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緩緩站起身來道:“隋末的蹄鐵,漢代的寶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話音未落,曾泰跌跌撞撞地衝進門來,喘著粗氣語無倫次地道:“恩、恩師,是,是……”話沒有說完,他雙腿一軟,李元芳搶上一步扶住了他,隻見曾泰臉色煞白,身子不停地顫抖。李元芳趕忙扶著他在椅子上坐下。狄公大驚,問道:“出了什麼事?”曾泰嘴唇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元芳趕忙將一杯熱茶遞過去,曾泰連喝了兩口熱水,這才張開口,結結巴巴地道:“恩師,是這麼回事。從打我們在官道上分手後,卑職便回到了縣衙……”他把當時的情景描畫了一番——曾泰走進永昌縣衙二堂,見縣尉坐在書案後手持地圖在找著什麼。曾泰的臉立刻沉了下來,縣尉抬起頭來,一見曾泰趕忙起身,迎了上來叫聲“大人”。曾泰問:“去過江家莊了?”縣尉支吾道:“還、還沒有。”曾泰氣憤地哼了一聲:“今日一早,本官便命你前往江家莊調查死者江小郎的親屬,可到現在,三四個時辰過去了,你竟然還在這裡逡巡,是何道理?”縣尉很委屈,道:“卑職有下情回稟。卑職問遍了縣衙中的衙役捕快,大家都說,永昌縣內沒有江家莊這個地方。”曾泰道:“胡說!難道身份文牒也會寫錯嗎?明明是你躲懶畏難不肯前去,用這等胡話搪塞本官!”縣尉嚇得後退了一步,苦著臉道:“卑職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大人。剛才大人進來前,卑職正在查看地圖,實在是找不到江家莊啊!”曾泰一愣,走到書案旁,拿起地圖仔細地看著。果然,地圖上的永昌縣境內,沒有江家莊這個名字。眾人聽罷此言,都目瞪口呆。李元芳納悶道:“沒有江家莊這個地方?”曾泰點點頭。狄公問道:“那後來呢?”曾泰歎了口氣:“學生仔細對照了江小郎的身份文牒,那上麵寫的確實是河南縣江家莊。河南縣就是永昌縣,是幾年前才改的名,而那文牒肯定是河南縣改名前所發。卑職百思不得其解,找來了很多熟知永昌地理的捕快,大家眾口一詞,都說沒有一個江家莊。”狄公和李元芳對視了一眼。曾泰接著道:“後來,卑職想到,會不會是江家莊改名了,而我們不知道。在縣尉的提醒下,我想到了一個人。此人名叫高如進,武德初年便在河南縣任縣丞,現已年過九旬。乃是永昌六位九旬老翁之一。”狄公點了點頭。曾泰道:“於是,我便與縣尉趕到高如進家中……”他把親眼目睹的事情描繪了一遍——高如進猛地抬起頭:“江家莊?”曾泰點點頭:“是的。前輩可知永昌境內是否有這樣一個村子?”高如進的嘴唇有些顫抖,輕聲反複著:“江家莊,江家莊。”曾泰趕忙問道:“前輩知道這個地方?”高如進長歎一聲:“當然。如果不是太爺今日親臨,老朽一輩子也不敢再想那個可怕的地方!”曾泰一愣:“可怕的地方?”高如進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慢吞吞地道:“那是太宗皇帝貞觀十年,江家莊中的一戶人家,大小三十多口被人殺死在家中,屍體被斬去了頭顱和左臂……”曾泰大驚,站起身來:“你是說,屍體被人將頭顱和左臂斬去?”高如進點頭:“正是。”曾泰和縣尉交換了一下眼色,倒抽一口涼氣。高如進感到納悶,問道:“太爺,怎麼了?”曾泰趕忙搖搖頭:“啊,沒什麼。你繼續說吧。”高如進道:“當時那個案子正好是老朽經辦的。我率人遍查了附近的山巒、村莊,最後在西林中一座荒廢的將軍廟中找到了死者的頭顱和手臂。幾十顆頭顱、數十條手臂被供在將軍廟的神位前!那景象真是慘不堪言,至今思之仍令人不寒而栗。當時,很多同去的衙役回到家後都是噩夢連連。”曾泰道:“那麼,案子破了嗎?”高如進長歎一聲:“這是老朽一生中唯一遺憾的事情。此案持續了四個月,竟沒有任何進展。後來,一位走方的道士來到縣裡,對老朽說此乃厲鬼作祟,陰兵殺人。”曾泰愕然:“什麼,陰兵殺人?”高如進點點頭:“是的,當時老朽還不相信。沒想到第二天江家莊大火,將一莊之人幾乎全部燒死!在我的印象中,活下來的隻有四五個不在莊裡的年輕人。更為詭異的是,江家莊大火的同時,西林中的將軍廟也起火焚燒。當我率人趕到時,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堆廢墟。老朽也因此事受到上封的重責,因而丟掉了官職。”曾泰問:“你知不知道,是什麼人將死者的頭顱和手臂放在將軍廟中?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高如進苦笑了一下:“人?太爺您錯了,不是人,是鬼,是冤魂厲鬼呀!”曾泰驚問道:“厲鬼?可、可厲鬼為什麼要殺死江家莊的人?”高如進搖搖頭:“幽冥之事,我等凡人怎能知道。老朽後來聽說,那座將軍廟是為了祭奠死去的前隋驍果軍中郎將宇文承都所建。”眾人聽罷曾泰的描述,個個瞠目結舌。最後李元芳打破了沉默:“曾兄,你剛剛說到,將軍廟供奉的是誰?”曾泰道:“是前隋驍果軍中郎將宇文承都。”李元芳的臉色變了。狄公的目光轉向飛龍使何雲:“何大人,你剛才說過,蹄印上的花色就是前隋驍果軍專用。”何雲點頭:“那花色正是驍果軍的專用蹄鐵!”狄公站起身來道:“曾泰,你繼續說吧。”曾泰點頭道:“聽高如進說完,學生就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幾十年前的慘案,竟和今天所發之案驚人的相似!本來學生想馬上向恩師稟報,但想到那畢竟是數十年前之事,因此決定還是先找到江家莊和死者江小郎的家人。”狄公點點頭。曾泰接著道:“於是,學生問清了江家莊的具體地點,率人匆匆趕到那裡……”他將親眼目睹的景象描述了一番——曾泰率縣尉和衙役捕快冒雨登上青陽崗,放眼一看,隻見一片片廢墟散落在崗上各處,廢墟旁是大大小小上百座墳塋。曾泰倒吸一口冷氣:“這、這哪裡是江家莊,明明是一座墳地!”身旁的縣尉道:“按高如進所說,江家莊位於青陽崗上,這裡就是青陽崗。”曾泰回首向崗下望去,崗下山坳裡是一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他問道:“那個村子叫什麼名字?”一名捕快道:“回太爺的話,那是恩濟莊。”曾泰點了點頭,轉身向墳地走去。曾泰仔細地看著,每一座墳包上都立著一塊石碑,石碑上所刻名字的姓氏竟然都是“江”!曾泰的目光落在了一塊石碑上,上麵赫然刻著一行大字:“故族長江小郎之墓”。曾泰驚愕得目瞪口呆。眾人都被曾泰的描述驚呆了,屋中一時鴉雀無聲。曾泰長歎一聲:“學生當時是萬分驚訝,可轉念一想,也許是同名同姓之人。於是,立刻率人趕回縣衙,調來了太宗貞觀年間的舊檔,找到了貞觀十年的縣誌,依高如進所說詳加查看,果然找到了江家莊的名字……”眾人頓時活躍起來,問上麵有何記載。曾泰道:“貞觀年間舊檔有這樣一段記載:‘十年七月六日夜,河南縣江家莊江家大院屋主江小郎及家中老少三十餘口,被戕殺於宅中。屍身被斬下頭顱和左臂,疑為厲鬼所為。江小郎是前隋大業七年生人,曾在本朝右衛服役,曆任校尉之遊擊將軍,於高祖武德六年歸田……’我拿出江小郎的身份文牒比對,文牒上寫著‘江小郎,河南縣江家莊人氏,隋大業七年生人。’二者相符!”曾泰喘了口氣,接著哆裡哆嗦地道:“學生萬萬也沒有想到,高如進所說數十年前發生在江家莊的慘案,死者竟然就是江小郎!如果、如果這個江小郎已在幾十年前便已死去,那麼,今天我們在官道旁的麥地裡看到的無頭屍體又是誰?”狄公抬起頭來,靜靜地思索著。李元芳道:“漢代的寶馬,前隋的蹄鐵,幾十年前便已死去的無頭屍體江小郎和那位前隋驍果軍中郎將宇文承都,竟然沒有一樣是當今的人和物!還有,失去的頭顱和左臂,這一切竟然都與當年的慘案出奇的相似!”曾泰顫抖著道:“恩師,有一句話學生不知當講不當講。”狄公道:“說吧。”曾泰道:“我們是在替人辦案,還是在替鬼辦案?”一聲霹靂在窗前響起,在場眾人都渾身一顫。狄公輕聲道:“難道這世間真的有鬼怪不成?”忽然他轉過身來對曾泰道:“明日一早,我們到西林的將軍廟!”雷聲、雨聲響成一片,伴隨著一道道閃電在窗前亮起。武則天靜靜地靠在床頭,春香站在一旁伺候。殿門打開了,一名內侍走進來:“陛下,國師到了。”武則天點點頭:“請他進來。”腳步聲響,一位身穿八卦紫金道袍的中年道士走了進來,雙膝跪倒,叩下頭去:“臣王知遠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武則天點了點頭:“國師平身。賜座。”內侍搬來一把椅子,王知遠緩緩坐了下去。武則天看了他一眼,長歎一聲道:“知遠,你是修行之人,雖身在方外,卻一直被朕倚為心腹,專門替朕執行機密要務。”王知遠道:“這是陛下對臣的信任,微臣感激涕零。自兩年前得陛下密旨,臣不敢懈怠,微軀親往,已連破十數個逆黨團夥,臣已具表詳述。”說著,他伸手入懷,拿出一份奏章。武則天擺了擺手:“朕今天叫你來不是為了這個。你的能力朕是絕對信任的。”王知遠一愣:“哦?那陛下是另有要務委臣去辦?”武則天長歎一聲:“最近朕精神恍惚,心智混亂,幾有崩潰之勢,朕已經感覺到了,再這樣下去,大限不遠矣。”王知遠猛吃一驚:“陛下何出此言?”武則天搖了搖頭,剛想說話,突然王知遠身體一晃,喉頭發出“咯”的一聲,雙眼翻白,身體不停地抽搐著,像是羊角風突發。武則天大驚:“你、你怎麼了?”王知遠一聲大叫,“撲通”栽倒在地,四肢抽動,渾身顫抖。武則天嚇得坐起身來,大叫一聲:“來人!”殿門大開,春香和內侍一擁而入,武則天驚叫道:“快,看看國師怎麼了?”話音未落,王知遠“騰”的一下翻身坐起,春香等人停住了腳步。武則天驚道:“知遠,你這是乾什麼?”王知遠沒有理會她,慢慢站起來,走到寢殿中央,仰起頭來對著空氣大聲道:“章懷太子、二位娘娘!皇帝在此,請你們馬上離開!”此言一出,在場的人一個個都嚇得呆若木雞。武則天更是渾身打顫,問道:“你、你說什麼?”王知遠厲聲道:“此乃大內禁中,天子居所,爾等陰鬼怎能進入!豈不聞陰陽有界,爾等膽敢擅越雷池,作祟宮禁,就不怕被天打雷劈嗎?!”一聲炸雷響起在殿門前,武則天一聲驚叫,上下牙關不停地打架。王知遠大步走到殿下,伸手指向空中,怒喝一聲:“三位,知遠尊爾等生前身份,不願妄動殺機!聽我好言相勸,立刻離開宮中,否則,就不要怪知遠無情了!”武則天怯生生地望著空中,春香和一眾宮女內侍,驚疑不定地四下看著。忽然王知遠一聲大叫,身體重重地栽倒在地。殿中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一陣陣牙關擊打的“咯咯”聲,武則天渾身顫抖,冷汗涔涔。“啊!”的一聲大叫,王知遠翻身坐起,一見殿中情形,便快步走到武則天麵前,雙膝跪道:“陛下,請恕知遠無狀。”武則天戰栗著道:“知、知遠,你、你看到了什麼?”王知遠答道:“啊,沒、沒什麼。都是些不乾淨的東西,陛下就不要問了。”武則天簌簌發抖,問道:“你看到了李賢、王皇後和蕭良娣,對嗎?”王知遠猛吃一驚:“陛下是怎麼知道的?”武則天急切地問:“他、他們走了嗎?”王知遠點點頭。武則天道:“你剛剛為什麼不作大法除掉它們?”王知遠苦笑了一下:“臣自幼修得一雙陰陽之眼,可見徘徊在三界之中的異物。以臣的道行來說,預測未來、作法度人、攘禍避凶,乃至驅魔逐鬼這些都可以做到,但卻無法將鬼除掉。”武則天問道:“為什麼?”王知遠道:“陛下明鑒,鬼乃無形之物,以法驅之則可,卻不能將其毀滅,否則,有乾天和,必遭天譴。而且,臣也確實沒有那麼大的法力。臣剛才說的那番話,不過是空言恫嚇,暫時將它們嚇退而已。然而,以此情景看來,厲鬼已深附宮中,恐怕難以將其驅走。”武則天不勝驚懼:“它們為什麼要纏著朕不放,難道真要朕為它們抵命嗎?”王知遠道:“鬼怪之事在凡人眼中看來,恐怖可怕。然而它們卻與人一樣,有著自己的行為準則和規矩。所謂的厲鬼作祟,一般來說,也不過是死去的冤魂無所依靠,無路可入冥界,往生陽間,這才化作厲鬼攪鬨人間。”武則天道:“可有辦法化解?”王知遠沉吟片刻,道:“隻要以令符鎮住其魂魄,再以水陸道場予以超度,便可使其得到路徑,進入輪回。”武則天趕忙道:“那麼對付李賢三人的鬼魂可不可以用這種方法?”王知遠搖了搖頭:“剛剛臣曾試過以五雷之法鎮住李賢和王、蕭二鬼的魂魄,然而卻隻將三鬼嚇退。這就說明,它們的法力足以抵禦驅鬼之法,以這種法力而論,完全可以自行找到進入冥界的路徑。因此,可以說,它們並不是因無法往生而作祟攪鬨,是另有所圖。”武則天嚇得瞠目結舌:“另有所圖?”王知遠點點頭:“是啊。陛下,自今日起,宮中恐怕不會再有安寧之時了!”武則天的臉色登時大變:“難、難道就沒有辦法了?”王知遠長歎一聲,沒有說話。武則天顫聲道:“數月來,朕被惡鬼纏身,不得安寧,以致身體羸弱、精神恍惚,嚴重之時,竟至心智俱喪,倒生昏亂。朕已年過古稀,怎能經得住如此驚嚇?再這樣下去,隻怕會落得形神錯亂,就是失心瘋了也是極有可能!”王知遠長歎一聲,點點頭:“陛下,能不能容臣幾日,想一想辦法?”武則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夜,東都城內一家客店門前,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客店門前。車夫縱身跳下車來,伸手打開車門,一個身穿黑色套頭鬥篷的人,快步走進店內。在一個房間內,四個人圍著一張圓桌而坐,宰相張柬之赫然在內。門外腳步聲響,門輕輕打開,黑袍人走進來,掀開頭頂的風帽,正是太子李顯!一見在座眾人,李顯似乎愣了一下。張柬之趕忙站起身來:“太子殿下。”李顯點了點頭,他心生疑竇,問:“柬之,深夜喚我所為何事?”張柬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說道:“臣先為殿下介紹幾個人。”說著,他一伸手:“這位是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大人。”太子一驚,趕忙拱手道:“久聞黃頭都督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李多祚趕忙道:“殿下謬讚,末將愧不敢當。”張柬之接著介紹道:“這二位是檢校羽林衛將軍敬暉和桓彥範大人。”二人躬身施禮,李顯趕忙還禮。張柬之道:“殿下可曾聽說,今夜宮裡又出事了。”李顯一驚,道:“不曾聽說。”張柬之道:“皇上為惡鬼纏身不能自拔,臣恐她命不久長了。”李顯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坐在了椅子上:“張閣老的意思是……”張柬之道:“我已說動三位將軍,一旦皇帝賓天,便立刻動手,除去武氏餘孽,還我李唐神器!”李多祚輕聲道:“末將掌管北衙,負責宮城禁衛。隻要皇帝禦龍賓天,末將立刻將宮城封鎖起來;而後,敬暉和桓彥範二位將軍統率羽林衛封閉東都,清除諸武,扶太子登基!”李顯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轉向張柬之,遲疑地道:“張閣老,這樣能行嗎?”張柬之微笑道:“隻要有三位將軍支持,一切便萬無一失!”李顯徐徐點了點頭。與此同時,梁王府後堂坐著幾個身著戎裝的將官。武三思慢慢踱著,猛地,他回過身道:“就這樣。一旦皇帝賓天,我們便立刻動手!首先是要清除狄仁傑、張柬之、李多祚、姚崇這些擁唐老臣,而後,逼李顯遜太子位,傳之與我,這樣,便大功告成!”下坐眾將徐徐點頭。邙山西林。天色陰晦,烏雲四合,空中飄著牛毛細雨。人跡罕至的西林籠罩在陰森的氣氛之中。山風吹來,在兩側的山壁間回旋,發出嗚嗚的鳴響。一個馬隊從容地行走在林中,正是狄公、李元芳、曾泰、何雲以及永昌縣的衙役捕快。狄公四下裡觀察著。身旁的李元芳道:“這個地方端的是鬼氣森森!”狄公笑了笑沒有說話。後麵的曾泰催馬趕上來:“恩師,剛才捕快說,前麵就是將軍廟。”狄公點點頭,對身後眾人道:“大家加快速度!”卻說那將軍廟,隻是一座不大的小廟。廟前怪樹橫生,蒿萎滿地,一片荒頹破敗的景象。廟門早已被大火燒得坍塌下來,隻剩下幾處斷壁,一點殘垣。遠處馬蹄聲響,狄公率人來到了廟門前。眾人翻身下馬,快步朝廟內走去。廟內磚石瓦礫四處堆積,院中立著一棵古怪的老鬆,枝椏蔓展,好似魔鬼舞動的身軀,一見之下令人心生畏懼。不遠處的正殿早已被大火燒得精光,隻剩下了一個基座。狄公朝眾人一揮手,快步向正殿的基座走去。基座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東西。狄公、李元芳和曾泰走上去。整個基座用青石鋪成,上麵刻著一些花紋。狄公蹲下身子仔細地看著,突然他渾身一抖,向李元芳和曾泰招了招手,二人趕忙走到他身旁。狄公指著一塊青石道:“你們看看,這上麵刻的是什麼?”二人蹲下身仔細地觀看。曾泰猶豫道:“好、好像是一隻鳥。”狄公問:“什麼鳥?”李元芳道:“好像……是一隻鷹。”狄公道:“這隻鷹眼熟嗎?”李元芳低下頭去仔細看了看,突然一聲驚叫:“滴血雄鷹!”曾泰一驚:“什麼?”李元芳道:“你仔細看看,這隻鷹和車廂內壁上畫的那隻滴血雄鷹是一模一樣的”。曾泰仔細一看,登時渾身發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狄公深吸一口冷氣:“看來,這隻滴血雄鷹與將軍廟的主人宇文承都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難道……凶手真的是這位前隋名將的鬼魂……不、不可能,世上沒有鬼!”李元芳輕聲道:“可大人,這一切,該怎麼解釋?”狄公咽了口唾沫:“我不知道。”突然身後發出一聲慘叫,狄公一驚,回過頭去,隻見那棵張牙舞爪的怪鬆前,一名捕快跪在地上不停地嘔吐著。狄公一愣,快步向怪鬆走去,李元芳和曾泰緊隨其後。捕快拚命地嘔吐著,所有的人都圍了過來。狄公問道:“怎麼了?”捕快用手向鬆樹裡麵指了指,眾人圍上去,登時被眼前那恐怖的景象驚呆了。寬闊的樹洞裡,堆滿了人頭和手臂,鮮血淋漓,四下漫溢。狄公驚訝得目瞪口呆,嘴唇輕微地顫抖起來。忽然,身旁“咯”的一聲,狄公回過頭,隻見曾泰一把捂住嘴,快步跑到一旁不停地乾嘔著。這一來,所有的衙役捕快都感到胸中憋悶,腹內翻騰。大家無聲地散了開去,霎時間廟中傳來一片乾嘔聲。李元芳回過頭來,對狄公道:“是鬼。是鬼呀,大人!”狄公沒有說話,他慢慢蹲下身,蘸了蘸地上的血在手裡撚了撚道:“是鮮血。也就是說凶手再一次出動了!可是,死了這麼多人,為何不見報案呢?”天空中飄著小雨。恩濟莊村西頭的院落前站滿了村民,大家探頭探腦地向院子裡望著。院子裡,一個人滿院瘋跑,嘴裡不停地喊著:“無頭鬼!無頭鬼!”此人正是昨晚到恩濟莊借宿的方根生。院外,村民們議論紛紛:“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嗨,一大早起來就聽見有人大喊大叫,我叫了幾個人循著聲找到這裡,就看見這個瘋子又跳又喊。”“這個人是誰呀,怎麼從來沒見過?”“不知道啊,不是本村的。好像是個外地人。”“這家夥跑到鬼宅來乾什麼?不要命了!”兩個年輕人道:“走,咱們進去看看!”一位老漢嚇得拉住二人道:“你們不要命了!沒聽老輩人說起過,隻要踏進過這座鬼宅的沒有一個得好死!給我回去!”兩個年輕人嘟囔著道:“我就不信這個邪!”小雨仍在淅瀝瀝地下著。狄公站在青陽崗上的墳場中,靜靜地望著江小郎的墓碑。李元芳、曾泰、何雲等人立在身後。陰森森的氣氛,令每個人的心裡都感到分外壓抑。良久,狄公徐徐回過頭來道:“這裡就是江家莊的故址?”曾泰點點頭道:“學生是依高如進指點找到這裡的,應該是確實無疑。而且,恩師請看,遠處是一片廢墟,正像高如進所說,幾十年前,江家莊曾被一場大火燒成了一片白地。”狄公四下看了看,點點頭:“一百多座墳塋,死者竟都是江姓。這到底是為什麼?幾十年前的那樁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曾泰顫聲道:“高如進說,那是厲鬼作祟,陰兵殺人。”狄公轉過身來,笑了笑,緩緩走出墳地。他掃了崗下的小村莊一眼,問道:“這是什麼村子?”曾泰道:“恩濟莊。”狄公點點頭道:“走,進村去看看。”說著,一行人向恩濟莊走去。鬼宅院裡,方根生跪在地上,用頭拚命地撞擊著地麵,嚎叫道:“鬼呀!無頭鬼!抓鬼呀!抓鬼呀!”院外,村民們圍了一個大圈,邊看熱鬨,邊嘰嘰喳喳地議論。忽然一個中年人對大家道:“我說鄉親們,咱們也不能看著這個瘋子就這麼喊下去呀,總得想個辦法!”先前那位老漢道:“龐三,這個鬼宅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故老相傳,這可是個死宅,沾上家破,挨著人亡,你說咱們能想什麼辦法?”中年人一拍胸膛:“我知道,大家都怕惹上晦氣。我龐三不怕,我進去!”說著,他大步向院裡走去。就在此時,院裡的方根生猛地跳起身來,呆呆地望著院外圍觀的人群。忽然他大聲喊道:“天兵天將來了!抓鬼呀!”說著,向院門外猛衝過來,圍觀的村民們一聲驚叫四散奔逃。龐三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方根生,腳下使絆,將他摔倒在地。方根生嚎叫著,拚命掙紮。龐三衝身旁的村民喊道:“愣著乾什麼,這又不是在院裡,過來幫忙!”幾個小夥子一擁而上,將方根生壓在地上。方根生歇斯底裡地發作,喊道:“放了我吧,無頭鬼爺爺,我再也不敢看你了!”龐三道:“看來,這是個失心瘋子!他怎麼會跑到鬼宅來了?”話音未落,有人高喊道:“穿官衣的來了!”村民們往兩邊一閃,狄公、李元芳、曾泰、何雲等人在眾衙役捕快的簇擁下,快步走了過來。衙役們一擁而上,推開按壓方根生的村民,將他扶了起來。方根生指著一名衙役的鼻子道:“嘿嘿,你是玉皇大帝,我是太上老君,咱倆一起去抓鬼,一起去抓鬼呀!一起去抓鬼!”曾泰看了他一眼,問龐三道:“你們這是乾什麼?”龐三瞥了曾泰一眼:“你是什麼人?”班頭一聲怒喝:“大膽,這位是永昌縣令曾大人!”龐三一驚,趕忙跪倒:“太爺,恕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曾泰道:“起來說。這是怎麼回事?”龐三道:“回太爺的話,不知是打哪兒來了個失心瘋漢,一早便在這院兒中又蹦又跳,嘴裡高喊‘無頭鬼’!”曾泰莫名其妙:“無頭鬼?”龐三道:“是呀,他一直在喊‘無頭鬼’,過了一會兒又喊‘抓鬼’,又是什麼‘天兵天將’,胡喊亂跳,小人等怕他喊脫了力,這才將他製住!”曾泰點點頭:“是這樣。”狄公問道:“這個院子是何人居住?”龐三道:“哦,這個院子廢棄了幾十年了,無人居住。”忽聽身旁一聲驚叫,眾人回頭,隻見飛龍使何雲渾身顫抖,直起身來。狄公問道:“怎麼了?”何雲指著地上道:“大、大、大人,您來看看,這是什麼?”狄公、李元芳、曾泰快步走過去,隻見泥濘的地麵上,散落著村民們的腳印;再往前看,幾個海碗大小的馬蹄印深深地嵌在泥地中。李元芳驚呼:“是他!”曾泰對狄公道:“恩師,和官道上的馬蹄印一模一樣!”狄公快步走過去,何雲哆哆嗦嗦地掏出懷裡的蹄印拓片,兩下一對照,大小花色一模一樣!狄公目光望向院中:“凶手曾在門前停留過。”說著,他一揮手向院子走去。李元方馬上拔出“幽蘭”,一個箭步躥到狄公前麵,率先衝進院子。後麵的龐三“哎”了一聲,仿佛想攔阻,可眾人已快步走了進去。村民們發出一陣驚叫,爭先恐後地圍在院門前向裡麵觀望。先前那位老漢搖了搖頭道:“不知厲害,竟然亂闖鬼宅,日後必遭禍殃!”龐三瞪了他一眼:“什麼必遭禍殃!九叔,你老是拿這句話嚇唬人,我怎麼就從沒見過鬼!”九叔輕蔑地哼了一聲:“等你見到就沒命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就知道使混耍橫,等禍到臨頭,後悔就來不及了!”說著,他悻悻地轉身離去。龐三一臉的不屑,罵道:“真是個老糊凃!”正房的門虛掩著,露著一條窄縫。李元芳停住腳步,狄公走上前來伸手推開房門,李元芳閃身而入,狄公、曾泰、何雲等人緊隨其後。房內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無頭屍體,牆上用鮮血畫著一隻滴血雄鷹。眾人大吃一驚,毛骨悚然。李元芳顫聲道:“又是滴血雄鷹!”曾泰咽了口唾沫:“沒有頭顱,沒有左臂,和以前一模一樣!”狄公站在屋子當中,一雙鷹眼四下搜尋著:地上的無頭屍體;散落的鋼刀;屋中的方桌,圍在方桌旁的板凳……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就是將軍廟樹洞中那些頭顱和手臂的主人。看來,凶犯果然再一次出手了。此人出手殺人,為什麼總是圍繞在江家莊附近,這裡有什麼蹊蹺?”說著,他走到牆壁前,靜靜地望著牆上的那隻滴血雄鷹。大家的目光都注視著他。狄公回過身拾起一柄鋼刀,看了看,遞到李元芳手裡道:“這種刀叫什麼名字?”李元芳看了看道:“回手夜行刀。”狄公點點頭:“使用這種刀的,都是些什麼人?”李元芳想了想道:“因這種回手夜行刀輕便、鋒利,便於攜帶,所以,使用這種刀的人,一般都是身負輕功絕技,慣於夜間行事的武林好手。”狄公點點頭:“你覺得這屋裡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李元芳點頭:“是的。剛剛卑職正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這間房子讓人隱隱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狄公道:“讓我告訴你是什麼讓你覺得奇怪吧。第一,十幾個武林好手同時被殺,而屋中竟然絲毫沒有打鬥過的痕跡,甚至連桌椅板凳似乎都沒挪動過地方。”李元芳恍然大悟,連拍額頭:“對,對,對。”狄公接著道:“第二,遍地鮮血,卻沒有腳印,這些人好像都是老老實實站在那裡,被凶手殺死的。”李元芳道:“對呀。我說怎麼覺得這屋裡怪怪的!”狄公繼續道:“這個凶手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死者,又是什麼身份?在永昌縣發生的兩個案件與河東、劍南、隴右三道發生的血案有沒有聯係?還有,這隻滴血雄鷹到底代表了什麼?”李元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狄公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話要說?”李元芳苦笑著,搖搖頭:“沒、沒什麼。”狄公對曾泰道:“可以讓衙役們收屍了。還有,今天晚上,我們下榻恩濟莊,你馬上去安排吧。”曾泰躬身答道:“是”。狄公慢慢地向門口走去,邊走邊思索,忽然,他的目光被門外台階上的一樣東西所吸引。這是一根兩寸多長的竹管。狄公走過去,俯身拾起竹管,湊到鼻端聞了聞,登時,頭部一陣暈眩,他的身體晃了晃。李元芳趕忙扶住了他:“大人,怎麼了?”狄公搖搖頭:“啊,沒什麼,起身猛了些,有點頭暈。”說著,他將竹管揣進了懷裡。腳步聲響,一名捕快飛奔而來,手裡托著一個藍布包袱,對曾泰道:“太爺,在院子裡的蒿草中發現了一個包裹!”悶雷滾滾,霪雨霏霏。一具具無頭屍體被衙役捕快們抬到了村中的空場上,村民們將場子圍得水泄不通,沒有人說話,驚懼之情掛在所有人的臉上。龐三站在人群中,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忽然,人群一亂,那位九叔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擠了進來,一見眼前的景象,頓時渾身發抖,如篩糠一般,埋怨道:“我早就說過,它不會放過我們!完、完了!”龐三看了他一眼:“九叔,您說誰不會放過我們?”九叔不停地抖動著:“鬼,當然是鬼!沒想到,時隔六十年,它又出現了!”一聲焦雷在頭頂響起,雨大了起來。當晚,狄公一行在恩濟莊一個大戶人家下榻。這是個兩進院落。幾名衙役押著胡言亂語的方根生向正房走去。狄公打開那人的身份文牒,上麵寫著:“方根生,證聖二年生人,江南東道穎縣人氏。”狄公抬起頭來,看了看桌上放著的藍布包袱。曾泰會意,趕忙將包袱打開,裡麵是疊得平平整整的衣物。狄公沉吟著。門聲一響,衙役押著方根生走進來。狄公站起身來,走到方根生麵前。方根生嘻嘻地傻笑著:“嘿,你這老頭兒,胡子好長啊。”說著,他伸手來抓狄公的胡須。一旁的衙役狠狠一擊,把他的手打下去,喝道:“不得無禮!”狄公擺了擺手,微笑道:“我的胡子好玩兒嗎?”方根生傻嗬嗬地點點頭:“你是太上老君!”狄公道:“嗯,對了,我就是太上老君。”方根生眼露驚恐之色:“不,你不是太上老君,你騙我!”狄公道:“我沒騙你,我真的是太上老君。”方根生忽然一聲驚叫,喊道:“你是鬼,你是無頭鬼!”“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鬼爺爺,求求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狄公啼笑皆非,對身旁的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將方根生拽了起來。方根生渾身亂顫,口吐白沫,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狄公道:“你見到鬼了,是嗎?”方根生“啊”的一聲大叫,眼睛睜得像銅鈴。狄公問:“鬼是什麼樣子的?”方根生的上下牙碰得“咯咯”作響:“無頭鬼,無頭鬼!”突然,他掙脫了衙役們的手,和身向狄公撲來,雙手死死掐住狄公的脖子,嘴裡瘋狂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我抓住無頭鬼了!”李元芳騰身而起,飛起一腳將方根生踢得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狄公“哎喲”一聲坐倒在地,曾泰和何雲搶上前去扶起了他。李元芳劍已出鞘,抵住了方根生的咽喉。狄公叫道:“元芳,手下留情!他是個瘋子!”李元芳收起了寶劍。隻見方根生已在這一撞之下昏厥過去。狄公走過來,蹲下身,抓起方根生的手腕把了把脈,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此人肯定是見到了殺人凶手,才被嚇成如此模樣。”李元芳和曾泰猛吃一驚:“他見過凶手?”狄公點了點頭,指指桌上的那個藍布包袱道:“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這個藍布包袱就是瘋漢之物。他叫方根生,江南人。”曾泰和李元芳對視了一眼,奇怪地問道:“何以見得?”狄公道:“包袱中的身份牒文上寫得明白:‘方根生,江南東道人氏。’剛剛我們兩人說話時,你們難道沒有聽出,此人帶著濃重的江南口音嗎?”曾泰一拍額頭:“對,對。學生愚鈍!”李元芳道:“可,大人,您說他見過凶手,因此被嚇成瘋癲,這好像有些匪夷所思吧?”狄公道:“哦?為什麼?”李元芳道:“第一,如果我是凶手,被人發現了蹤跡,我一定會殺人滅口,豈能容這瘋漢活到現在?第二,看此人形貌言語,是個不折不扣的失心瘋子,恐怕不會是被嚇出來的吧。”狄公“噗嗤”一笑:“好,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方根生為什麼沒有被滅口,這是因為凶手故意要讓我們見到他。”李元芳不信:“這、這怎麼可能?”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如果方根生是一個天生的瘋子,出門前怎麼會將包袱中的衣物疊得如此平整,又怎麼會想到帶上身份文牒?”李元芳被問得啞口無言。狄公道:“這一切都說明,這個瘋漢方根生本來是一個正常人。昨晚大雨,他跑到恩濟莊借宿,不想,正好看到了凶手大開殺戒,斬人頭顱,因而,驚恐之下,心智喪失,以致倒生昏亂。”李元芳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狄公道:“剛才我給他號了號脈,三脈衝突離亂,這種脈象在《脈經》之中被稱做‘氣迷心’,也叫‘痰迷心竅’,是假瘋。”曾泰道:“您的意思是,他的瘋症能治?”狄公點點頭,從懷裡取出了一個針盒,拿出一枚銀針,淡然一笑:“也許,今天夜裡,我們就能知道凶手的真麵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