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二年(1100年)哲宗去世,年紀隻有二十四歲,留下一堆死氣沉沉、沮喪疲倦的學者。他父親神宗有十四個兒子,他隻有一個“劉美人”所生的小孩,幼年就夭亡了。他弟弟徽宗繼位。徽宗日後留下二十一個兒子,幾幅好畫,和一個混亂的邦國。哥哥的暴政,徽宗繼續施行。他任用同一批人,遵守同樣的政策。王安石的國家資本主義和神宗政府連結在一起,被冠以“祖訓”的美名。在充實府庫和對付北方蠻族方麵,徽宗都效法王安石。也許皇帝很難抗拒一個把財富集中於政府和皇家的政策吧。但是每一個聚斂的皇帝都必須付出代價。徽宗後來失去皇位,京師陷落,他被金人俘擄而死。徽宗雖然畫過不少美麗的花鳥鴛鴦,但是忍心欺壓人民、自己建立樂園的統治者失去皇位也是活該。徽宗繼位時,國家的命脈已經腐蝕削弱。有個性、有才華、有正義感的君子是文明社會的珍貴產物,需要長時間培養茁壯。司馬光、歐陽修、範純仁、呂公著的時代過去了,那一代的人已經分彆下獄、流放、病死、老死或被殺。獨立批評,勇敢思考寫作的氣氛已經僵化,整個政治生命都汙染了。蘇東坡師徒因言論而受罪,不願意再入政壇,何況政風又對他們不利。皇帝一聲命令,不可能馬上有一群正直、博學、大無畏的學者出現朝中。已嘗了八年權力滋味的大批政客更不可能放棄權位。不過蘇東坡暫時有好運來臨。元符三年(1100年)前六個月,新太後——神宗皇後——攝政。那年四月元祐大臣全部獲赦。七月她還政給兒子,卻一直庇護元祐黨人,直到次年元月她去世為止。她活著的時候,流放的學者都獲赦升官,至少也可以隨處居住。顯然神宗皇後和她婆婆一樣,善於感受國家的利益,她們具有單純的女性本能,會判斷好人壞人。批評家和曆史家迷戀優美的文辭和抽象的特征,善於研究某一時期深奧的問題和政策,卻忘記我們看人最後總逃不過“好”、“壞”這兩個形容詞。總括一個人的事跡和個性,“好人”就是最高的讚美。蘇東坡服侍的太後們似乎從來不管政府領袖的問題和政策。當然章惇是一個堅強果斷的人。惠卿是雄辯家。蔡京生氣勃勃、精明能乾。但太後一概把他們歸類成壞人。五月間自由自在的吳複古又出現了,帶訊給蘇東坡,說他獲赦配往對岸雷州半島的某一個地方。不久秦觀的來信也證實這個消息,秦觀目前謫居雷州,剛剛才收到特赦令。從此蘇東坡又東飄西蕩。他過海到雷州,剛抵達一個月,就收到移居永州(今湖南零陵)的命令。四個月內他一再換路前往永州,走到半路,終於收到隨處定居的許可。如果一開始就獲準自由定居,蘇氏兄弟就可以輕易在廣州會合,一起北上。子由被派到湖南洞庭湖邊的一個地區。當時蘇東坡奉調到海南島對岸,離廣州很遠。子由匆匆帶家人北上,他們本來住在東坡惠州的寓所。他走到漢口附近,官位升遷,獲準自由移居;於是他回潁昌去,那兒有一處田莊,其它的子女都住在該地。東坡不像子由,他花了很多時間才離開海南島。他本來想等福建大船,苦等不來,就隨吳複古、蘇過和愛犬(烏嘴)渡海,一行人到雷州去找秦觀。吳複古又失去蹤影。蘇東坡和吳複古一生遊遍全中國,不同的是蘇東坡被彆人的命令趕來趕去,吳複古卻是自願飄泊。追憶往事,蘇東坡似乎恨不能和他的朋友交換際遇。那樣一定快樂得多,也自由得多。我們不必詳述他北歸的經過。到處有人招待他,歡迎他,這次可以說是凱旋歸來。到處有朋友和崇拜他的人圍在身邊,陪他看山遊廟,要他寫字題詩。他收到移居湖南的命令,就隨兒子由廉州北上,往梧州進發,叫其他的孩子來接他。到了那兒,發現子孫還沒有來,而且賀江水淺,很難直接北上湖南。他決定繞路,先回廣州,再穿過北麵的水脊,由江西到湖南去。這段路要走半年,幸虧他不必走完全程。十月他抵達廣州,與子孫家人團聚。次子蘇迨也由北方趕來看父親。蘇東坡寫道,他仿佛大夢初醒。他在廣州受到熱誠的招待。他到海南島第二年,有人傳說他死了。有一位朋友在宴席上開玩笑說:“我以為你死了。”蘇東坡說:“不錯,我死了,在地府半路上碰到章惇,我又決定折回來。”大家庭有不少小孩和年輕的婦女,他們就乘船到南雄。沒走多遠,吳複古和一群和尚追上他們,陪老蘇暢遊了幾天。然後吳複古突然病倒去世,一切都那麼簡單。蘇東坡問他臨終有什麼交代。吳複古笑笑合上了眼睛。正要離開廣東,他收到可以自由定居的消息。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正月,蘇東坡穿過大庚嶺,在山北的贛縣停留七十天。他等船來載一大家人,但是好幾個小孩生病,有六個仆人得瘟疫死去。他在該地不是忙著題字,就是給城中人民看病施藥。有幾位朋友經常陪著他。他們計劃一起出遊。他到各地都有人知道,一路上很多人送絲帛紙張要他題詩。直到天色漸晚,他要趕回家了,他才要求改寫幾個大字。凡是求字的人都滿意而歸。五月99csw.一日他抵達南京。他曾寫信給好友錢世雄,要他在常州代尋一間房舍。由那半年他所寫的信看來,他還沒有拿定主張。這時候子由已回到潁昌老農場,寫信叫他去同住。蘇東坡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知道常州位在湖泊區,風景優美,他又有田在鄉下,可以維持生活。但他也想和弟弟同住,隻是家中人口眾多,子由的居處有限,他不知道該不該帶“三百食指”——就是三十個家人,子孫和童仆——去打擾弟弟。收到弟弟的信,他終於決定和弟弟為鄰。他在南京渡江,叫蘇邁和蘇迨到常州清理家務,然後到儀真和他會合。事實上他還上書申請四艘官船,讓一家人往京師的方向前進。不過那年一月太後逝世,這時候已經五月,由一切跡象看來,政風會轉回原狀。蘇東坡怕麻煩再起,不願意居處離京師太近。他寫了一封信給子由,恨天意不讓他們聚首,“吾其如天何”。事已至此,他自然要定居常州、等家人安頓妥當,他會叫蘇邁去任新職,他和兩個小兒子則安居在湖泊區的農場。蘇東坡在儀真等兒子來接他,夜宿在船上。夏天突然來臨,那年特彆熱,沒想到他由熱帶回來,卻發現中土酷熱難當。太陽照在岸邊水麵上,蒸氣由江中升起。他覺得吃不消。六月三日他可能得了阿米巴性痢疾。他認為自己大概“啖冷過度”。說不定他喝了江水也未可知。第二人他又衰弱又疲倦,滴水未沾。他自己也是良醫,就叫人買黃芪來吃,覺得好多了。中醫相信黃芪是補藥,可以補血補內臟。這是衰弱症的好補品,不適於專治某一種病症。現代專家有必要研究這種藥草,很多中國人天天喝黃芪湯,效果確實不錯。他的消化係統有毛病,晚上睡不著。大畫家米芾來看過他幾次,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兩個人甚至一起去逛東園。他在儀真寫給米芾的九封書簡可以看出他生病的過程。有一次他寫道:“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爾。不知今夕雲何度。”米芾送來一種藥“麥門冬湯”。蘇東坡一向把米芾當做後輩,米芾十分敬重他。現在他讀到米芾的一首描述詩,預言他將來必會出人頭地,遺憾二十年間沒有進一步了解他。有時候蘇東坡病體稍愈,有時候又累又乏。他的生命不是毀在皇帝或章惇手裡,而是毀於阿米巴菌。河岸濕熱的氣氛實在很難受,於是他叫人把船移到陰涼的地方。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彆,十二日渡過長江到靖江去。他在該區特彆出名。回到那兒就像回家一樣。大詩人由海外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幾千人站在靖江河岸,一睹名人的風采。大家都說他會奉召複位。他堂妹的墓地就在靖江,她的兒子柳閎也在該地。六月十二日他抱病帶三個兒子和外甥去祭掃堂妹夫婦的英靈。他再度寫了兩篇祭文悼念死者。也許一篇給丈夫,一篇給太太,不過內容不太明顯,第一篇《祭柳仲遠文》先提到妻子,然後才說,“矧我仲遠,孝友恭溫”。第二篇祭文情感更豐富:第二天幾位訪客發現他麵壁而臥,泣啜不已,無法起身接見他們。來人是故相蘇頌的兒子,他們以為蘇東坡是為他們父親的死訊而哭。蘇頌享年八十二歲。兩人雖然同姓卻不同鄉。蘇東坡認識他三、四十年,不過我們很難相信他聽到老友的死訊會這麼傷心。而且頭一天蘇東坡聽到訃聞,並沒有親自到墓前祭拜,隻派長子蘇邁做代表。我相信悲哀的來源可以由剛才那篇祭文讀出來。該城有不少學者想見蘇東坡一麵卻見不著他,章惇的兒子章援就是其中之一。蘇東坡病重,推掉不少訪客。章惇一年前被貶到雷州半島,他的兒子正要去探望他。蘇東坡擔任主考期間,曾經把章援取為第一名,依照習俗章援也算他的門生。那是九年前的事了。章援知道父親曾迫害蘇家兄弟,又聽說他們隨時會複位。於是他寫了一封七百字的長信給蘇東坡。這封信很難寫。他列出許多不敢造訪的理由,坦白說他因為父親的緣故而遲疑不決。他微微暗示,蘇東坡如果回到皇帝身邊,他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彆人的命運。章援怕蘇東坡回報他父親的迫害。他希望和蘇東坡談談,或者請他回信表明態度。章援若以為蘇東坡有心報仇,那他真是大錯特錯。蘇東坡北返途中已聽到章惇流放的消息。有一位黃實(黃師是)先生和蘇家及章家都有親戚關係。他是章惇的女婿,也是子由第三個兒子的嶽父。蘇東坡聽到章惇貶居的消息,曾寫信給黃實說:“子厚(章惇)得雷(州),聞之驚歎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譬太夫人也。”他給章援的回信如下:生在那一世紀的“亞西西聖者法蘭西斯”一定同意他的話。蘇東坡這封信和他寫給朱壽昌對抗殺嬰惡俗的信,以及元祐七年(1092年)要求免除窮人債務的書表,可以說是他人道思想的三大文件。六月十五日他由靖江上溯運河,向常州居地進發。他來的消息轟動各地,一路上人潮湧在運河岸邊熱烈歡迎他。他體力不好,穿戴一襲衣帽坐在船上。由於天熱,兩隻胳臂都露在外麵。他轉身向舟中的人說:“他們會看煞我也。”路程不長,他很快抵達常州,住進東城門附近的一間屋子,是好友錢世雄替他租的。他首先上書給皇帝,要求完全退出政壇。宋朝官員常被封為寺廟的主持人,以半退休狀態歸隱。蘇東坡也受封為故鄉某地的廟產管理員。當時有一個迷信,大官病重若辭去官職,就可以醫病延壽。在上蒼眼中,政治和掠奪人民幾乎是同義詞,這是十分合理的假設,辭官就等於答應重新做人。蘇東坡說他曾聽人談起這個療法,決心試一試。抵達常州,病情不見好轉。胃口始終很差,一個月左右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他預感大限快要來了。除了家人,好友錢世雄幾乎每隔一天就來看他。他貶居南方的時候,錢世雄繼續寫信送藥,友情始終不改。蘇東坡病情稍微好一點,就會叫蘇過寫信邀錢世雄來聊天。有一天錢世雄來,發現他躺在床上,無法坐起。“我很高興由南方活著回來,”蘇東坡說,“最難受的是歸途沒看到子由。自從雷州海岸一彆,我就沒有再見到他。”過了一會他又說,“我在海外完成《論語說》、《書傳》及《易傳》。我托你保管,收好,不要給彆人看。三十年後一定大受賞識。”他要開箱,卻找不到鑰匙,錢世雄安慰他說,他會複原,不必忙著交代這些。四周來錢世雄經常來看他。蘇東坡最初和最終的樂趣都是寫作。他把自己在南方所寫的詩文拿給錢世雄看,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忘記了一切。有時候他還能寫短簡和題跋,其中包括一篇桂酒頌,他知道好友會仔細珍藏,就把這篇文章送給錢世雄。七月十五日他的病情極度惡化。那天晚上發高燒,第二天牙床出血,全身軟弱無力。他分析自己的症狀,相信他的病來自“熱毒”,這是一般人對傳染病的稱呼。他自認無法醫療,隻能讓病源自行枯死;下藥也沒有用。他什麼都不吃,隻服人參、麥門冬和伏苓,煮成濃湯,渴了就喝一點。他寫信給錢世雄說:“莊生聞在宥天下,未聞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錢世雄給他幾種據說有奇效的貴重藥品,但是蘇東坡不肯吃。七月十八日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身邊說:“我一生沒有做過壞事,我不會下地獄。”叫他們放心,還指名要子由寫墓誌銘,他要和妻子合葬在子由居處附近的嵩山。幾天後他的病情似乎好轉,叫兩上小兒子扶他起床走了幾步,後來卻連床上也坐不久了。七月二十五日複原的希望完全斷絕。當年在杭州的老友維琳方丈來訪,一直陪在他身邊。蘇東坡雖然坐不起來,卻喜歡維琳長老留在房間內,好隨時談話。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後一首詩。長老一直和他談現世和來世的生活,建議他念佛經。蘇東坡笑笑。他讀過不少佛教和尚的生平,知道他們最後都死了。“鳩摩羅什呢,他也照死不誤,對不對?”鳩摩羅什是印度高僧,公元四世紀來到中國。他一個人把三百冊佛經翻譯成中文,一般公認他是第一個奠定大乘基礎的佛僧,大乘教派在中國和日本都很風行。鳩摩羅什臨死前曾叫同來的天竺僧友替他念梵文經。但是鳩摩羅什情況照樣惡化,不久就死了。蘇東坡由《後秦書》讀到他的故事,仍然記得。七月二十八日他很快衰弱下去,呼吸愈來愈短。家人依照習俗在他鼻尖放一塊棉花來探測鼻息。全家都在屋內。長老貼近他耳邊說:“現在想想來生吧!”蘇東坡緩緩低語:“西天也許存在,不過設法到那兒也沒有用。”錢世雄站在旁邊,就對他說:“尤其這個時候,你一定要試試看。”蘇東坡最後一句話是“試就不對了”。那就是他的道家哲學,解脫在於自然而不自覺的善行。蘇邁上前問他有什麼吩咐,蘇東坡沒有說話就離開了人間,享年六十四歲。兩周前他曾寫信給維琳長老:“嶺南萬裡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足道者。”由塵世的標準來說,蘇東坡的一生相當坎坷不幸。有一次孔子的門生問起兩個為信念而餓死的古聖人。門生問孔子,伯夷叔齊死前有沒有悔意。孔子說:“他們求仁而得仁,為什麼要後悔呢?”蘇東坡今生的“浩然之氣”已經用光。人生不過是性靈的生活,而性靈是控製人類事跡和個性的力量,與生俱來,隻能靠生命和際遇和環境來表現。正如蘇東坡的描寫:“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生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讀到蘇東坡的生平,我們等於追察人類心智和性靈暫時顯現在地球上的生命。蘇東坡死了,他的名字隻是一段回憶,但是他卻為我們留下了他靈魂的歡欣和心智的樂趣,這些都是不可磨滅的寶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