,我有些後悔,佛會不知道麼?佛傲然地笑我:“我是佛,還會有我不知道麼?預測天下一切,楚仙魔畢竟還是凡人,他有悲歡離合,有生老病死,而佛,沒有。”我莞爾一笑,看著佛:“你說,這是楚仙魔的悲哀,還是佛的悲哀呢?他可以擁有平凡人的生老病死,而佛,不能。佛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接受的都是同一種的命運。佛,你會厭倦麼?”佛依舊溫和,不因我的話而有絲毫的觸動,他眉目慈祥,淡定地看著我,微笑:“沈眉彎,你知道要修煉多少世,經曆多少的輪回,才能修煉成佛麼?這無數的艱險與苦難,都要憑自己的堅毅,努力去忍受,才能得到最後的超脫。”我輕微點頭:“所以,你們告訴自己,要好好珍惜,珍惜這無數輪回所換來的成果。佛界與仙界,不能接受一點兒錯誤,隻是一點點,就會毀滅,無論你曾經有過多麼深刻的付出,隻是一點兒錯誤,就會扼殺全部,是這樣的麼?”佛看著我,有種相逢恨晚的感觸:“是這樣的,想不到,世人不懂的,你懂。這就是佛,需要堅定的毅力,似磐石不能轉移,一旦轉移就是毀滅,永生永世,都無法再超脫。”我歎息:“隻是這麼多的輪回,這樣的執著,隻為一個佛的真身,值得麼?度自己,再度世人,為何此時,我覺得慈悲,都成了一種負累。就像是債,一個無法償還的債。”佛淡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總是需要人去走這一步,走對了,就是佛,走錯了,就是魔。很幸運,我是佛,並且我不會讓自己犯錯。”我為佛的話而感動,又品味出話語間那淡淡的無奈,隻低聲問道:“佛,那麼多的劫數,最難的,一定是情劫吧?你用了幾世,才脫離了情劫?因為仙佛,最不能動的,就是情。”佛堅定地回答:“是的,仙佛動情,天地不容。仙佛,首先要做的,就是無情,無情無欲,三界才會安寧。仙佛隻需要閒坐在雲端,超然世外,看著世人的生老病死。佛的使命是為了拯救,而魔的使命,是為了毀滅。”佛沒有回答我想要知道的問題,他究竟用了幾世才脫離了情劫,才得以修煉成佛,他隻是告訴我,他的使命,是為了拯救。我低眉凝思,許久,才問道:“楚仙魔,究竟是成仙,還是成魔?抑或是,隻為人,隻做他的凡人?”佛淺笑:“其實答案,你早就知道,不是麼?”我不想假裝什麼,隻能點頭:“是,他有情,所以他不能修仙,也不能入魔,因為兩者,都要拋棄情欲。他做不到,我不知道他需要修煉多少世,才能做到,但是今世,是一定不能。”我低低地說:“慈悲至聖,酷冷成魔。要的就是決絕與徹底,任何一點兒雜質都不能有,不能軟弱,不能猶豫,不能彷徨,不能矛盾,不能傾斜,任何一種不堅定,都不能。”佛點頭:“是,你看得很透徹,隻可惜隻能說,卻無法做。我留不住你,能留住你的,依然是那碌碌塵海,因為你來自那裡,你不會為了任何一種結局,而執著,你甘願,接受生生世世的輪回,你太慵懶了,一種頹廢而美麗的慵懶,在你身上,我能看到。”佛的話,我懂,他似乎穿透了我的一切,連慵懶,都成了一種美麗的頹廢。我笑:“隻是今世而已,說不定來世,我也要修煉,修煉成仙,或者成魔。如果有這樣的念頭,我願意成魔,慈悲太累,有太多的顧忌,慈悲是可恨的。而魔,可以肆無忌憚,連恨都是淋漓的。所以,我願意做一個徹底的人,愛與恨,我選擇恨。”佛輕笑:“聰明如你,豈能不知沒有愛,就沒有恨,愛過才知道恨,否則,你拿什麼去恨。”我亦笑:“聰明如你,豈能不知沒有恨,就沒有愛,恨過才知道愛,否則,你拿什麼去愛。”佛慈愛地看著我,溫和地微笑:“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人間的精靈,我竟有些不忍,不忍你入佛門,踏進這道岑寂的門檻,從此,青燈古佛,淡泊清淨。”我笑道:“你怕人間少了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可是如若我入了佛門,以後,你我就可以朝夕相對,你說我們還能像這樣交談麼?”話畢,我卻在思索,如果每日與佛交談,是否會有那一天,佛為我動情?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如此玷汙了佛,是我的罪過。佛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柔和地看著我:“朝夕相處,之後,就是厭倦。我了解你,你澄淨如月,明淨似水,又薄涼若煙,你不屬於任何人。”我堅定地回答:“是,我隻屬於我自己,我可以為任何人付出,但不屬於任何人,我的一生,隻交付給自己,包括我的死。”佛點頭:“好,你離去吧,以後你可以不必再來,既然你想決絕,那麼就請徹底些。”我微笑:“佛,你惱了,世間的人都可以惱,唯獨你,不可以。我的來去,隻是由我來決定,我的人生,不會為任何人而傾斜。佛,請你記住,命運可以決定我,卻不能扭曲我,如若這一生是喜劇,我要讓它成為悲劇。如若是悲劇,我要讓它成為喜劇。”佛不以為然:“你還是個固執的孩子,這樣好,讓我看到你心底深處的純真與稚嫩,沒有被紅塵的染缸給透染,就這樣很好。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好,無論有多長的路程,你都要走好。”我堅定地回道:“從來的路,都是我自己走,那麼多的岔道,每次轉彎的時候,我都不會回頭。無論對錯,無論善惡,我都不回頭。離棄彆人,是殘忍,離棄自己,是背叛。我可以殘忍,但不能背叛。”佛揮手:“你走吧,這個雪季過去之後,就會春暖花開,隻是,春暖花開,未必就是幸福。這所有的一切,在於你自己,命運雖有注定,但是人也可以改變許多,相信我,一切都在於你自己。”我抿緊唇,啟齒道:“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隻是很多時候,我不屑於去改變,我習慣了慵懶,並且冷漠地看著這一切。”“頹廢。”佛擠出這兩個字,似乎對我的慵懶有些失望。原來佛的忍耐也是有限的,方才的美麗似乎蕩然無存,如今隻剩下頹廢。鐘聲儘去,早課已然結束。我叩首,是對佛的尊重,我說:“佛,我走了,明日我不再與你道彆,如若有緣,還會再見。”佛點頭微笑:“去吧,佛無處不在,見我,未必就要到庵裡,世間的每一個地方,都可以,隻要你想見,念著經語,喚聲佛陀,佛就出現了。”我笑道:“佛真是威力無窮,可以聽到天下芸芸眾生的呼喚,知曉任何一處的苦難。佛屬於天下人,卻又不屬於任何人,這才是佛的超然,真正的超然。轉過這麼多的輪回,修煉這麼多年的歲月,為的就是如此,沈眉彎佩服。”我話中似乎缺少了許多真誠,卻又真的沒有嘲笑之心,他是佛,任我多麼清傲,亦不敢嘲笑於他。最多,我隻能自嘲。佛垂目看著我,依舊慈悲,隻是不再言語,因為他知道,再多的語言,對我來說,都是蒼白的,都不再生動。踏出檻外的時候,我抬頭看見雪花紛飛,這雪不知為誰而落,這般地不知疲憊,這般的忘乎所以,而我們,是否會這場雪而逗留?轉眉與畫扇,還有舞妃、謝容華與顧婉儀相視而笑,無須隻言片語,仿佛每個人心裡都懂得,我明白,方才,她們都與自己心中的佛對話,有祈禱,有祝福,亦有太多的傾訴。舞妃抬頭看著飛雪,說道:“你們說這雪是否會留人呢?”謝容華接話道:“雪姐姐是說,雪下得大了,山路封鎖,我們可以延遲回宮?”顧婉儀捧著雪花,微笑:“到時我們跟皇上說,抗旨的不是我們,而是雪花麼?把罪過推脫給雪花,這個理由說得過去麼?”我盈盈一笑:“有何說不過去,相信皇上聽了,倒覺得有趣。隻是我並不想在此處逗留了,儘管這裡安寧,清靜,我想回宮。”話畢,我望著雪花茫茫的天空,好朦朧的白日,翠梅庵適合沉醉,但不適合沉淪。舞妃微笑地看著我:“妹妹,想念皇上了麼?”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問我了,其實想念淳翌的隻怕是她,可是她把這份想念給了我。我不想承認,也不想否認,隻微笑道:“我們許諾過皇上,隻三日,三日後回宮,許諾過的,我們都要做到。雪會停的,而路徑也會暢通無阻。”畫扇執我的手:“妹妹還是如此,承諾過的就一定做到。明日我也要回去,儘管翠梅庵住得安靜舒適,可我是這裡的過客,隻能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謝容華點頭微笑:“那我們各自珍惜今日的時光,再來之時,不知會是何年了。”顧婉儀笑道:“那我們各自回房,靜心參禪吧。”大家相繼點頭,而我,有畫扇相陪,昨夜不曾歇息好,今日可以伴雪而眠。在翠梅庵的日子就是這樣地平靜,那些青尼,或是邀約一起煮茗講禪,或是獨自在禪房讀經。這樣安寧的日子,再好也就是一日,過了今夜,我們都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接受沉浮。雪花,你落吧,我喜歡重重地落下,無論明日如何,我都要回到紫金城。我不會讓佛,笑話於我。原來,我為的,不是對淳翌的承諾,而是,對佛的承諾。菩提不忘靈台淨,明鏡出匣照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