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站立在毓秀閣為選花魁所設的台上時,下麵真是一片繁喧之景。前排的雅座坐著的都是金陵城內的王公子弟與才子名士。而正中間坐著的則是金陵城的首富嶽承隍,他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據說當年大齊滅大燕時他的功勞首居第一,當朝皇帝欲封他為相,可他卻拒絕在朝為官,所以皇帝為他建了一座豪華的府邸,賞賜黃金珠寶、良田美人,數不勝數。且他在金陵城的地位也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幾年選花魁的賞金都是由他所出,且他本人每年在毓秀閣主持這場選賽,可見選花魁雖為歌妓所設,名聲卻早已遠播了。我稍一抬眼望去,台下人聲鼎沸,百態千姿。恰好又是初春明日,東風滌蕩,楚釧河邊的楊柳嫋娜生煙。畫舫排成長龍,連畫舫上也站滿了人。這樣的場麵我還是第一次見,熱鬨得讓人覺得眩暈。前來參選的歌妓站成一排,畫扇與我立在一起,因她是這兩年的花魁,正中間的位置屬她。隻聽見瑩雪樓的媽媽尖細的嗓音喊道:“今日又是我們金陵城一年一度的選花魁之日,承蒙嶽大人抬愛,讓我們這些煙花巷的姑娘也有了展示才貌的機會,也讓在場的王公貴胄、公子名士也可以一睹姑娘們的風采。選出今日花魁,熱鬨一下,給各位大人怡情,也算是聊寄風雅了。”因為這兩年都是畫扇奪得花魁,想來瑩雪樓的媽媽也因此沾了光,選她為主持了。台下此刻已是一片歡呼之聲。她舉了舉手,又繼續說道:“下麵請嶽大人為我們說上幾句。”一片掌聲響起。紅木雕花的鑲金寶座上坐著的正是嶽承隍了,此刻他已站起。隻見他穿一身赤紅團蝠便服,頭上並未戴冠,隻是簡約地插一隻古拙玉簪,長身玉立,朗朗豐神,雖已過而立,卻依舊風采灼灼,眉目俊美,與我想象中的富態體貌相去遙遠。他神韻溫婉,朗朗道:“嶽某不才,得蒙各位不棄,接連幾載為金陵城選舉花魁,為的是與大家同樂。今日就讓我們儘興地欣賞佳人風采,得花魁者賞金千兩,以示祝賀。”台下歡呼之聲,一片壓過一片。他說完坐下,氣定神閒地望著台上。瑩雪樓的媽媽再度站出來,大聲喊道:“比賽就此開始,請姑娘們按順序各自展示才藝了。”隻聽見媽媽尖聲嗓音喊到:“瑩雪樓頭牌畫扇姑娘。”畫扇朝大家微微福了下身,優雅地坐下,麵前已有侍從為她擺好古箏。她輕拂縹緲的衣袖,玉指晶瑩,剛落到弦上,已是驚心。瞬間已是清泉流淌,淙淙泠泠。隻聽她邊撫琴弦邊唱道:“古意尋來畫未明,先推舊韻入新聲。幽情還寄窗前竹,萬紫千紅依似青……芳簾微卷夢未真,細雨空庭煙景勻。剔露桃花樹樹淚,不及梨雪一枝春……”一曲清箏,似瀟湘水雲,意浮山外,韻在天邊。我心中暗自驚歎畫扇的琴藝,更驚心的是她幾首竹枝詞婉轉生動,風韻天然,似有寄意,卻翩然盈巧。隻見畫扇起身,案前早已設好了筆墨,她輕蘸玉墨,似春風鋪展,明月瑩懷,轉瞬間已將方才所唱的幾首竹枝詞揮灑出來,若梨花墜雪,蝴蝶紛飛。媽媽頃刻間已將畫扇的字夾於身後連好的絲線上,墨香隨風傾灑,更顯得字體風流飄逸。畫扇這領頭一舉,後麵的人想要超越怕是難了。“下一個迷月渡的瑤沐姑娘。”話音剛落,隻見瑤沐已舞動水袖,在台上似彩蝶翩躚,瞬間天上微雲輕卷,波中碎影搖蕩,飛花弄露,不勝嫵媚。一支舞畢,隻見她海棠嬌靨,梨花雪麵,如會草長鶯飛意,似融燕子歸雨時。瑤沐的這般驚豔之舉,亦是我之前所不知的,確實出我意料之外。想必台下的看客,已是醉眼迷離,心扉蕩漾。“下一個慕彤院頭牌施蓉蓉姑娘。”“杏藜樓頭牌流珠姑娘。”“下一個翠瓊樓頭牌殷羨羨……翠瓊樓頭牌殷羨羨……殷羨羨……”隻聽到媽媽尖著嗓子大聲喊了三遍,卻不見殷羨羨上台來。大家屏住呼吸,等待開始變得焦躁起來。不一會兒,就聽到毓秀閣內傳來尖叫之聲,大家慌忙往裡趕過去,我也隨著走了進去。見翠瓊樓的媽媽在那大聲哭喊:“羨羨……羨羨……這是怎麼了,啊……”殷羨羨斜靠在椅子上,雙手垂下,臉色慘白,已毫無血色。有人上前去,將手移至她鼻間,搖頭歎息:“已無呼吸了。”此刻,翠瓊樓的媽媽哭聲更大,厲聲道:“這是做什麼孽啊,媽媽我費了這麼多心思在你身上,你怎麼就這樣無緣無故地死了。”她邊哭邊搖晃著殷羨羨的身子。這時畫扇走至我身旁,抓緊我的手,我見她臉上亦有些蒼白,想必是被這突來的事件嚇得。我心中也有些發顫,不知這事究竟為何。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毓秀閣內喧嘩之聲、喊叫之聲夾雜在一起。嶽承隍和前排幾位官員也匆忙擠了進來。隻見他一臉的疑惑,問道:“發生何事了?這般喧鬨?”翠瓊樓的媽媽抓住嶽承隍的手大聲哭道:“嶽大人,你可要為我們翠瓊樓做主啊,查查這到底是哪個天殺的乾的事,把我們羨羨姑娘給害死了……”她邊哭邊跪在嶽承隍腳下,緊緊扯住他的袍子。嶽承隍彎身將她扶起,安慰道:“媽媽放心,此事我定會查清。”說完,接著問道:“今日可有什麼蹊蹺的事發生?”媽媽思索片刻,道:“並無有何蹊蹺之事發生啊。”她眉頭微皺,仿佛想起了些什麼,尖聲喊道:“煙屏……煙屏這死丫頭哪兒去了?”邊說邊四處張望。此刻我心想,不好了,煙屏不會因方才之事受到牽連吧。我也四處望了望,卻不見她。大家都嚷聲道:“煙屏……煙屏去哪兒了?”一片嘈雜之間,隻見煙屏從人群裡擠了出來,額頭滲出許多汗,神色慌張,呼吸急促,聲音帶著哭腔:“怎麼了?怎麼了?”“啪”,媽媽上前對著她就是一記耳光,嗬斥道:“怎麼了?你乾的好事你知道。”煙屏往後一個踉蹌,轉而看著靠在那麵無血色的殷羨羨,想來心裡已明白幾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步一步移至殷羨羨身邊,扯著她的裙擺哭道:“姑娘……姑娘……”媽媽扯住煙屏一把頭發,罵道:“彆貓哭耗子假慈悲,還不交代,你使了什麼詭計,害死了羨羨。我怎麼平日就沒看出來,你竟這麼毒辣。”煙屏臉色蒼白,已泣不成聲:“我……我沒有……我沒有害她啊。”此刻,嶽承隍走出來,對著媽媽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且說來。”媽媽用手惡狠狠地指著煙屏,喊道:“就是這丫頭害死羨羨的,方才就使壞,有意將她琴弦弄斷,我才責備她幾句,竟這麼心毒,要殺人了。”說完,又哭起來:“天啊,這丫頭竟這般狠毒,殺人了啊,快把她抓起來。”邊喊邊死死地拽住煙屏的衣裳。我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說道:“媽媽且莫這般武斷,羨羨姑娘究竟是因何而死還不知曉,不能這麼就斷定是煙屏。”媽媽眼神鋒利地看著我,尖聲道:“我當誰呢?這不就是方才那位好心贈琵琶的眉彎姑娘嘛,你這般袒護煙屏這死丫頭,究竟是為何?”我冷冷一笑:“媽媽這是說哪裡的話?何來袒護,我不過是想請大人弄清事實,可不要冤枉了好人。”我邊說邊朝嶽承隍點了一下頭。畫扇趕緊走過來,看著嶽承隍,為我辯護道:“我看眉彎姑娘也是一片好心,她希望大人查清事實,一來免得出差錯讓好人受冤,再者弄清楚了也好讓羨羨姑娘安心。”嶽承隍看了畫扇一眼,沉思片刻,說道:“眉彎姑娘與畫扇姑娘說得對,這事需要查清楚再定奪。”他招手喚來了身邊的隨從,道:“派人去喊來仵作和衙役,先對此事做初步的了解。”“是。”隨從答應著離去。嶽承隍朝大家舉了舉手,道:“這事就先這樣,閒雜人等一概散去,等衙役和仵作來了之後,有了初步的定奪,再做打算。”見他朝瑩雪樓的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大聲嚷道:“都散了去吧。姑娘們,你們各自準備,一會兒選魁還得繼續。”那些閒人都逐漸走出了毓秀閣,隻剩下參選的歌妓,還有隨來丫鬟和媽媽們。我越想此事越覺得疑惑,便走到煙屏跟前,問道:“你方才去了哪裡?”煙屏輕聲抽泣著:“剛才我弄斷了琴弦被責罰後,小姐說她覺得頭疼,忘了帶藥,讓我趕緊回翠瓊樓去為她取藥。”說完,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精巧的小紅瓶子。“頭疼?這是何藥?”我指著那瓶子問道。“雪香丸。我家姑娘有頭疾,一直服用這藥。”煙屏說著。我沉思了一會兒,道:“那就是說翠瓊樓裡有人見你回去取藥了?”“是的,是的。”煙屏趕緊點頭。翠瓊樓的媽媽急忙走過來,對著我說:“聽眉彎姑娘這話,是說此事與煙屏這死丫頭無關了?”我看了一眼大家,道:“我隻是想問清楚事實。”媽媽冷笑道:“我看事實就是煙屏這死丫頭害人,故意找借口離開此處,以為去了翠瓊樓就有了不在場的證據。”媽媽仿佛悟到了些什麼,用手指著煙屏,驚聲喊到:“哎呀,我怎麼沒想到你竟有這心機,還知道為自己設計不在場的證據。”嚇得煙屏直往後退,身子抖得更厲害。我心想,這媽媽果真是厲害,她竟可以脫口就給人扣罪,歪理一大堆,跟她說話隻會更加糾扯不清,莫如等仵作衙役來再想計策。這時,隻見一撥衙役匆匆行來,約莫七八人,手持佩刀,麵目嚴肅。領頭的衙役長飛快地掃了一眼現場,眼神落到嶽承隍身上,表情隨和起來,彎腰喚了一聲:“嶽大人。”嶽承隍點了一下頭,朝著殷羨羨的屍體說:“讓仵作先看看。”“是。”衙役長點頭。他一揮手,身後的仵作走上前來,他朝嶽大人行過禮,走至殷羨羨身旁,打開隨手攜帶的箱子,取出幾樣檢驗的工具,擺弄一番。轉身朝嶽承隍說道:“嶽大人,初步檢驗,屍體並無什麼發現,還須抬回衙門仔細檢驗。”嶽承隍朝大家掃了一眼:“也罷,就照你說的辦。”此時翠瓊樓的媽媽朝衙役長行了一個禮,怒目地指著煙屏:“大人,你得把她抓起來,她是殺人的凶手。”煙屏臉色煞白,腿也軟了,哭訴道:“我沒有……我沒有……”不停地搖著頭,甚是可憐。衙役長朝嶽承隍看了一眼,問道:“嶽大人,這?”嶽承隍皺了皺眉頭,道:“這樣吧,你先把煙屏帶走,等仵作最後的檢驗結果出來再做定奪。”我聞言大為吃驚,欲上前理論,畫扇已緊緊握住我的手,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心中明白她是想讓我暫時先不要再爭論。於是作罷,隻能看著煙屏被一群衙役匆匆帶走,她那無助的眼睛與翠瓊樓媽媽那得意的神情對比,讓我心中糾結著難言的滋味。衙役帶著煙屏走後,寂靜片刻,才聞得嶽承隍說:“好了,方才的事就此作罷,大家準備一下,選魁繼續進行。”眾人聽後散了,畫扇也執著我的手走開。坐下,飲一盞茶。此時的毓秀閣又回到之前那般喧鬨,那些歌妓在一旁嬉笑著,仿佛殷羨羨不曾死去,死亡對她們來說,可以漠然至此。我吸了一口氣,在嘈雜的氛圍中,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