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假神力狄公連斷案(1 / 1)

神探狄仁傑4 錢雁秋 11325 字 1個月前

深冬時節,天寒地凍,朔風勁吹,天空飄下片片雪花。戈壁深處,一座高數十丈的夯土建築巍然屹立,傲視西方,似在述說著數百年前的輝煌和而今的蒼涼……三匹駱駝頂風冒雪緩緩而來,頭駝上的人推起風帽——正是狄公,他四下看了看,長長出了口氣。後麵兩頭駱駝分彆坐著鐘氏和如燕。鐘氏喊道:“先生,這是什麼地方?”狄公道:“這裡已是陽關之外!”如燕趕上來道:“叔父,那座黃土的城堡是什麼東西?”狄公道:“這座建築名叫河倉城,是漢代遠征匈奴的大軍屯糧之所。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糧庫。”鐘氏不解:“把糧庫修在大戈壁中,萬一匈奴人來搶糧怎麼辦呢?”狄公道:“漢時的國力非常強盛,將長城築入這茫茫戈壁之中。河倉城附近便有長城,一旦匈奴軍隊接近,附近的烽燧就會點燃烽火,救兵隨即而至。”鐘氏恍然道:“是這樣。漢朝人真了不起,竟然把長城修到這種地方。”狄公傲然道:“我大唐也很了不起呀。自陽關迤西至碎葉,九千裡土地皆我朝所有,崑陵、濛池都護府下統的匐延都督府、溫鹿都督府、吉山都督府、鹽泊都督府、雙河都督府、鷹娑都督府,將原東突勒處木昆、突騎施、胡陸烏厥、攝舍提敦、鼠尼施等部儘歸王化之下。其役屬之西域諸國皆成我大唐州縣,實施府兵製,設折衝都尉府,由安西都護府統一管轄。”一番話鏗鏘道來,端的是擲地有聲。鐘氏咋舌道:“真想不到,我大唐的疆域竟然如此廣大。難怪西域諸國都稱我們為天朝。”狄公微笑著點了點頭。如燕笑道:“叔父是朝廷宰輔,說起這些是如數家珍呀!”狄公長長歎了口氣:“什麼宰輔,而今不過是奔亡之虜。”如燕趕忙捂住嘴道:“對不起叔父,我口沒遮攔……”狄公笑了笑道:“沒什麼,這本來也是事實。時刻提醒自己目前的處境是明智之舉。”如燕看了看鐘氏,鐘氏輕聲道:“你呀,哪壺不開提哪壺。”如燕一吐舌頭。“先生,距河西衛還有多少距離?”狄公看了看天色,道:“今天恐怕是趕不到了,我們再走走,找個村莊宿下。”鐘氏和如燕點了點頭。三人催趲坐騎向前奔去。宣化堡是西出陽關後的第一所鎮甸,在戈壁中一片巨大的胡楊林畔。整個堡子用夯土壘成,堡牆三丈餘高,堡門類似普通市鎮的城門,高有七八丈。此時已近黃昏,宣化堡四周冷冷清清,堡門緊閉。寒風飛雪中,狄公一行來到堡下。狄公抬頭看了看堡門上的字,念道:“宣化堡,看名字應該是座鎮甸。”如燕問道:“鎮甸為什麼關著大門?”狄公也道:“確實有些奇怪。”鐘氏道:“還是問一問吧。過一會兒天就黑了,咱們得儘快宿下。”狄公點了點頭,衝上麵喊道:“上麵有人嗎?”堡門上方的角樓中一個青年露出頭來:“什麼人?”狄公高聲道:“過路之人,欲到堡內借宿!”青年道:“是過路的客人?”“正是。”“請等一等。”狄公長出了一口氣。俄頃,堡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青年人道:“客人請進。”狄公客氣地笑道:“有勞了。”說著,與如燕、鐘氏牽著駱駝走進城中,堡門關閉。狄公拍著身上的雪花,道:“好大的雪呀!”青年問道:“客人是從哪裡來的?”狄公答道:“從洛陽來的。”青年吃驚地道:“怕不有幾千裡地?”狄公伸出五個手指,笑道:“五千裡。”青年喜道:“哎呀,那可真是遠道來的客人。”狄公道:“小哥,向你問個信兒,河西衛離此還有多少路程?”青年道:“不遠了,由此向西三十裡便是河西衛。”狄公點了點頭:“多謝了。”青年道:“老客,你們是要在這裡住宿嗎?”狄公道:“正是。”青年道:“我們宣化堡是西出陽關第一站,有上好的客店。客人,我引你們去。”狄公辭道:“不敢相煩。”青年笑道:“無妨。左右也是無事。”狄公道:“那就有勞了。小哥貴姓?”青年道:“姓高,高十二。老客貴姓?”狄公道:“姓懷,懷英。”鐘氏笑著問青年道:“你排行十二?”青年點點頭。鐘氏又道,“沒有大名?”青年笑道:“鄉下人,不用大名。”說著,與看堡的幾名甲丁交待了幾句,拉起狄公的駱駝道,“我們走吧。”狄公點點頭,幾人向堡內走去。堡內人煙輳集,街道齊整,各種買賣鋪戶、飯館旅店應有儘有。兩隊護堡甲丁組成的巡邏隊往來巡弋。狄公、鐘氏和如燕跟著高十二走在街上。如燕讚道:“叔父,真想不到,關外的鎮甸竟然如此熱鬨,這可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狄公笑道:“塞外與關內不同,一個堡子,和平時期是民用鎮甸,戰時便成了軍事要塞,所以規模要比關內的城鎮大得多。如果我所料不錯,這宣化堡便應該有近兩千戶人家吧?”高十二一豎拇指:“嘿,老客,您還真有點兒神,堡子裡兩千戶人家一家不多,一家不少。”狄公笑笑。如燕道:“我說怎麼如此熱鬨。”狄公笑道:“要到了戰時,這裡就更熱鬨了。”高十二道:“那是沒錯呀!打起仗來,就我們這個小堡子,就要屯紮五千兵馬。”鐘氏欽佩道:“先生,您怎麼什麼都知道啊?”狄公打趣地道:“我知道的都是我該知道的。”一旁的如燕笑著挽住鐘氏的胳膊道:“鐘姐,你特彆崇拜我叔父吧?”鐘氏點了點頭:“那當然。”如燕神秘地笑道:“往後你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會更崇拜他的,啊……”她故意將“天天”兩個字說得很重,還衝鐘氏扮了個怪臉兒。鐘氏笑著狠狠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如燕故意大叫了起來:“叔父救命……”狄公哈哈大笑。高十二也笑道:“這兩位女客跟老客是一路的?”狄公道:“正是。”高十二四下看了看道:“這些日子堡子裡不大太平,老客又帶著女眷,一定要小心些。”狄公會意道:“剛剛我們三人還在議論,大天白日的關閉堡門,街上又有巡邏隊,究竟是出什麼事了?”高十二神神秘秘地道:“這幾個月裡堡內各戶連損人口。”狄公三人對視一眼:“哦,損失人口?”高十二道:“是呀。十幾個壯小夥子到胡楊林撿柴,就此不見了蹤跡。”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道:“有這等事?”高十二道:“是呀,都護府出差,堡子裡出丁四處尋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不,前天堡長傳下令來,任何人不得出堡,否則後果自負。”狄公緩緩點了點頭。鐘氏道:“這附近隻有你們一個堡子?”高十二道:“離此最近的便是河西衛了,那裡還有兩個堡子。”鐘氏點了點頭。說著話,幾人已走到街中。忽然街邊傳來一陣喝罵和小孩的哭聲。狄公一愣,循聲望去。不遠處的油鋪門前,跪著個七八歲的女孩子,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用皮鞭狠狠抽打著女孩兒,一旁一個婦人哭叫著拉拽著中年人的手臂:“求求你,三爺,彆打孩子,要打打我吧!”中年人罵道:“他奶奶的,打你,打你錢能回來嗎?!”說著,一把將婦人推到一旁,掄起皮鞭狠狠抽了下去。婦人沒辦法,衝圍觀的人作揖道:“求求各位,給說句好話吧,彆再打了,我賠錢,我賠錢!”中年人罵道:“彆他媽說好聽的,兩百文錢你拿得出來嗎?!就衝你,窮得叮當響,拿什麼賠!”婦人哭道:“三爺,我給你做牛做馬,也要上這兩百文。”圍觀的人們看不下去,紛紛勸解,中年人反而打得越發起勁兒。一位老者道:“王三兒,殺人不過頭點地,孩子她媽都說這樣的話了,你就彆打了!”王三兒扭過頭道:“你說得倒輕巧,要不你把丟的二百文錢還我,我就不打她!”老者氣得滿麵通紅:“我憑什麼賠你錢。”王三兒道:“不賠錢就彆說話,那麼大歲數少管點兒閒事吧!”老者指著他道:“你,你……”另一人道:“我說王三兒,這小桂還不滿八歲,多大的事兒也不能下這種毒手啊!”“就是的,彆再打了,再打就死了!”王三兒道:“你們知道什麼呀,你們就在這兒說便宜話。啊……”說話那人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你說出來,讓大家聽聽。”王三兒“哼”了一聲,指著小桂道:“這個他媽喪門鬼,老子讓她去東頭李家送油,她可倒好,把兩百文油錢偷偷藏了起來,不肯交出來!啊,你們說,老子能不揍她嗎?”圍觀眾人麵麵相覷。女孩子小桂哭道:“我,我沒有藏錢,是,是彆人把錢偷了!”王三兒大怒:“你他媽還犟嘴!肯定是你們母女倆合夥做賊。小雜種偷了老子的錢,交到你那賊娘手裡去了!”他越說越生氣,掄起皮鞭邊打邊罵,“我打死你,打死你!”婦人一見忙撲上前去,護住小桂喊道:“你,你血口噴人,剛剛你連我家裡都搜過了,哪來的兩百文錢呀!”王三兒邊打邊罵:“誰知道你們兩個賊骨頭把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今天你們交不出錢,老子就打死你們!”說著話,皮鞭如雨點兒般落在小桂母女身上。忽然,眼前人影一閃,王三兒隻覺得手腕仿佛被鐵鉗夾住,怎麼使勁兒也落不下去。他猛回過頭,如燕站在麵前,右手擎著他的手腕。王三兒吃驚地道:“你,你是誰?”如燕道:“過路的。”王三兒兀自強橫:“你,你要乾什麼?”鐘氏走上前來道:“揍你!”說著,狠狠一記耳光打在王三兒臉上,王三兒疼的“哎喲”一聲。所有人都愣住了。小桂母女更是驚在當地。王三兒喊道:“你,你們他媽兩個臭女人,乾什麼?憑什麼打人!”如燕道:“因為你偷了我們的錢!”此言一出,圍觀眾人登時議論紛紛:“啊,王三兒偷了人家的錢。”“這倆女的怎麼沒見過呀,外地來的吧?”那邊,王三兒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他媽血口噴人,誰偷你們錢了!”鐘氏指著他道:“就是你!你偷了我十兩銀子!”王三兒道:“你他媽放屁,哪個偷了你十兩銀子……”鐘氏冷笑一聲道:“你的嘴很臟啊!”說著,又掄圓了給王三兒七八個嘴巴,打得王三兒直轉圈。圍觀眾人起哄地叫起好來。王三兒大怒,奮力掙紮試圖掙脫如燕的控製,卻徒勞無功,手腕像是被鐵鉗箍住一樣,動彈不得。鐘氏走到他身前,對眾人道:“我親眼看到他偷錢,這還能有假?現在,這十兩銀子就在他身上。”說著,她轉身衝如燕使了個眼色。如燕拉住王三兒的右手舉起來一抖,“啪”,一個荷包從袖口中掉了出來。所有人發出一陣驚呼,王三兒也傻了眼。鐘氏上前拾起荷包打開,從裡麵拿出一錠十兩銀子。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這個王三兒,還有臉打人家小桂,他自己才是賊呢!”“該把他送到堡長那兒去!”“對,把他關起來!”小桂母女麵麵相覷,圍觀的人將二人扶了起來。王三兒臉色鐵青,指著鐘氏手裡的荷包道:“你,你誣陷好人你,我……”鐘氏冷笑一聲道:“你怎麼樣?難道說你偷了東西還想行凶?”如燕手指一緊,王三兒疼得腳尖離地,哎喲喲亂叫。如燕厲聲喝道:“是不是偷的?敢說不是,我捏斷你的手腕!”王三兒疼得直冒冷汗,連聲央告:“是,是,是我偷的,行行好,放開我吧,手腕,手腕兒要斷了……”如燕“哼”了一聲道:“承認就好。你說怎麼辦吧,是把你交官,還是聽我們處置?”此時,王三兒已經六神無主,連聲道:“姑娘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此時,圍觀眾人也看出來了,這倆女孩子不是好惹的。鐘氏拉過小桂道:“她與你什麼關係?”王三兒苦著臉道:“我,我一天給她兩文錢,替店裡送油。”鐘氏轉頭問婦人道:“是嗎?”答道:“孩子他爹死的早,家裡窮,白天我在堡內幫傭,小桂便給王三爺送油。”鐘氏點了點頭。如燕冷笑一聲道:“王三兒,一天給兩文錢,你還好意思下這種毒手?”王三兒趕忙辯道:“二位姑娘,你們不知道,這丫頭平時就貪懶耍滑,總是耽誤事兒……”鐘氏冷笑道:“她耽誤事兒就遭這般毒打,那你偷東西是不是該把手剁了呀!”王三兒嚇得趕忙道:“彆,彆姑娘……”鐘氏與如燕對視一眼:“這樣吧,你答應我不再打小桂,我們便不再追究你偷錢的事兒了,怎麼樣?”王三兒道:“就這樣?”鐘氏點點頭:“就這樣。”王三兒道:“好,好,我不打。我不打了,姑娘,你放了我吧。”如燕一撒手,王三兒踉蹌幾步,站穩了身形,揉著發青的手腕。圍觀眾人已自明白,大家一陣哄笑。狄公走到油鋪門前,抱起小桂問道:“小桂呀,是你把油錢藏起來了嗎?”小桂搖搖頭道:“爺爺,我真的沒有藏錢。”狄公慈和地道:“那,錢是怎麼丟的呢?”小桂淚痕未乾,委屈地道:“今天下午,我給東頭的李家送了一桶油,油錢是兩百文。李大爺怕我把錢弄丟,便將油錢放進了油簍之中。到家之後我才發現,油簍裡都是石子兒,錢不見了。”王三兒道:“大家聽聽,這不是明擺著說瞎話嗎,難道錢自己飛了?”如燕瞪了他一眼,王三兒趕忙閉嘴。小桂母親道:“老人家,丟錢以後,王三爺到我家中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什麼也沒有找到。”狄公點點頭,拍了拍小桂道:“小桂呀,你仔細想一想,回家途中,有沒有遇到什麼人,或者在什麼地方停留過?”小桂想了想,目光望向王三兒。狄公安撫道,“不要怕他,他不敢打你。”小桂往狄公懷裡靠了靠,說道:“回來的路上,我摔了個跟頭,錢灑了一地,我趕忙將錢拾起來放進油簍繼續走。走到南小巷前,遇見了郭嘎子……”狄公打斷道:“郭嘎子是誰?”小桂娘解釋道:“是平時和小桂一起玩兒的小夥伴兒。”狄公點點頭對小桂道:“你繼續說吧。”小桂道:“我,我就,就把油簍放在一旁,玩了一會兒才回家的。”狄公轉向王三兒道:“明白了。王三兒,油簍現在哪裡呀?”王三兒趕忙進屋,從櫃台上拿來油簍,遞給狄公。狄公將油簍裡裡外外看了一遍,抬起頭問圍觀眾人道:“請問眾位鄉親,這宣化堡中,哪裡有庵觀寺廟、神祇居所?”先前說話的那位老者道:“前麵有座藥王廟。”狄公道:“好,好極了!眾位,老朽自幼得各路神明指示,修得一雙陰陽眼,能洞察人間一切因果。舉凡有偷盜、殺人重案,無法找到罪犯之時,隻要老朽進入廟中詢問一番,立時便能將罪犯找出!”鐘氏和如燕對視一眼,不解地望著狄公。圍觀眾人一聽,登時議論紛紛:“這老頭兒是誰,敢放這等浪言。”“就是,我看他是吹牛吧。”“真有此事,便讓我們見識見識!”狄公道:“好,今日老朽便要在藥王廟中,找出偷盜銅錢的賊人,還小桂一個公道。”圍觀眾人哄道:“好啊!”小桂母女更是半驚半疑。狄公手一揚,說道:“可有一樣,求神不能白求,需要有謝禮供奉。因此,每位進入藥王廟看熱鬨的人,收取銅錢一文。”圍觀眾人笑道:“我道他真能神仙斷案,原來是個詐錢的騙子。”“我們給你一文錢,若是找不出凶手怎麼辦?”狄公笑道:“不但諸位交來的一文錢退還,小桂丟失的兩百文也由我一並歸還。怎麼樣?”眾人高聲叫好:“好啊,這樣還算公平。”“走啊,到藥王廟看熱鬨去!”眾人齊向藥王廟擁去。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如燕問道:“叔父,這算什麼意思?”鐘氏也道:“為什麼要收一文錢?”狄公神秘地道:“天機不可泄露。”高十二跑過來道:“老客,你,你真的能神仙斷案?”狄公笑道:“是呀。不信你等著看。”高十二點點頭。他轉頭對王三兒道,“你去取一隻銅盆來,要非常乾淨,尤其不能沾有油星兒。”王三兒轉身跑進房中,拿出一隻銅盆道:“您看這行嗎?”狄公看了看道:“嗯,可以。將盆中注滿清水。”王三兒跑進屋中,往銅盆中舀了幾瓢水。狄公道:“我們這就走吧!”藥王廟門前看熱鬨的人山人海,如燕和高十二把在大門前。狄公站在神龕旁,鐘氏和小桂母女站在一旁。注滿水的銅盆放在神龕之上。狄公衝大門外喊道:“眾位鄉親,請聽我說!”人群安靜下來。狄公喊道,“大家不要著急,一個一個來。每人將一文銅錢放在銅盆之中,然後站在旁邊觀看!明白了嗎?”人群喊道:“明白,開始吧!”就在此時,人群兩邊一分,有人喊道:“堡長來了!”狄公揚頭看去,堡長帶著幾名甲丁快步走進廟裡,來到狄公麵前,上下打量一番,沉著臉道:“你是何方術士,竟敢到此行詐?”狄公笑了笑道:“並州人懷英,自幼蒙神人傳授,身具異稟,慣能除奸懲惡。”堡長冷冷地道:“事情我都聽說了。這樣吧,如果你真能抓住竊賊,我代表全堡以上賓之禮待之,如果你是行奸使詐,騙取錢財……哼哼,我就要拿你去見官!你自己想清楚,現在走還來得及。”狄公微笑道:“就請堡長一旁觀看。”堡長冷笑一聲,站在小桂母女的身邊冷眼旁觀。狄公對看熱鬨的眾人道:“大家一個個來,不要亂。將銅錢丟入銅盆之中。”說著,人群動了起來,每個人走進藥王廟都將一枚銅錢扔進銅盆中。眼見著進去了十幾個人,狄公卻麵帶微笑,一言不發。鐘氏悄悄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先生,行不行啊?”狄公笑著看了她一眼,食指放在嘴唇上。鐘氏點了點頭,靜靜地站在一旁。堡長冷冷地望著狄公,嘴角掛著不屑的冷笑。銅錢已堆了半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狄公。這時,一個矮瘦子走過來,將手裡的銅錢扔進盆中。狄公道:“等等!”矮瘦子停住腳步道:“怎麼?”狄公道:“你叫什麼名字?”矮瘦子道:“刁常。”狄公望著他冷冷地道:“你為什麼要偷小桂油簍中的銅錢?”此言一出,圍觀人群登時亂了起來。堡長與小桂母女對視一眼,吃驚地望向刁常。刁常故作鎮靜地道:“你這老兒滿嘴胡說什麼,哪個偷了小桂的銅錢?鄉親們,此人不學無術,什麼狗屁神仙斷案,都是吹牛!看看,他抓不著真凶,就信口開河,誣賴好人了!”狄公也不與他糾纏,問道:“你敢不敢讓我搜搜你的身呀?”刁常一陣冷笑道:“想詐我,搜就搜。來呀!”狄公對高十二道:“小哥,你來搜。”高十二走過去,將刁常渾身上下搜了個遍,衝狄公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人群登時發出一陣“噓”聲。刁常立刻張狂起來,他高聲喊道:“怎麼樣?啊,怎麼樣,我說這老兒是個騙子吧!堡長,把他抓起來!”人群中發出呼喊:“對,他是騙子,誣賴好人!”“堡長,把他抓起來!”堡長走到狄公麵前道:“怎麼樣,還有什麼可說的!”小桂娘跑過來,求情道:“堡長,這老先生是一番好意,您,您可千萬彆把他交官呀!”堡長沉著臉道:“你一個婦道人家不要插嘴,退在一旁。”小桂娘不敢再說,退在了旁邊。狄公笑道:“堡長,不要著急,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堡長雙眉一揚道:“哦,你還有什麼花招?”狄公衝高十二招了招手,高十二跑過來,狄公在他耳旁低語幾句。高十二點點頭,轉身向外跑去。狄公高聲對眾人道:“請眾位鄉親寧耐片刻,待高十二回來,如果再沒有分曉,就請堡長將我交官。怎麼樣?”圍觀眾人互視著點了點頭,堡長看了看眾人道:“好,就這麼辦!”刁常一見此情,登時放起刁來:“還等什麼,啊,堡長,快把這個江湖騙子抓起來呀!”狄公詰問道:“如果你不是竊賊,為何如此心急呀?”刁常登時語塞,他強自鎮定冷笑道:“我心急,此刻不知誰的心裡更急?哼,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狄公笑了,笑得那麼不屑。身旁的如燕輕聲道:“叔父,真,真的是他?”狄公笑了笑,沒有回答。那邊,小桂娘急得衝鐘氏道:“大妹子,快救救這位老先生吧,那個刁常是堡子裡最潑皮的人物,誰都不願意惹他。”此時的鐘氏心裡比小桂娘還急,她走到如燕身旁,輕輕拉了拉如燕的衣袖,兩人走開兩步,鐘氏輕聲道:“你有兩百文錢嗎?”如燕不解地道:“做什麼?”鐘氏道:“跟對付王三兒一樣,我耍個手彩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錢放進他袖子裡。”如燕看了看狄公,搖搖頭道:“你不了解叔父,這樣做他會生氣的。”鐘氏急道:“難道就看著他出醜,被關進衙門?”如燕一時也失了主張,目光望向狄公。隻見他仍是氣定神閒,恍若無事。如燕堅定地道,“我相信他。”鐘氏一跺腳,賭氣地道:“我不管了!”說著,背過身去。就在此時,廟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高十二飛奔著衝進廟中。如燕望著他。鐘氏望著他。小桂母女望著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他。高十二的臉上充滿驚訝之色,緩緩將手中布袋遞與狄公。狄公打開封口,向下一傾,“嘩啦啦”幾百枚銅錢落在地上。刁常一聲驚叫,臉如土色。圍觀眾人麵麵相覷,廟內鴉雀無聲。狄公緩緩走到刁常麵前。刁常連連後退:“你,你……”狄公冷笑道:“怎麼,沒想到!”刁常渾身顫抖著,斜偎靠在須彌座上。狄公轉向高十二道,“你說說吧。”高十二點點頭,高聲對眾人講道:“剛剛我依著懷先生的吩咐,到刁常家對他老婆說,刁常剛剛給你的兩百文錢是偷王家油鋪小桂的,現在刁常在堡長那裡認下了,他讓我找你取那兩百文錢,前去救命。他老婆二話沒說,便將兩百文錢交給了我。”話音未落,圍觀的人群議論開了:“這錢真是小桂丟的!”“刁常這個賊坯子,真不是個東西!平常我就看他賊頭賊腦的,沒個人樣!”“哎呀,這個懷先生可真是神了!”“他怎麼會知道錢是刁常偷的?”“我的媽呀,這位老人家彆是菩薩下凡吧!”此時,堡長和小桂母子早已驚得目瞪口呆,連喘氣兒都快忘了。鐘氏到現在還不太相信,輕聲問如燕道:“真,真的是他偷的?”如燕“撲哧”一聲笑了,摟住鐘氏的肩膀輕聲道:“你呀,學吧。”鐘氏由衷地點了點頭。堡長看了看大家,狐疑地走過去,拾起地上的銅錢看了看,隻見銅錢之上沾滿香油。王三兒跑過來,拿起錢看看,又放在鼻端聞了聞,吃驚地道:“堡長,這,這錢上沾的香油正是我家的!”堡長猛回過身走到刁常麵前道:“真的是你!”刁常抬起頭道:“我,我,堡長,你彆信他的,他是血口噴人!”堡長一聲怒吼:“你給我住嘴!這銅錢之上沾滿了香油,正是放在小桂油簍之中的賣油錢。你這個刁滑之徒竟然偷盜孩子的錢財,害她遭受毒打,真真豈有此理!”刁常低頭縮頸,不敢強辯。狄公走到他麵前道:“喊呀,叫啊!當著眾人的麵再說一次,老頭子血口噴人啊!”刁常渾身顫抖,抬起頭來。狄公斥道,“你這奸猾小人,在街上看到小桂跌倒,油簍中撒出銅錢,便見財起意,尾隨其後。待小桂與郭嘎子等孩童玩耍時,你將油簍中的銅錢偷走,在簍中放進石子,而後離去。剛剛你聽說有人能從藥王菩薩口中查出盜賊,你心中不信,便要來看個熱鬨。可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最終你露出了狐狸尾巴。我說得不錯吧!”刁常顫聲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當時你在場?”狄公輕輕一笑,道:“當然不在。我說過自幼蒙神仙傳授,慣能以法術在冥冥中查找罪犯。現在你相信了嗎?”刁常哀歎一聲,點了點頭。堡長道:“來人,將刁常押到值房看守,明日交官!”甲丁答應著將刁常押了下去。堡長走到狄公麵前,施禮道,“懷先生,我服了!你真是神仙下凡,我等肉眼凡胎,不識真身,先生莫怪。”說著,一揮手率眾跪下磕頭。狄公趕忙將堡長攙扶起來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微末道行不足掛齒。”堡長歎道:“傳說古時候有個公冶長,能聽禽言獸語。那不過是傳說,今日可是親眼所見,老先生竟真的懂得仙界綸音,還能以此破案,非神仙而何?”狄公笑道:“堡長,我不是神仙,隻是個過路的客人。”他走到王三兒麵前,責道,“王三兒,錢找回來了,你冤枉了小桂。”王三兒低頭道:“是,老神仙,小人錯了。”狄公語重心長地道:“為富者要懂得周濟窮人,造福鄉裡,富才能傳代。像你這樣為富不仁,為了區區兩百文錢竟對年幼的小桂下這種狠手……你也有孩子,以己度人,想一想如果有人這樣對待你的女兒,你會怎麼樣?”王三兒慚愧地道:“老神仙,您說得對,今後我一定改。這兩百文錢小的不要了,送給小桂母女,就算對她們的一點兒補償吧!”狄公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好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王三兒將兩百文銅錢裝好,交到小桂娘手中。小桂娘趕忙推辭道:“不,不,這我們不能收啊!”王三兒道:“大嫂子,我是真心的。從明兒開始,小桂到我油鋪上工,工錢從兩文漲到五文。”小桂娘愣了。圍觀眾人一陣歡呼。王三兒也笑了。狄公對高十二道:“將銅盆中的錢都還給鄉親們吧!”高十二點點頭,跑去分銅錢。一位老者喊道:“老神仙,這錢我們不要了,都給小桂娘兒倆吧!”登時,圍觀眾人齊聲呼應。狄公的目光望向堡長。堡長點點頭道:“好,既然大家如此慷慨,我就替小桂娘兒倆謝謝你們了!”說著,他命高十二將盆裡的錢撈出來,裝進袋子。小桂母女衝大家連連鞠躬:“謝謝,謝謝鄉親們!”眾人一邊議論,一邊散了開去。小桂母女來到狄公身旁,雙膝跪倒叩下頭去,哽咽道:“老神仙,謝謝您救了我們母女,您,您就是救命的活菩薩!”說著,二人連連磕頭。狄公趕忙將二人扶起:“哎,快彆這樣。大嫂子,天不早了,小桂又挨了打,你趕快帶著她回家吧。”鐘氏扶著二人道:“就是,快回去吧!”小桂母女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狄公長出了一口氣。一旁的堡長道:“懷先生準備下榻何處?”高十二道:“本來我正要帶懷先生到客棧去。”堡長道:“哎,怎麼能讓老神仙住在客棧呢!懷先生,請您務必住到我的家中,小可還有些事情要向您請教。”狄公辭謝道:“多謝堡長美意,但老頭子長年在外,走南闖北,習慣住在客棧之中。”堡長麵露難色:“這……”如燕笑道:“是呀,堡長,我們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人,住在您家裡也怕給您招來麻煩。”堡長一怔,點了點頭道:“如此也罷。懷先生,那麼今晚無論如何請您賞光,與小可共進晚餐。”狄公道:“好,一定奉訪。”堡長對高十二道:“十二,將老神仙安排在惠明驛館中。告訴老板,所有的賬都記在我身上。”狄公忙辭道:“哎呀,如此叨擾於理不當!不可,不可……”堡長不容分說:“就這樣定下了。晚飯也在驛館之中。老神仙若再推辭,就是看不起小可了。”狄公無奈地道:“如此,老朽恭敬不如從命了。”堡長笑道:“這才是了。那小可先去安排。晚飯時再見。”二人拱手作彆,堡長快步離去。高十二走到狄公麵前倒身下拜道:“老神仙,小的服了!您收小的做徒弟吧,小的伺候您一輩子!”如燕哈哈大笑。狄公笑著將他拉起來道:“好了,好了。小哥,快去將我們的駱駝牽來,咱們前往驛館。”高十二樂著答應著跑出門去。狄公笑著搖了搖頭,鐘氏走到他身旁打趣道:“先生,有時我真不知道您是人是鬼。”狄公笑道:“鬼也是人變的,啊……”鐘氏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偷錢的人是刁常的?”狄公微笑道:“嗯,問得好。我來考考你們吧,你們說我是怎麼發現的?”一旁的如燕道:“雖然我現在還說不出為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定與扔在水中的銅錢有關。”鐘氏仍是不解:“水中的銅錢兒……那能說明什麼?”如燕討巧道:“叔父,我沒說錯吧?”狄公緩緩點點頭道:“如燕說得很對。你們想一想,竊賊從裝香油的油簍中偷走了二百文銅錢,手上一定沾染了很多香油。西北乾旱之地,沙塞之中非常缺水,我斷定竊賊偷錢後定然隻是用布擦了擦手,那麼此人手上定然殘存著香油,是嗎?”鐘氏認真地聽著:“是呀,可那又怎麼樣?”猛地,如燕明白了:“啊,叔父,我懂了!竊賊手上沾有香油,手拿銅錢之時,香油定然也會沾在銅錢上,銅錢放入水中,沾在上麵的香油就漂起來……”狄公拍了拍她的肩膀:“嗯,孺子可教。果然,當刁常將銅錢投入水中時水麵漂起幾滴油花,正因如此,我才斷定他便是偷盜銅錢的竊賊。”鐘氏恍然大悟:“對呀,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如燕攬著她的肩膀道:“因為你根本就沒往那兒想。”鐘氏笑了,她點點頭道:“就是想到了也不敢試,萬一錯了呢?”如燕道:“一般人都會是你這樣的想法。”狄公正色道:“斷案之道紛繁複雜,但有一樣是恒久不變的,那就是真正的答案隻有一個。如果你能夠通過正確的判斷提前找到答案,那麼你下麵要做的,便是找到一個最簡潔的方法去證實它。而不是你剛剛說的去試。”鐘氏點了點頭:“說著容易,做起來可太難了。能提前判知案件真相的全天下除了先生你,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了。”狄公笑道:“這話說得絕對了。俗話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斷案之道,最重要的是正心,隻有正心才能正意,正意才能正行。隻有心意行俱正,方能去私,無私則無欲,無欲則剛,剛則直,直則義,義就是正義。隻有正義在手才能戰勝一切邪惡!”鐘氏聽得全神貫注,讚道:“先生,你說得真好。”如燕故意調笑道:“那當然了,先生說什麼都是好的。”鐘氏瞪了她一眼,笑道:“對了,我就愛聽先生說話,怎麼樣?”如燕笑道:“我能怎麼樣啊,唉,一口一個先生叫著,我這身上直發冷。”鐘氏笑罵道:“你這小蹄子,看我不撕你的嘴!”說著,向如燕撲去,如燕扭身就跑,二人追鬨著跑出廟外。狄公望著二人的背影,搖了搖頭,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天光漸暗,朔風勁吹,黃沙漫卷,發出陣陣呼哨。這樣寒冷的天氣,街道上早已沒了行人,買賣鋪戶關門上板,隻有街左的惠明驛館的大門還半開著,裡麵燈火通明。惠明驛館分為裡外兩進。外麵是客用的膳堂,裡麵是住宿的客房。西廳是雅間——濟楚閣。房內點著幾個炭火盆,木炭燒得正旺。中央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狄公、如燕、鐘氏和堡長圍坐在桌前。堡長舉起酒杯道:“老神仙上應天象,下行神跡,真令我們這些鄉下人大開了眼界。來,小可敬您一杯。”狄公笑道:“堡長過譽,懷英受寵若驚。”說著,二人舉杯就口,一飲而儘。“不敢動問,堡長貴姓高名?”堡長道:“姓趙。”狄公點了點頭。堡長停杯道:“深冬時節,天寒地凍,三位怎麼跑到這塞外苦寒之地來了呀?”狄公道:“不瞞堡長,我們是要趕到河西衛的乜家客棧,堡長可知道附近有這麼個地方嗎?”一聞此言,堡長的臉色登時變了,吃驚地道:“懷老先生要到乜家客棧?”狄公三人對視一眼,道:“正是。怎麼,堡長知道?”堡長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知道,當然知道。這附近的人很少有不知道這個乜家客棧的。”狄公道:“哦,此言怎講?”堡長沉吟片刻道:“老神仙,還記得吧,下午在藥王廟中,小可曾說起有事要向您請教。”狄公點點頭。堡長道:“此事便與這個乜家客棧有關。”狄公雙眉一揚:“哦?”如燕和鐘氏對望一眼,用心聽著。堡長道:“這樣吧,小可還是從乜家客棧說起吧……”狄公點點頭。“乜家客棧在距此十裡外的戈壁深處,是孤零零的一座小堡子,周圍沒有任何建築。因客棧大門前種著一棵巨大的胡楊樹,因此也叫一棵樹。客棧建於北齊中葉,當時,兩位武藝高強的漢人兄弟逃難來此,這二人一個叫乜雲鵬、一個叫乜雲雕。這二人收留了很多馬賊、盜匪,在戈壁中劫殺往來行商,搶奪財物。這座客棧就是他們的據點兒。這些人將俘虜來的男人全部殺死,做成人肉包子,賣給住店的旅客,女人則據為己有。所以,老輩人常說,乜家客棧裡到處是冤死的鬼魂,時常鬨鬼……”鐘氏驚道:“鬨鬼?”堡長深深點了點頭:“是呀,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住在附近幾個堡子的人輕易不敢到那裡去……”狄公仔細地聽著,一言不發。堡長繼續道:“後來南北統一,朝廷派軍進剿乜家客棧,乜氏兄弟率領強人們據堡頑抗,最後全部被燒死在客棧之中,客棧也就此荒廢……據這裡的老人講,到了夜間經常能夠看到客棧內亮著星星點點的鬼火,還能聽到慘叫聲。”鐘氏渾身一抖:“聽得我直發冷。”如燕拍了她一下道:“彆老自個兒嚇唬自個兒。”狄公道:“也就是說,乜家客棧荒廢已久。”堡長道:“老神仙莫急,聽小可道來。幾年前的一天,我帶著駝隊從那裡經過,驚奇地發現,乜家客棧竟不知何時煥然一新,而且重又開張營業了。”狄公倒吸一口涼氣。鐘氏道:“開張營業?你們周圍的人都不知道?”堡長道:“是呀,當時,我感到非常奇怪,便到客棧中去看個究竟。”狄公道:“結果怎麼樣?”堡長道:“這是我看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鐘氏緊張地問道:“怎麼了?”堡長道:“看店的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子,帶著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懷先生您知道,塞外之地淨是盜匪馬賊,之前還有突勒人、鼠尼施人、波斯人往來於沙塞之間,就憑這一老一小恐怕用不了兩天就會死於強人之手。我於心不忍,便問起他們老板是誰,為什麼要將老弱二人孤零零地放在這裡看店。”狄公道:“他們是怎樣回答的?”堡長道:“這二人陰惻惻地望著我,一言不發。我坐了一會兒,覺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就趕緊離開了。誰承想,這一老一小沒事,可彆人卻出事了……”狄公忙追問道:“哦,出了什麼事?”堡長繪形繪色地講道:“有兩位南邊來做生意的客人在那裡住店。第二天清晨醒來,就隻剩下了一位,另一位失蹤了。”狄公低聲重複了一句:“失蹤了?”堡長點了點頭:“當時,安西都護府派人前來查案,詢問那一老一少,二人懵然不知。都護府的差人們搜遍了整個客棧,也沒有發現失蹤之人。”狄公道:“那麼,最後是怎麼結案的呢?”堡長歎了口氣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都說是鬼魂作祟,也就不了了之了。”狄公點了點頭。堡長道:“自此以後,那裡怪事不斷,不是住店的客人突然失蹤,就是客人莫名其妙地上吊自殺。還有的兩人同來,夜間做了場噩夢,第二天醒來,其中一個便不見了。”狄公與如燕對視一眼,如燕道:“真有這麼邪門?”堡長道:“是呀!”鐘氏道:“如此鬼邪的地方,官府為什麼不把它封了?”堡長苦笑一下:“姑娘,這裡不比關內,天高皇帝遠。最近的安西都護府離此尚有五百多裡,來一趟得走七八天……”狄公道:“難道出了這樣的事,就沒有人管?”堡長搖搖頭,歎氣道:“這裡人提起乜家客棧便嚇破了膽,誰還敢去多管閒事呀!”狄公點了點頭:“今日我們進城之時,發現宣化堡中戒備森嚴,高十二說是因為最近堡中屢屢丟失人口……”堡長道:“是呀,我正要跟老神仙說這件事。大約兩個月前怪事接踵而來,先是堡子裡的兩個年輕人到胡楊林中撿柴,兩天未歸,眾人前去尋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接著這樣的事情便一樁接著一樁,到今日,堡子裡已經失蹤十八口了。都護府派差來查,卻連一個也沒找到,灰溜溜地回去了。小可無奈,這才下令堡內人眾不許出去,關閉堡門,加派巡邏隊。”狄公雙眉微蹙,問道:“是這樣。剛才堡長說,此事與乜家客棧有關?”堡長惆悵地道:“失蹤人口的,不止我們一個宣化堡,周圍的六七個堡子都發生了同樣的事情。”狄公雙眉一揚道:“哦?有這等事!”堡長點了點頭:“前幾天,我們幾個堡長湊到一起商議對策。宣威堡的堡長對我說,他們堡子裡曾經有人在乜家客棧看到了失蹤的人。”狄公精神一振,忙問:“哦,此人現在何處?”堡長歎了口氣,悄聲道:“說完這番話後兩天,這個人就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中,至今死因不明。”狄公皺了皺眉,鐘氏搖著頭道:“太可怕了……”如燕也不敢置信:“這,這也太邪了吧!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事情。”堡長無奈地道:“開始的時候,我也不信呀,可事到如今,不信也不行了。懷先生,我就是想讓您幫我問問天上的神仙,究竟是什麼惡鬼在作祟?怎樣才能治得了它?”狄公冷笑一聲道:“這樣的惡鬼,懷某一生見得多了。請堡長放心,不需神仙幫忙,此事就交給我吧,保證還你個公道!”堡長大喜:“真的?”狄公慨然道:“若有半句虛言,天必不佑!”堡長忙起身離席,長揖到地道:“多謝老神仙!”狄公趕忙扶起他道:“不必多禮。”正說間,高十二麵色驚惶衝進門來顫聲道:“堡長,老神仙,楊寡婦家出命案了,你們快去看看吧!”堡長猛吃一驚道:“什麼,楊寡婦家?!”狄公三人站起身來。高十二哆裡哆嗦地道:“楊寡婦、楊寡婦被人殺死在家裡,滿地都是血……”堡長咽了口唾沫道:“煩勞懷老先生隨我們同去看一看吧。”狄公應允道:“好,我們走吧。”屋中凳倒桌翻一片淩亂,楊寡婦倒在血泊中。幾名甲丁站在門外把守。腳步聲響,狄公、如燕、鐘氏和堡長快步走了進來。堡長走到楊寡婦屍身旁,蹲下身仔細驗看著。狄公站在屋中,一雙鷹眼飛快地搜索……屋中桌凳翻倒;楊寡婦的屍體旁扔著一柄尖刀和一隻打碎的瓦罐。狄公緩緩走到屍體旁。堡長站起身輕聲道:“被人用尖刀連刺胸口而亡。”狄公點點頭,蹲下身仔細觀察,隻見楊寡婦眉目含怒,兩眼圓睜,而雙唇卻緊緊地閉著,嘴角邊淌下一絲鮮血。再往地上看,尖刀扔在屍身的右側,刀柄上留著一個血手印。屍體左側是打碎的瓦罐,瓦罐旁散落著幾根細麻繩。狄公站起身,如燕輕聲道:“叔父,有什麼發現?”狄公沒有回答,走到門前,問外麵甲丁道:“是誰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一名甲丁道:“我們在街上巡邏,聽到一聲男人的慘叫,這才循聲找來,發現了楊寡婦的屍體。”狄公點點頭,快步走到門窗旁仔細檢查。鐘氏和如燕對視一眼,不敢多言。狄公抬起頭靜靜地思索著,片刻,他走到堡長身旁道:“事情是這樣的,今夜楊寡婦與情人在家中幽會,為了一瓦罐銅錢起了爭執,進而扭打起來。凶手想從楊寡婦手中奪過瓦罐,楊寡婦卻死抱著不放,最終瓦罐落地,摔得粉碎,銅錢撒落一地。凶手大怒,用力抽打楊寡婦麵頰,楊寡婦撲上前來抱住凶手,將其耳朵咬下了半個,凶手狂怒之下,拔出鋼刀將楊寡婦殺死。而後,拾起地上的銅錢逃離現場。”這番話說完,除如燕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良久,堡長失笑道:“懷先生,這些您是怎麼知道的?您怎麼會知道楊寡婦是和情人幽會?又怎麼知道他們是為了爭奪一瓦罐銅錢?”狄公笑了笑:“首先,門窗完好,沒有撬動過的痕跡,這就說明凶手不是撬開門窗進來的,而是楊寡婦的熟人。從刀柄上的血手印可以斷定,凶手是個男人,你們想一想,一個寡婦與男人深夜待在一起,不是情人幽會是什麼?”堡長點點頭道:“有道理。”狄公繼續道:“地上有一隻打碎的瓦罐,旁邊散落著幾根細麻繩……”他走過去拾起麻繩舉起來問道,“這麻繩是做什麼用的?”堡長接過麻繩仔細看了看,恍然大悟道:“這,這是穿銅錢的麻繩!”狄公道:“正是。銅錢藏在瓦罐中,隨著瓦罐破碎落在地上,穿錢的細麻繩斷裂,銅錢散落在地。凶手殺人後拾起錢離去,將這些斷裂的麻繩留在了這裡。”堡長一拍腦袋道:“對呀!老先生,您真是神人!”一旁的鐘氏迫不及待地道:“那您又是怎麼知道,楊寡婦將凶手的耳朵咬下半個?又怎麼能夠斷定,凶手是用自己隨身攜帶的鋼刀將楊寡婦殺死的呢?”狄公笑道:“這個問題,讓事實來回答吧。堡長,請你命人撬開死者的嘴巴。”堡長愣了:“卻是為何?”狄公道:“照做就是,你會明白的。”堡長點點頭,衝外麵的甲丁道:“來人!”一名甲丁跑進門來:“堡長。”堡長道:“將楊寡婦的嘴巴撬開!”甲丁答應著蹲在屍身旁,用力掰開了楊寡婦的嘴。眾人湊上前去,定睛一看,登時一片驚呼。楊寡婦的口中果然含著半隻耳朵。鐘氏望著狄公道:“太可怕了……您,您是怎麼知道楊寡婦的嘴裡咬著凶手的耳朵?”狄公指著屍首麵部,解釋道:“你們看看屍身的表情,麵帶慍怒,雙目圓睜。一般這種表情下,人或是在怒罵,或是在嘶叫,總之,應該是張著嘴的。可楊寡婦呢,卻雙唇緊閉,此其怪一也。再有,她是胸部中刀而亡,為什麼嘴角會掛著一絲鮮血?這隻能證明她臨死前,拚儘全身力氣撕咬凶手,而且咬下的肉還留在口中,這才致使她雙唇緊閉。而人身之上最容易被咬下的便是耳朵,於是便有了剛剛的那個推測。方才甲丁說到他們巡邏時聽到了男人的號叫,那就是凶手被楊氏咬下耳朵時的嘶喊。”鐘氏長出一口氣,歎道:“有時我真的不太相信,這些是憑著自己的腦子想出來的。如果說這些是神仙告訴您的,還容易被人接受些。”狄公笑道:“這些不需要神仙來告訴,隻要留心、細心、耐心,任何人都能做到。”鐘氏搖搖頭:“我就做不到。”大家也都歎笑一番。如燕道:“我來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吧,為什麼殺人的刀是凶手隨身攜帶的。”鐘氏又興味大增,追問道:“為什麼?”如燕道:“因為這把刀不是家常廚下日用之物,而是一把殺豬宰羊用的牛耳尖刀!”鐘氏心有不甘,又問道:“就這麼簡單?”如燕笑道:“問問你的偶像。”鐘氏的目光望向狄公。狄公點點頭道:“如燕說得很對,這把刀一定是凶手隨身攜帶。在扭打過程中,楊寡婦咬下了他的耳朵,其盛怒之下,拔出尖刀將楊寡婦殺死。”鐘氏點了點頭。堡長道:“懷老先生,您能不能問問神仙凶手究竟是誰?”狄公笑了笑,走到楊寡婦屍身旁,從她口中取出了半隻耳朵,端詳片刻,一絲笑容浮現在臉上。如燕笑道:“叔父,每次看到您這樣的笑容,就說明一定有人要倒黴了。”鐘氏奇怪地問:“為什麼?”如燕笑道:“當然是因為他已經想到了抓住凶手的辦法。笨!”鐘氏瞪了她一眼。狄公問堡長道:“這宣化堡中有多少屠戶?”堡長一愣:“屠戶……您是問屠戶?”狄公點點頭道:“你沒有聽錯,就是靠屠宰為生的屠戶。”堡長想了想:“有六七戶吧!”狄公吩咐道:“請你將所有屠戶請到藥王廟中,讓他們各自帶一塊肉來,就說要給藥王菩薩獻祭。”堡長不解:“懷老先生,這是何意呀?此案與屠戶有什麼關聯?”狄公微笑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你馬上就會明白。”堡長點了點頭。“記住,絕不要提起楊寡婦被殺之事。”堡長答應著快步走到門外,對甲丁低聲吩咐幾句,甲丁們分頭跑開。藥王廟中點著七八個大炭火盆,一字排開八張桌子,上麵放著砧板。八名屠戶站在廟中,幾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大皮帽子。廟外北風勁吹,發出陣陣呼哨,風從門縫吹入廟內,刮得須彌座前的青燈不停搖曳。一個屠戶四下看了看,對大家道:“大半夜的,要咱們到藥王廟來做什麼?怪瘮人的。我說,不如回家睡覺吧。”另一人道:“趙九,堡長說是有獻祭,不等他到咱就走,這合適嗎?”那個叫趙九的深噓一口氣道:“堡長也真是的,怎麼還不來……”話音未落,門聲一響,狄公、如燕、鐘氏和堡長快步走進殿中,幾名甲丁站在廟堂的四個角落。趙九有些緊張地四下看了看道:“堡長,這麼晚叫我們來,到底什麼事呀?”堡長看了他一眼:“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藥王菩薩顯靈,說盂蘭盆節將近,是該獻祭的時候了。各位也知道,咱們宣化堡多蒙藥王菩薩保佑,風調雨順,沒災沒病,禮敬神明、奉獻牲祭是應該的。所以請眾位各自帶肉前來,當堂開刀獻祭。一塊肉要切五樣,段兒、塊兒、片兒、絲兒、餡兒,五樣要勻。切完後,堡裡按市價付錢給你們。”屠戶們聽聽罷,紛紛點點頭。趙九道:“我說堡長,大冷天的,能不能明兒白天獻祭呀,今夜先睡了吧,時候不早,我的瞌睡都來了。”堡長臉一沉道:“趙九,你的話越來越多了!要乾麻利兒動手,不乾明兒一早兒關門挑擔到彆處混去,宣化堡盛不下你!”趙九趕忙道:“哎,堡長,您彆生氣呀,我乾,我乾……”堡長衝屠戶們道:“現在就動手吧。”眾屠戶紛紛將大塊肉放在砧板上,手持牛耳尖刀飛快地乾了起來。隻有趙九東張西望,半天工夫才拿一把劈骨刀費力地切起來。堡長的目光望向了身旁的狄公,狄公點點頭,沿著一字排開的桌案向前走去。目光緊盯著屠戶們手中的刀,所有人切肉用的都是牛耳尖刀,既輕便又靈活。隻有最後一桌的趙九拿著劈骨刀一下下笨拙地切著。狄公抬起頭,隻見趙九個頭兒不高,滿臉橫肉,穿著灰棉襖,頭戴大皮帽。狄公深吸一口氣,轉身往回走去。屠戶們麻利地擺弄著手裡的肉塊兒,切剁之聲不絕於耳。鐘氏在神龕旁不解地問如燕道:“先生要做什麼,為什麼站在這裡看屠戶切肉?”如燕道:“你能不能把嘴閉上,耐心等一會兒。”鐘氏瞪了她一眼,揶揄道:“我知道,其實你也不明白,哼,在這兒硬充。”如燕笑道:“至少我不像某些人那麼多嘴。”鐘氏道:“行,以後你有事兒也彆問我。”如燕吃吃地笑出聲兒來。鐘氏道:“你笑什麼?”如燕道:“趁現在還能欺負欺負你,萬一以後成了我嬸子,可就有長幼之彆、尊卑之分了。”鐘氏沒明白,奇怪地道:“什麼嬸子,誰是你嬸子?”如燕板著臉,看了她一眼道:“自己想。”猛地,鐘氏明白了,登時麵紅耳赤,輕聲道:“沒錯,我就是你嬸子!”說著,她狠狠地掐了如燕的胳膊一下,如燕疼得擰起了眉頭,卻不敢喊出聲兒來。此時廟中的溫度漸漸升高,幾隻火盆中的炭火越燒越旺,冒出騰騰熱氣,不時有屠戶脫掉外衣,摘下皮帽,挽起袖麵。狄公站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幾乎所有屠戶都摘掉了皮帽子,脫掉了外衣。隻有趙九隻將外罩的棉襖脫去,卻仍然戴著皮帽。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緩緩走到趙九麵前,定睛向他臉上望去,隻見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額頭不停地滾落下來。他抬起頭,擦了把汗,衝狄公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繼續切肉。狄公走回堡長身邊。堡長輕聲問:“怎麼樣?”狄公衝堡長點了點頭道:“好了,讓他們停下吧。”堡長走上前道:“好了,大家停手!”屠戶們放下手中的刀,抬起頭來。狄公在如燕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如燕點點頭道:“明白了。”狄公對堡長道:“讓屠戶們將肉留在砧板上,所有人到廟外等候藥王菩薩的指示。”堡長點了點頭,對眾屠戶道:“所有屠戶將肉留在砧板上,到廟外等候藥王菩薩的指示!”眾屠戶不明所以,穿戴整齊,退出廟外。狄公、鐘氏、堡長也退了出來,狄公回手關閉了廟門。眾人站在凜冽的寒風中,靜靜地等候著。趙九四下看了看,蹭到堡長身後,輕聲問道:“堡長,不是要向藥王菩薩獻祭嗎,為什麼站在廟門前?”堡長瞪了他一眼道:“彆那麼多話說,老實等著!”趙九訕訕地退到一旁。狂風呼嘯著掠過,發出嗚嗚巨響。鐘氏拉了拉狄公的衣袖,輕聲道:“先生,咱們在等什麼?”狄公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馬上就知道了。”正說話間,廟門“砰”地打開了,所有人發出一陣驚叫,向後閃開兩步。堡長驚惶地拉住狄公:“老神仙,這,這是怎麼回事?”狄公故意放聲道:“大家注意,藥王菩薩要顯靈了!”隨著話聲,一件東西從廟內飛了出來,落在地上。眾人又是一聲驚叫。堡長壯著膽子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地上扔著一塊肉。他回過頭顫聲道:“老神仙,您來看看……”狄公快步走上前來看了看道:“所有的屠戶到這裡來認一認,這塊肉是誰人所切?”屠戶們圍上前來一看,所有目光望向了趙九。趙九咽了口唾沫道:“是,是,是我切的……”狄公點了點頭道:“好極了,你進廟吧。”趙九不敢向前,反而後錯兩步道:“進,進廟做什麼?”狄公冷笑一聲道:“哪來這許多廢話!來,將他推進廟中!”話音剛落,早已候在一旁的高十二和甲丁拉起趙九推進廟中。狄公大喝一聲道:“關閉廟門!”高十二從外麵頂上了大門。堡長目瞪口呆地道:“這,這是何意呀?”狄公道:“你馬上就明白了,隨我來。”說著,帶著堡長和鐘氏向小廟後麵走去。趙九站在廟中,膽怯地四下望著。青燈在風中搖曳,牆上的影子像妖魔般來回扭動。趙九猛地轉過身,撲到廟門前,一麵用力砸門一麵高喊道:“開門,開門,你們要做什麼,放我出去!”後門一開,狄公、鐘氏和堡長快步走進來。三人躲在神龕後向外望著。隻見趙九拚命地砸著廟門。堡長不解地道:“老神仙,為什麼要將趙九關在廟內?”狄公微笑道:“好戲馬上就要開鑼了!”話音剛落,“撲”的一聲輕響,廟內的燈火熄滅,霎時一片漆黑。趙九一聲慘叫,嘶聲喊道:“是,是,是誰?彆想嚇唬老子,老子不害怕!”他連滾帶爬地躲在柱子後麵,氣喘籲籲。忽然,身旁傳來低低的喘息聲,他睜大驚恐的眼睛回頭看去。借著一點兒微光,他看清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正與他臉對臉。趙九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衝出來,喊道:“鬼,鬼呀!楊寡婦,你,你這賤人,彆追我,彆追我……”堡長聞言驚道:“殺死楊寡婦的是他!”狄公“噓”了一聲,點了點頭,指指外麵,堡長會意又探頭向外望去。趙九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忽然,空氣中飄起一絲淡淡的笑聲,笑聲越發淒厲。趙九麵無人色,縮在須彌座下,渾身篩糠。堡長臉色發青,渾身顫抖,哆裡哆嗦地道:“老神仙,鬼,是鬼……”鐘氏撲進狄公懷裡,一動不敢動。狄公在她耳旁輕聲道:“假的,是如燕。”鐘氏猛地抬起頭,狄公衝她點了點頭。直到此時,鐘氏才發現自己在狄公的懷抱之中,她趕忙跳起身,難為情地捋了捋頭發,閃開目光向外望去。趙九縮成一團,嘶聲喊道:“藥王菩薩,救命啊……”猛然間,一陣陰風吹過,“忽”的一聲,趙九頭戴的皮帽子飛起來,落在地上,登時露出了蓋在散發之下,包著白布的右耳,白布上滲滿了血跡。趙九一聲驚叫,捂住了耳朵。堡長張大了嘴,輕聲道:“真的是他……”狄公低聲道:“剛剛在廟中切肉之時,他之所以不肯摘下帽子,就是怕露出傷口。”堡長點了點頭。鐘氏恍然道:“我說您為什麼要站在廟中看他們切肉,原來是為了這個。”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緩緩飄了起來:“趙九……”趙九渾身發抖,體似篩糠,哆裡哆嗦地道:“在在,在……”“本座藥王菩薩。”趙九跪爬幾步,連連磕頭:“菩薩救命,有惡鬼要奪小人的性命!”“那是楊氏陰魂不散回來找你,現已被本座用五雷之法鎮住。”趙九伏地不起,叩頭加搗:“謝菩薩救命之恩!”“你為何要殺死楊氏?”趙九吭吭哧哧地道:“小,小人,小人……”“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那本座也無能為力,楊氏恨念不去,無法超生。現在你有兩條路,第一,楊氏在陰間將你告下,你死後下阿鼻地獄,這卻仍能在陽間再活三十年。第二條路,你不說實話,楊氏會將你的魂魄拖入陰間,在閻王麵前三曹對案。”趙九聞言,忙跪爬幾步,連聲喊道:“菩薩,小人選擇第一條路!”“那你講的就必須句句是實,若有半句虛言,便會立刻被陰魂拖走!”趙九連連磕頭道:“是,是,小的一定實話實說!”“你為何殺死楊氏?”趙九忙忙地回稟道:“是這樣的。幾年前,小人與楊寡婦情投意合,在暗中歡好,本來小人想要明媒正娶,將她娶回家中,可楊寡婦卻嫌小人家貧,要小人去外麵撈些外快,多掙些銀錢再來娶她。小人聽了她的話便在外麵做了些沒本錢的買賣,將掙得的錢財都存在了楊寡婦家中。總共有五百貫錢……”狄公、鐘氏和堡長靜靜地聽著。隻聽趙九接著說道:“今年開春,小人在外麵又有了個相好的,可楊寡婦卻一再催著成親。小人沒辦法,今夜便來到她家中,先讓她拿出那五百貫銅錢,而後便把話對她講明。誰知楊寡婦聞聽發瘋一般地搶奪錢罐子,說是要把錢留下與她養老。小人不乾,便與她廝打起來,錢罐子落地摔得粉碎……她,她還咬掉了小人半個耳朵。小人一怒之下,拔出牛耳尖刀,這才將她殺死!”鐘氏欽佩不已,望著狄公悄悄豎起了大拇指。狄公笑了,目光望向堡長,隻見堡長正聚精會神地聽著。趙九乞求道:“菩薩,小人所言句句是實,求菩薩做主。”“你剛剛說,在外麵做些沒本錢的買賣,是什麼買賣呀?”趙九咳嗽一聲道:“這……”“嗯……你還不說實話。那我就隻有將你交與陰魂了!”趙九一聲驚叫,連連求饒道:“小人說實話,那是兩年前,一個朋友牽線讓小人做了打悶棍套白狼、販賣人口的勾當。”狄公聞言一驚,與堡長對視一眼。“這買賣是如何做法?”趙九細細講道:“由小人負責將本堡的青年引到堡外的胡楊林中,早就埋伏在那裡的兄弟將他們打昏,裝入麻袋,運到十裡外的乜家客棧,交與介紹小人入行的那個朋友,他便付錢給我……”“介紹你入行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堡長脫口喊道:“是他!堡中丟失的人口竟然是被他拐了去!”狄公猛吃一驚,趕緊拉了拉堡長,堡長這才醒悟過來,趕忙捂住了嘴。然而這幾句話已被趙九聽見,他疑惑地望著神龕後道:“誰?”堡長大步走了出來,一把抓住趙九的衣領,厲聲喝道:“趙九,你這個人麵獸心的畜生,竟然做出這等喪儘天良之事,真真是禽獸不如啊!”趙九望著堡長,渾身顫抖,膽怯地道:“你,你怎麼在這裡?”此時,狄公和鐘氏也從神龕後走了出來。堡長轉頭對狄公道:“老神仙,做這等勾當絕不可能隻有趙九一人,肯定還有幫凶!”狄公點點頭。堡長聲色俱厲地吼道:“你說,你的幫凶是誰?是誰?”猛地,趙九跳起身來,向外衝去,堡長和身撲上,抱住了他的腰,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堡長高聲喊道:“快,快進來幫忙!”廟門打開,高十二和甲丁們衝進門來,一見眼前情形,一擁上前,將趙九死死地按在地上。狄公快步上前喊道:“住手!”眾人放開手。狄公蹲下身翻過趙九的身體。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一把牛耳尖刀插在他的胸膛上,鮮血汩汩流出。人影一閃,如燕從屋頂落在地上,一見眼前情形大驚道:“這,這怎麼回事?”堡長驚叫道:“刀,怎麼會有刀……”狄公伸手探向趙九的鼻端,已經沒有了呼吸。狄公深吸一口氣,站起身道:“他死了。”堡長吃驚地道:“死,死了,這怎麼可能?”狄公看了看趙九胸前的牛耳尖刀,又看了看旁邊的肉案道:“這把刀是這張肉案上的,很可能是他轉身逃跑時,把刀碰掉在地,而此時,你從身後將他撲倒,刀尖正好刺入胸膛。”堡長狠狠一跺腳道:“哎呀,剛要問出他的同夥,這下線索又斷了。”如燕斜了他一眼道:“我正要誘他說出那個重要人物的名字,你為什麼要打斷我?”堡長忙賠情道:“哎呀,我,我是脫口而出啊……如燕姑娘,實在是對不起。”如燕還想說什麼,狄公衝她使了個眼色,如燕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狄公對堡長道:“彆著急,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意外。”堡長長歎著點了點頭。狄公衝眾人道:“今夜我們已大有收獲。首先,破獲了楊寡婦凶殺案。第二,弄清了宣化堡和附近幾個堡子失蹤人口的真相。”堡長點點頭道:“本來大家都認為是鬼怪作祟,現在看來竟是趙九夥同其幫凶做下的罪惡勾當!”狄公緩緩搖了搖頭道:“沒有那麼簡單,此事不是趙九一個區區屠戶能夠完成的,他背後定有一隻黑手在暗中操縱。”堡長驚道:“哦,您說的黑手指的是誰?”狄公道:“我所說的黑手就是介紹趙九入行的人,正是他出錢雇用趙九綁架人口!”堡長倒吸一口涼氣,也點了點頭。“從趙九的敘述中不難聽出,他們每次得手之後,便將貨送至乜家客棧,交與他那個朋友,這個朋友便付錢給他。這就說明,此人便是組織拐賣勾當的源頭。”堡長附和道:“有道理。”狄公問道:“堡長,據你所說,丟失人口的不光是宣化堡,附近的幾個堡子也有這種情況發生?”堡長道:“正是。”狄公道:“由此可以肯定,這黑手所控製的人販子絕不止趙九這一夥,而是遍及了附近各個地區,核心便是乜家客棧。”堡長應道:“不錯,不錯。老神仙,以你之見,現在該怎麼辦呢?”狄公緩緩說道:“首先是要摸清這個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他雇用人販,綁架堡民意欲何為。其次,要搞清乜家客棧與此事究竟有何關聯。”堡長沮喪地道:“唉,都怨我,如果不是我一時魯莽,此時應該已經從趙九口中套知幕後黑手的真實身份了。”如燕與鐘氏對視一眼,不由冷哼了一聲。狄公瞪了如燕一眼,對堡長道:“好了,不要再自責了。明日你差人到安西都護府報官,我們也正要趕到乜家客棧,放心吧,我會替你好好查一查。”堡長作揖道:“多謝老神仙。”狄公道:“哎,理所當為。堡長啊,命人清理現場吧。”堡長點了點頭,快步走出門去。狄公望著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氣。如燕走到他身旁道:“叔父……”狄公擺了擺手,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現在不是時候。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如燕看了鐘氏一眼,緩緩點了點頭。陰沉沉的夜,風在怒號。狄公坐在桌前飛快地寫著什麼,良久,他收鋒落筆,拿起紙來看了一遍,又疊好放入信封。門聲輕響,狄公抬起頭道:“進來。”門開了,鐘氏托著一疊衣服走進房中。狄公招呼道:“五娘,是你呀!”鐘氏將手中的衣服放在榻上:“先生,這是幾天前給您洗的幾件襯衣,都晾乾了,您收起來吧。”狄公一拍腦門兒笑道:“嘿,瞧我這記性……不瞞你說,我早忘記了。多謝多謝。”鐘氏輕聲道:“先生,剛剛我和如燕一直在談論今夜趙九之死……”狄公道:“哦?”鐘氏問道:“您不覺得此事很蹊蹺嗎?”狄公笑了笑道:“哦,我倒沒有感覺。來,坐下,慢慢說。”鐘氏走近狄公,款款落座,言道:“本來趙九在如燕的引導下,就要說出那個幕後黑手的名字,可就在此時,堡長突然大喊一聲,驚醒了趙九……”狄公點點頭:“我知道你要說這個。是啊,本來我也覺得有些奇怪,可經過分析之後,反而覺得他的做法雖失之魯莽,卻是人的第一反應,在情理之中。”鐘氏不解道:“哦,願聞其詳。”狄公耐心地講道:“你們都看到了,今日剛到宣化堡時氣氛何等緊張。這一切都因為此地連續丟失人口,鬨得人心惶惶。今夜堡長特意到惠明驛館中見我,也正是為此,這也足見此事對其困擾之深。本來附近各堡認為此事乃鬼怪作祟,今夜卻突然聽趙九說乃是人為,這種吃驚可想而知,做出下意識的舉動也是人之常情。你認為呢?”鐘氏想了想,徐徐道:“嗯,倒也有些道理。”狄公笑著點了點頭。“可是還有第二點不知您發現沒有,當堡長從神龕後走出來的時候,趙九顯得非常膽怯。而且,他明明知道廟門已經從外麵頂死,為什麼還要莫名其妙地跳起身向廟外跑?”狄公道:“當時趙九的腦海中已是一片混亂,他的舉動不能用常人的行為推斷。你們想一想,他親手拐賣了村中十餘名青壯年,一旦堡長將他交給那些失去親人的苦主來處置,那他的下場就會非常難看,也許會被亂石砸死,也許會被苦主肢解……人在這種恐懼驅使下,做出什麼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鐘氏仍不甘心,又問道:“就算趙九的行為勉強說得過去,那堡長呢?在廟門前,他親眼看到大門被封死,卻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飛身將趙九撲倒在地?”狄公道:“這不過是人的下意識反應,不足為奇。五娘啊,對案情的分析,要契合案發現場的規定情景,不可憑空臆斷。否則非但無法破案,還會矯枉過正。”鐘氏道:“難道你認為,殺死趙九的那把牛耳尖刀也是巧合?如燕說,她在房頂上看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沒有刀從肉案上掉下來。”狄公一聽,頓時失笑,道:“我終於明白了,是如燕讓你來說的,對嗎?”鐘氏笑臉微微一紅,也羞澀地道:“你真聰明。不過本來我也有很多疑問想來請教。”狄公點了點頭:“那把致死趙九的牛耳尖刀早就掉在地上,隻是如燕沒有看到罷了。”鐘氏吃驚地道:“你看到那把牛耳尖刀掉在地上了?”狄公道:“正是。”鐘氏長出一口氣,點點頭道:“我說你為什麼那麼肯定,原來一切早就考慮過了。反正我說不過你,但我總是覺得這裡麵另有蹊蹺。”狄公微笑道:“勤於思考是一件好事,總強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鐘氏嘟囔道:“可為什麼我每次思考都是錯的,太失敗了……”狄公望著她微笑著寬慰道:“隻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堅持是有回報的。”鐘氏似有所悟,抬起頭:“哦?”狄公笑道:“好了,時候不早了,趕快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們還要趕往乜家客棧。”鐘氏點點頭,站起身來。狄公將她送到門口,鐘氏轉過身望著狄公,良久才道:“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知道我想說什麼。”狄公微笑著道:“但我希望你不要說出來。”鐘氏會意,柔聲道:“我會儘量控製。我走了。”狄公點點頭,順手將那封信放進了鐘氏的腰包中。鐘氏快步離去。狄公望著她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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