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知此後掩重門(1 / 1)

月小似眉彎 白落梅 2241 字 1個月前

的確如此,世間萬相迷離,你隻要不去揭示隱藏在背後的真實,而那些華麗的表象依舊可以讓你自由呼吸。我就是在這片粉飾的太平裡平靜地度過兩月有餘,不隻是我,還有這煙花巷的所有女子,以及世間紛紜的眾生。新帝登基,又是太平盛世,國泰民安。金陵還是那般錦簇繁華,煙花巷早已恢複了曾經的歌舞升平。隻是漸漸地忘記了那場花魁之爭,忘記了死去的殷羨羨。我看到瑤沐重拾往日的歡顏,依舊周旋在來往的客人中,時間無情,可它有一點好,可以愈合流血的傷痕,儘管結著粗糲的傷痂,隻要不去撕扯,就不會再有疼痛。嶽承隍一如既往地光臨煙花巷的許多樓閣,還是那般風度翩翩,全然覺察不出他有絲毫的冷酷。或許他本多情,處處留香,折儘金陵枝頭花。隻是,唯獨我沈眉彎還是冰冷如初。臨於窗前,感春秋易替,見花飛處處,落紅鋪徑,已是春殘。任你花樣顏色,百媚千紅,終究還是做了凋零之客,想我如今韶華當頭,淪落風塵,他年亦不知東西南北,更莫說埋骨何處了。焚一炷清香,品一盞荷花露,拂去琴弦上的塵埃,看窗外細雨紛落,榴花染徑,生了惜春之心,試調一曲,邊撫琴邊吟唱:“春似驚鴻去也從,不知歸路與誰同?榴花儘染相思色,楊柳空搖寂寞風。宿鳥沿堤尋舊夢,牽蘿繞戶覓芳蹤。幾回凝望天涯遠,山黛無言細雨中。”琴聲濺韻,清歌傳意,似覺流水起落跌宕,人心歸遙,渺入有無間。似覺回風馳騁飄逸,情思追遠,已過千萬裡。似覺南國水意,草木茵茵,看那翡翠垂眉,荷露含淚。似覺風華鼎盛,萬物欣欣,看那青山潑韻,綠水流波。“小姐,你的琴我聽了這十餘年,雖聽不懂其間的深韻,可真的好舒心。”紅箋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停頓片刻,盈盈一笑:“不過是消磨光陰,聊寄心懷,實在不知還有何用。”“小姐,自從那日遊河,那位王公子臨時匆匆離去,之後兩月有餘,卻杳無音信了。”紅箋有意無意地說著,仿佛要挑起我行將遺忘的記憶。我遞給她一個淡定的目光,沉吟道:“今日如何提起他來了?”我隨意地撥動琴弦,懶懶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遇見的人最好都忘記,因為他們都是過客,過客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停留。如果連遺忘都做不到,那就注定我們要接受記憶的懲罰。”我說的這麼多,也不知道紅箋能聽進去多少。煙屏坐在床邊低眉刺繡,這丫頭有一雙巧手,十指玲瓏,袖底生花,我每塊帕子左小角都有她繡的一枝綠梅,那麼清絕傲世。腳步聲響,媽媽甩著一塊絲帕,搖晃著豐腴的身段進得門來。挑起嫵媚的鳳眼,笑道:“眉彎啊,方才嶽承隍大人遣人來說晚上請你過去赴宴。”我有些驚訝,問道:“赴什麼宴?除了我,還有何人?”“這我就不知了,反正我們迷月渡就請你一人過去,黃昏時候,會有專轎來接,你自己準備一下吧。”她也不多逗留,丟下這句話,甩著帕子出門去。“小姐……”紅箋神情有些緊張。我麵色平靜,淡淡一笑:“無妨。”心想不過是宴會,我素來與他無憂,他也不會為難於我。落了一天的雨,窗外被蒼茫的煙霧縈繞,沉悶的空氣,讓人呼吸都有些吃力。紅紅的燈籠在氤氳的煙雨中也顯得那麼黯淡,可是街巷來往的客人卻不比平日少。黃昏就這麼來了。坐在菱花鏡前,塗脂抹粉,女為悅己者容,我今夜的打扮也不知是給誰看。流雲髻發,秀眉如冰雪裁葉,芳心似月夢霜煙,我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是這麼美,不媚不豔,卻足以傾國傾城。在這風月之地,我保有那份不與人同的潔淨,隱隱之中,我總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身上流淌著高貴的血液,儘管我隻是生長在金陵城一戶普通的人家。今夜赴宴,我隻帶著貼身丫鬟紅箋。坐上嶽府的轎子,一路上涼風習習,給這浮躁的初夏帶來了清新的氣息。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嶽府,門口兩頭大獅子被雨水浸潤得沒有了淩然的氣勢。門外燈籠高掛,像一朵朵紅雲,徐徐飄蕩,將整個府邸照耀得通透明亮。嶽承隍及金陵城內幾位高官親自來門口迎接我,這樣的氣派亦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從門外到廳堂都是大紅的地毯,朱欄玉柱,金碧輝煌的雕飾,恍若進了夢裡的皇家宮殿。偌大的酒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桌邊站滿了丫鬟,個個都比平日看見的要端莊秀麗。席上那麼多的華衣貴族,儘是男子,卻無一個人是故人。任我如何的猜測,都不知道這宴會究竟是為何。我被丫鬟指引著坐在嶽承隍身邊,仿佛隱隱暗示著,今夜我要成為這裡的焦點。隻見嶽承隍著一襲藏青雙蛟奪珠的華服,頭戴赤金冠,眉斜挑鬢之劍,腮凝渥玉之丹,豐采灼灼,武庫心藏。他站立起來,舉起酒杯,朝大家笑道:“今夜勞煩各位大人與名士來到嶽府,實則有一要事宣布,那就是我要收沈眉彎為義女。”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我望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問緣由的道賀,心裡經過短暫的驚詫,被洶湧的波浪衝擊,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我將驚詫藏於盈盈的笑語中:“承蒙嶽大人如此抬愛,眉彎自問無才無德,實在高攀不起。”嶽承隍揚聲大笑,道:“我嶽承隍可不會看錯人,眉彎姑娘乃今年花魁奪主,雖在迷月渡卻玉潔冰清,高貴典雅,與我嶽某可稱得上是忘年之交。我膝下無女,又憐你才情,故認你為女。你勿再多言,日後就是我嶽府的千金了。”他此番之話似有彆意,望著在座的人,都是大有來曆,可見他早已做好安排,我自知拒絕反而無益,於是對著嶽承隍福了一福:“女兒在此謝過爹爹!”話剛說出,我心中深吸一口氣,有些忐忑,隱約又有一絲快意在升騰,我自認並非是那種攀龍附鳳之人,隻是今日這局麵,實在是出人意料。若是一場戲,我就配合著演完,且不管結局如何。那麼多的道賀聲一齊向我擁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而我竟然可以熟練地周旋於他們之間。從何時開始,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場合,不再隻是那個坐於房中撫琴吟唱的沈眉彎。隱隱記得以前說過,人是會改變的,我知道我並沒有變,變的是這世情百態。終於安靜了,宴席散了,人去堂空。隻餘下我與嶽承隍對坐,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我終究還是開口了:“多謝爹爹這般善待於我。”說到爹爹二字時,我竟沒有絲毫的彆扭。他凝目,很是平靜,笑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日後你榮華富貴要享用不儘了。”“是嗎?你要的結果我已給你了。今日在眾人麵前,我欣然地接受你為我做的安排。”我將言語的鋒芒悉數藏於溫軟的笑靨中,說得這麼坦蕩。“請允許我今夜再去迷月渡,隻一晚,明日那裡再也不屬於我了。”我沉吟道。“好,我明日會遣人來接你,嶽府已為你設好了院落。”他看上去很溫和,語氣也是那麼柔順。我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隻是我告訴自己,不可規避就不用規避,順其自然。迷月渡我都去了,又還會怕這堂堂嶽府,況他這般隆重設宴,在眾人麵前,認我為義女,定會以禮相待。我莞爾一笑,柔聲道:“好,女兒暫且拜彆爹爹。”我福了一福,帶著身後的紅箋緩緩走出門去,感覺到身後有灼灼的目光在凝視著。雨已停息,雖是黑夜,天空卻明淨如洗。掀開轎簾,我看見一枚彎彎的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世間之物,可以瞬息萬變,人事亦是如此。我明白,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是從來那個賣藝不賣身的沈眉彎,而等待我是什麼,我卻全然不知。許多人可以改變自己的選擇,可是轉來轉去,依舊改不了命定的結局。下轎的時候,見迷月渡的姐妹在拉扯著路邊行走的男子,極儘妖媚去蠱惑,卻往往還是迎來蔑視的目光。那一刻,我覺得很是酸楚。沒有人覺察到我,我與紅箋悄然回房,不想與任何人告彆,今夜,是我在迷月渡的最後一晚,我隻想安靜地收拾行囊,然後轉身離去,決絕。我告訴紅箋,該丟的都給我丟了去,我不是個長情的人,我也絕不要那些瑣碎的舊物。煙屏怯怯地對我說:“姑娘,其實我挺怕去嶽府的。”“嗬嗬,莫怕,有何可怕的。你以為,在這種地方就不可怕麼?”我有種莫名的堅定,又夾雜著幾許清冷。“小姐,其實我也挺怕的,我不知道這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小姐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前麵是風是浪,是富是貴,我們一起走過去。”紅箋一席話雖不深刻,卻說到了要點,這麼明了,這麼堅定,這麼溫馨。我們三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叩門聲響,進來的是媽媽,她滿麵笑容:“姑娘,你猜今天我們迷月渡來了什麼貴客?”我淡淡一笑:“什麼貴客都不重要了,媽媽。”話一出口,覺得真是輕鬆,我再也不用周旋於那些所謂的貴客之間,無端地消耗我的青春。媽媽眼睛倏然一挑,冷笑:“你這是什麼話呀,快去滿月閣看看吧。”滿月閣。這三字稍稍觸動了我的心神。媽媽笑著看我一眼,便往門外走去。滿月閣又如何,王公子又如何,我並沒有坐立不安。倒想再去會會這個華服公子,就當是我在迷月渡見的最後一個客人,從此,任何人也休想。我獨自前往,讓紅箋與煙屏留下打點行裝。我是那麼的欣然,舒坦。滿月閣的門是開的,那位王公子依舊立在窗前,聽見我輕盈的腳步聲,趕緊轉身相迎。他羽扇輕搖,白衣袂展,青發隨風,年輕俊朗,幾月不見,愈加地成熟穩重了。他握著我的手,深情道:“眉彎姑娘,當真是見到你了。”我隻是稍稍觸動,之後便無絲毫的波瀾。打趣地笑道:“公子,是不是如隔三秋。”“何止三秋,恍若隔世啊。”看他眉眼間一片柔情,似乎並無虛意。我輕輕抽出手,坐下。飲下一杯凝月酒,這該是我最後一次喝這清冽香醇的酒了,放下杯盞,道:“公子來去匆匆,不留痕跡,今夜是如何想起來迷月渡了。”他站在我身邊,笑道:“我有姑娘說的那麼神秘麼?早就想來看姑娘,隻是實在有要事耽擱。”我冷冷一笑,隻是自斟自飲。他也斟飲起來,溫和地說道:“你放心,我說過的話算數,很快我就會帶你離開這裡,從此長相廝守,不再分離。”好深情的話呀,不過已然打動不了我。我微微一笑:“隻怕已經晚了。”“不晚,相信我。”他語氣那麼堅定,有些攝人。我居然有那麼一點觸動,轉而又笑道:“且不管那將來,就今夜吧,今夜還可以把酒閒聊,已然是緣分了。”“你也相信緣分?”他遞給我一個清亮的目光。“信,為何不信。”我答道。他默默地望著我,那眼神,讓我心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在心底潛伏著。彼此有那麼一瞬間的陶醉,他柔聲道:“姑娘,今夜還能為在下撫琴麼?”“可以,不過隻是今夜,沒有以後了。”我說得決絕。他隻是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吐出:“會有以後,而且以後你隻為我一人撫琴。”我仍淡淡一笑,不想再去言語,因為隻有我知道,明日我就要離開這裡,去嶽府,嶽府,我仿佛想到些什麼。可我有些醉了,被酒精給澆醉了。看窗外柳月彎彎,暖風開處,已有蟬兒催夜,稍知暑意。低低說道:“這蟬兒為何總也趕不上春光呢?隻是在春殘時才出現,在清秋時又隱沒。”“因為它隻屬於夏季。”他看著窗外,似乎若有所思。我起身,坐於琴旁,撥動琴弦,直抒心意,邊彈邊唱道:“夢裡春光何處見?由來隻遇春殘。嫣香寥落一聲寒。十年心事老,夢語也相關……薄翼堪禁風露重,怎飛萬裡蓬山。相留不易覓尋難。春蹤歸渺杳,長伴月兒彎。”琴聲起處,似覺雲煙漫起,遙傳山水之音。他隻是靜靜地聽著,不忍作得半點兒聲息。我頓時萬千思緒齊上心頭,不知悲從何處來,手撫琴弦,換一曲調:“綽約風姿誰顧影,雲裳未忍加身。閒愁漸苦漸傷神。憑欄傷遠目,弄曲惹啼痕……未若平湖煙水處,韶華寄與殘春。長知此後掩重門。君成千裡客,我作葬花人。”歌聲方落,琴弦突斷,我目中有驚色,心中有亂意。起身,便急急往門外走去。他從後麵追來,急喚道:“姑娘……”我停住腳步,背對著他,道:“莫要追來……”踏出門檻,匆匆走在廊道上,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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