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正在專心學習縣委辦的文件,這些文件涵蓋了益楊縣政治、經濟、生活的方方麵麵,往往薄薄的幾頁紙就決定著許多人和許多單位的命運。季海洋走進來,簡短地道:“十分鐘後,你跟著祝書記去沙州。”他仍然在考察侯衛東的能力,沒有給侯衛東過多交代,說完掉頭就離開了。侯衛東很細心,他將手表放在桌上,過了八分鐘,他來到了祝焱的門口,敲了敲門,聽到裡麵傳出來一聲“請進”,便小心翼翼將門推開,問:“祝書記,什麼時候出發?”祝焱抬手看了看表:“現在就走。”他一邊走一邊問侯衛東,“你酒量如何?”侯衛東老老實實地答:“一斤酒不會醉。”祝焱看了他一眼,道:“看你的樣子也能喝,今天放開喝,一定要給劉市長留下深刻印象。”侯衛東挺著胸膛,道:“好。”經過了上青林高度酒的考驗,他對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至少到目前為止,單對單地較量,還沒有吃過大虧。提著祝焱的包,侯衛東緊跟在祝焱身後。在縣委大樓走道上,祝焱就如會施定身法一樣,迎麵而來的人都不約而同停下腳步,身體微微前傾,臉上一律帶著謙恭微笑,少數有身份的人還主動地打招呼。侯衛東到機關時間不長,認識的人不多,他儘量讓自己顯得穩重,見人就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上了車,侯衛東突然想起了一事,將沙州市政府辦的通訊錄拿出來,查到了劉傳達副市長和其秘書的電話,又將這兩人電話都輸到了手機上,以方便聯絡。一路上,祝焱閉著眼睛想事情,快到沙州城郊的時候,吩咐道:“跟趙秘書聯係,我們還有十分鐘就到辦公室。”侯衛東迅速撥通了趙秘書的電話,自我介紹道:“我是益楊縣委辦公室小侯,祝書記已經到了沙州,還有幾分鐘就到市政府。”他並不知道祝焱與劉傳達是如何聯係的,就含糊地說了一句。電話裡的聲音不冷不熱:“你們直接到劉市長辦公室。”侯衛東趕緊回頭報告:“已經聯係好了,劉市長在辦公室等您。”祝焱的座駕前麵很顯眼的位置擺著進入沙州政府大院的通行證,進門沒有受到阻攔,隻是稍稍減了速,平穩地停在了政府大院內。進了大院,然後再坐電梯上五樓。電梯裡陸續上來四五個人,這些人多數都麵無表情,各想各的心事,沒有人理睬祝焱。祝焱麵帶著微笑,如普通人一樣站在了電梯裡。侯衛東緊站在他旁邊,用餘光看了一眼縣委書記,猛地發現站在電梯裡的祝焱居然帶著些書卷氣,這一點他以前從來沒有發現。劉傳達副市長是一條身板硬朗的大漢,見到祝焱,笑道:“祝老弟,上次老兄大醉了一場,半月不敢聞酒味。”“劉市長是半月不敢聞酒味,我是半月不敢提酒字,提起酒字就反胃。”劉傳達一陣大笑,對趙秘書道:“把下午的會議取消,祝書記來了,我要大開酒戒。”閒聊幾句,祝焱進入了正題,道:“劉市長,馬縣長昨天下午跟著市裡的代表團外出考察,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您專題彙報慶達集團投資之事。”劉傳達是分管工業的副市長,他一直關注著五十萬噸水泥項目,聽得很是仔細。彙報了基本情況,祝焱特意提及:“慶達集團的投資項目都很成功,沒有不良新聞傳出,屬於A級投資夥伴。”最後的一句話,他說得自然,實際上是暗地裡做足了功課。沙州政府搞了一套企業信用等級,這是劉傳達的首創,也是其得意之作。此話題果然讓劉傳達很感興趣,他侃侃而談:“我們國家缺乏企業和個人的信用機製,假冒偽劣、坑蒙拐騙才層出不窮。我讓計委搞了一個企業信用等級,將嶺西省排名前兩百強的企業都梳理了一遍,凡是官司纏身、糾紛不斷的企業,信用等級就要降低,到沙州投資要受到限製,或者說我們要更加警惕。慶達集團信用等級是A級,這種企業我們沙州歡迎。”談完正事,就說酒事。劉傳達道:“我們到新月樓的水陸空,那地方挺有特色,酒是去年一位台商拿給我的,六十度,有勁,不上頭。”水陸空位於新月樓外,是沙州新興的美食之家。新月樓是沙州最高檔的樓盤,裡麵的住戶大多數是有錢人,水陸空開業以後,生意一直火爆。6月,水陸空老板下血本重新裝修餐廳,請了川菜大廚和湘菜大廚,菜品檔次也大為提高,儘管收費並不便宜,仍然生意興隆。這個老板以前也是機關乾部,曾經是劉傳達的部下。車剛停下,胖老板就搖著肥屁股在門口迎接,領著劉傳達、祝焱等人進了雅間。老柳和劉傳達駕駛員沒有跟著進雅間,在外麵要了一張小桌子。劉傳達的駕駛員是熟客,也是美食家,他特意到廚房裡選了幾樣原料新鮮的野貨,又要了一包嬌子煙,與老柳在一起吞雲吐霧,自在而舒適。這些年,各單位小車開始膨脹,駕校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直接的後果有兩個:一是馬路殺手隊伍迅速壯大,重大車禍頻發;二是駕駛員的地位直線下降。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領導們在一起吃飯,駕駛員必然要跟著領導一起坐在主桌,到了90年代中期,縣一級已經很少有駕駛員和領導們坐在一桌了。雅間裡,酒桌上擺了四瓶大肚子台灣金門高粱酒,劉傳達吩咐道:“拿高腳杯,先落實基本量。”秘書老趙見劉傳達這個動作,知道一場大戰即將開始,他實在怕喝大杯酒,苦著臉道:“劉市長,大家都是空肚皮,先吃點菜再喝酒?”劉傳達擺了擺手,豪氣衝天地道:“上回到上海考察,祝書記聯合了老章幾人,輪番敬酒,讓我睡了一天一夜,外灘、東方明珠一樣都沒有看成,今天我要報仇。”一瓶金門高粱,剛好能分成四杯,劉傳達舉起酒杯:“在這裡,首先預祝五十萬噸水泥廠落戶益楊,乾了。”他一口就將二兩五的高粱酒喝完,然後輕輕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看著祝焱。祝焱也是一舉而乾,並且把酒杯倒了過來,酒杯口隻有一滴酒懸掛著。這是沙州習慣,喝酒要一口喝完,翻轉酒杯的時候,如果能滴出三滴或三滴以上的殘酒,要被罰酒。侯衛東一飲而儘,學著祝焱的樣子,把杯子亮給了趙秘書。喝了這一杯酒,一股暖洋洋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他心情徹底放輕鬆了,心道:“市長、縣委書記,遠遠聆聽指示的時候,他們高不可攀。零距離接觸,才發現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劉傳達道:“老祝在益楊成績斐然,這一次沙州換屆,你的呼聲很高啊。”按照沙州市曆年規矩,每一屆政府副職中,都有一位是縣委書記提拔上來的,益楊縣、吳海縣、臨江縣、成津縣,四個書記各有優勢,論起綜合實力來,祝焱稍勝一籌。祝焱謙虛道:“沙州這幾年發展得快,出來許多青年才俊,哪裡輪得上我。”劉傳達大笑,頭發根根直立,每個毛孔似乎都在冒著酒氣,他又端起酒杯,道:“這一杯酒,預祝老弟在明年換屆選舉中馬到成功。”四瓶酒喝完,諸人皆有了醉意。六十度的白酒點火就會熊熊燃燒,喝進胃,滲進血液,迅速將酒意帶進每一個細胞。趙秘書三十來歲,原本態度有些倨傲,喝了酒以後,嘴巴笑得叉開,他一隻手放在侯衛東肩上,帶著幾分酒意,搖晃著腦袋,道:“侯老弟隻有二十來歲吧,真是年輕,如果我是這個年齡,一定要好好爭取一下,現在三十六了,沒有多少機會了。”侯衛東聽了趙秘書酒後牢騷,不由想起了牢騷滿腹的苟林,他沒有回應這個話題,道:“趙秘,以後還靠您多關照。”“好說,好說。”侯衛東一邊說話,一邊拿眼角餘光去看劉傳達,劉傳達正和祝焱談得認真,根本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談話。四瓶酒下去,劉傳達見祝焱還沒有倒下,又要了一瓶五糧液,這一瓶喝完,趙秘書捂著嘴就朝衛生間裡跑。劉傳達雖然沒有當場醉倒,說話也不利索了,舌頭開始打轉,道:“與老祝喝酒,爽快!水泥廠項目一定要落實,今年還有一個項目,是省裡拿下來的,準備在沙州地區建一座啤酒廠,益楊有沒有興趣做好這個項目?”祝焱聽得兩眼冒光,抓過五糧液,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杯子,道:“劉市長,在工作上你是領導,在生活上你是兄長,我們一起把這一瓶酒喝了。”四人五瓶酒,十分儘興。侯衛東發現祝焱腳步還很穩健,暗道:“祝焱酒量當真不錯,劉傳達沒有占到便宜。”祝焱其實已經到量了,上了汽車,頭靠在座椅後背,含糊地道:“今天不回益楊,回家看老娘去。”柳師傅準備好了兩瓶柚子茶,侯衛東喝了幾口,覺得舒服多了,對老柳的細心平添幾分好感。他注意到這個細節,並暗暗記住了這種在益楊市麵上還未曾見過的品牌。在汽車的轟鳴聲中,祝焱很快沉入夢鄉之中,侯衛東取出手機,調成了振動狀態,免得打擾祝焱休息。聽到祝焱均勻的鼾聲,老柳道:“你們喝了多少酒?”“四人五瓶酒。”“侯秘書酒量霸道,現在還精神抖擻。”侯衛東打了一個酒嗝,道:“我是硬撐著,差不多了。”他係好安全帶,很快也睡著了。等到醒來時,已到了一處農家小院,他有些懵懂,問老柳:“這是哪裡?”“我們已經到嶺西了,這是祝老爺子的家。”祝焱仍然在沉睡,侯衛東下了車,正在猶豫是否將祝焱叫醒,屋裡走出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儘管她穿著普通花布衫,仍然能感覺到優雅的氣質和見過大場麵的氣度。老柳熱情地迎了上去,道:“張姨,祝書記在車上睡覺,這是新來的侯秘書。”他很感歎地道,“祝書記是益楊縣的領頭人,天天忙得團團轉,今天陪市領導喝酒,真是不忍心叫醒他。”侯衛東禮貌地道:“張姨,你好,我是侯衛東,最近調到縣委辦為祝書記服務。”張姨與侯衛東說了兩句,扭頭看著睡在車裡的兒子,很是心疼:“睡在車上不行,還是要扶到床上去睡。”侯衛東打開後車門,俯身進車廂內,輕聲道:“祝書記,到家了。”喊了好幾聲,祝焱這才睜開眼睛,他雙眼通紅,道:“這麼快就到了?”下車時,祝焱身體有些搖晃,侯衛東連忙攙著他的胳膊,將其扶到了二樓臥室。將祝焱扶上床以後,侯衛東把空調開到26度。正準備下樓,張姨端著蜂蜜水緊跟了進來,見兒子醉成這樣,不停地搖頭:“這麼大的人了,還不讓人省心,哪裡能和年輕人一樣喝酒,小侯以後要多提醒他。”作為秘書,讓領導爛醉如泥,這讓好酒量的侯衛東頗為慚愧。隻是當時的情況,他這個秘書基本沒有發言權。祝焱頭發淩亂著,在床上沉沉睡去,時不時還要打兩聲鼾。張姨從床邊櫃子裡拿出一床薄被單,搭在了兒子的胸腹部,順手幫他理了理頭發,這才與侯衛東一起出門。出了房門,站在二樓門口,侯衛東這才看清了小院全貌。這是一套農村房子改裝的兩層樓房,院子用紅磚圍著,種了些花草,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盆景。樓上樓下窗戶並非農村常見的藍色玻璃,而是普通的無色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見裝點著小花朵的窗簾。侯衛東一直覺得藍色玻璃和白瓷磚很現代,現在看見院中的無色玻璃和小花朵窗簾,他的審美觀頓時提高了。下樓以後,幾個人坐在底樓客廳裡看電視。張姨聞到了侯衛東身上散發出來的酒味,道:“小侯也喝了不少,去休息吧。”侯衛東強自鎮靜,道:“張姨,我還行,沒醉,就在這裡看看電視。”“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到底與祝焱不一樣,平時喝酒你要注意提醒。”張姨甚是健談,自我介紹道,“退休之前,我一直想到農村來居住,空氣好,還可以自己種菜,環保又新鮮。這房子是我堂弟的,他一家人早去珠海了。他知道我們一直想在農村居住,離開嶺西前,把房子讓給我們兩口子住。這房子好,簡單裝修就變成了彆墅。”這時,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走進了院子。他背著魚簍子,全身曬得黑黑的,很有些老漁夫的精神頭,看見院中的車子,道:“老大回來了?他今天有口福了,我釣了七八斤鯽魚。”老柳站起來,接過魚簍子,笑道:“老爺子,今天蠻有收獲。”侯衛東也跟著喊了聲:“老爺子。”老爺子打量了侯衛東幾眼,道:“祝焱怎麼又換秘書?這小子眼光太高了,他當秘書時,我看也不怎麼樣。”張姨道:“菁丫頭和她的同學要回來吃晚飯,老頭子,你和我一起收拾這魚。”老兩口有說有笑地到廚房忙去了,老柳這才抽空介紹道:“老爺子以前是省計委老領導,張姨是財經大學的教授,退休以後來過田園生活。”侯衛東暗道:“祝書記的媽媽是大學老師,難怪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書卷氣,和普通縣、鄉乾部不同。”廚房很快就飄來魚湯的香味,一陣清脆的笑聲從屋外響起:“外婆,今天晚上怎麼又吃魚?我都吃膩了。”小院大門口站著亭亭玉立的兩個女孩子,青春靚麗,神采飛揚,將綠樹環繞的小院照得一亮。侯衛東看見進來之人,忍不住揉揉眼睛,其中一個女孩子居然是鐵瑞青。俗話說,女大十八變,兩三年時間不見,鐵瑞青已由生澀的小女生變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張姨聽到外孫女的聲音,笑容滿麵地走了出來。鐵瑞青隻顧著招呼老人,並沒有注意到坐在客廳裡的侯衛東。她向老人打過招呼,這才轉向其他客人,見到侯衛東,愣了愣,隨後激動地道:“侯老師,你怎麼在這裡?”周菁是鐵瑞青的大學同學、室友兼死黨,兩人躲在被窩裡說了太多體己話,而且經常一說就是半夜。上青林侯衛東的故事,周菁聽得耳朵起了老繭子,此時她看到鐵瑞青激動的麵容,再聽到一聲“侯老師”,就猜出此人是誰,好奇地問道:“侯衛東,你怎麼跑到外公家裡來了?”侯衛東解釋道:“我調到了縣委辦。”張姨很喜歡有禮貌的鐵瑞青,聽她這樣稱呼,奇怪地問道:“小侯年齡也不大,怎麼是瑞青的老師?”侯衛東對張姨甚是尊敬,道:“我從沙州學院畢業以後,分到了青林鎮上青林工作,那時鐵瑞青正在讀高中,我輔導過她的英語。”鐵瑞青在一旁道:“我媽媽能治好病,全靠侯老師幫助。”侯衛東道:“這些小事不必說,你媽媽身體恢複得如何?”“手術很成功,我媽每天在小學操場上鍛煉,現在恢複得不錯。自從上青林場鎮通了客車,進貨不用走山路了,門麵的生意越來越好,她一門心思攢錢。”雖然侯衛東從來沒有催過錢,可是借錢之事卻壓在鐵家每一個人的心上,她這番話,暗示著家裡人都在努力賺錢,並沒有存心賴賬。侯衛東當然聽懂了話外之音,心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當真不錯,鐵瑞青真懂事。”口裡道:“給鐵校長和你媽媽說,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專心治療和保養身體,其他的事情都不必考慮。”這三年,上青林碎石名聲已傳遍沙州全境,稍大一些的工程都在使用價錢適中且質量優良的上青林碎石,幾個石場的利潤讓侯衛東賺了個盆滿缽滿,鐵柄生借的錢,他確實沒有放在心上。鐵瑞青聽懂了侯衛東的話,道:“我明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大學畢業以後,家裡的條件自然就好了。”兩人所說的話都有深意,隻有他們才聽得明白。“侯衛東”這個名字,周菁早就聽熟了,按以前的想象,偏僻山區的石場老板多半是滿臉橫肉的土老肥,今天見到侯衛東,雖然臉上皮膚黑黝黝的,可是黑得還挺英俊,心道:“侯衛東相貌氣質不錯,又能給大舅當秘書,能力自然也不錯。鐵瑞青多半對侯衛東有單相思,隻是這小丫頭自己沒有意識到。”張姨在一旁感歎:“地球很大又很小,沒有想到瑞青與小侯這麼熟悉!”侯衛東道:“我以前在上青林工作過,上青林就是臉盆大一條街,大家都很熟悉。”聽侯衛東說得幽默,大家都笑。“鐵瑞青的父親叫鐵柄生,是上青林的小學校長,這麼多年來一直堅持在最艱苦的地方辦學,把上青林小學辦成了青林鎮甚至是益楊最好的鄉鎮小學,培養了好幾代上青林子弟。”鐵瑞青聽到父親得到了侯衛東的高度評價,兩眼亮晶晶的。“原來小鐵的爸爸是上青林小學校長,怪不得這麼懂事。以後要多幫幫周菁,她從小嬌氣,從來沒有吃過苦。”鐵瑞青家教良好,與人交往很有禮貌,為人也樸實,張姨很是喜歡。祝老爺子走了出來,他剖了魚,滿手血,對周菁道:“丫頭,去叫大舅。”周菁撒嬌道:“外公,每次回來都讓我吃魚,下次要換花樣了。”老爺子瞪著眼,假裝生氣:“我的魚都是河溝裡的土鯽魚,一般人吃不到,外公的手藝不好嗎?”周菁吐了吐舌頭,一邊往樓上走,一邊道:“外公手藝好,可是天天吃魚,我也快變成魚了。”老爺子著實疼愛這個聰慧的外孫女,笑道:“下次要回家,早點打電話回來,我給你弄酸蘿卜老鴨子湯。”周菁回頭道:“我要吃白鶴湯。”這些年來,嶺西農村開始種懶人莊稼,冬天不犁田,等著水稻茬子留在田裡,爛掉以後,還可以用作肥料。人的活動少了,白鶴慢慢就多了,嶺西城郊的人生活比較富裕,也沒有人真的去打白鶴來吃,周菁更是一個環保主義者,吃白鶴純粹是與外公開玩笑。飯菜做好以後,周菁上樓把大舅祝焱扶了下來。祝焱眼睛還是紅紅的,頭發亂成一團,就如居家大叔一般,一點都沒有縣委書記的威嚴。張姨給他舀了碗酸魚湯,道:“你也老大不小的,有事無事喝這麼多酒乾什麼,不僅對身體不好,對記憶力也有損害。”祝焱慢慢地品著酸蘿卜鯽魚湯,這一道菜是家裡的保留菜,味道鮮美,回味無窮。菜品美味的關鍵並不是魚,而是輔菜酸蘿卜。老爺子曾經是省計委主任,在文革時當過右派,在鐵州鄉下學到了做泡菜的絕活。文革結束以後,家裡餐桌上就會定期出現酸蘿卜燉鴨子、酸蘿卜燉鯽魚、酸蘿卜燉排骨。喝下一大碗酸湯,祝焱出了一身熱汗,腸胃通透,身體也就舒服了,問:“小菁,鐵瑞青,你們兩人暑期到省城打工,有什麼心得?”鐵瑞青是周菁的好朋友,周菁到益楊大舅家裡玩,時常帶上鐵瑞青。上青林修公路時發生的最原汁原味的故事,祝焱就是從鐵瑞青口中得知,此事挺有革命英雄主義色彩,他聽到耳中記在了心中。因此在益楊召開的企業家座談會上,慶達集團老總張木山提起侯衛東以後,祝焱立刻表態讓侯衛東參會。周菁道:“給外國資本家打工,真是累死了,他們要求太嚴了,想儘千方百計榨取我們的剩餘勞動。”祝老爺子哼了一聲:“大多數人想被剝削還沒有機會呢。瑞青,說說你的看法。”鐵瑞青大學專業是金融,接觸的國外經濟學思想比較多,道:“外資企業從管理上來說,確實有獨到之處,比如外資企業有嚴格的放權與集權,經理分為幾級、哪一級經理有什麼權利和義務,手冊上標得明明白白。”老爺子指著周菁:“你要向鐵瑞青學習,她看問題就比你有深度。”周菁白了老爺子一眼,道:“瑞青的口語特彆棒,她在總部工作,我被派到物流部,當然沒有她接觸範圍廣泛。”經過這幾年鄉鎮工作,侯衛東的英語忘記了大部分,他記得最熟的就是:“I love you、make love、kiss you”等句子,這些句子主要是和小佳打電話所用,其他的單詞和句子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此時聽到周菁的話,心道:“鐵瑞青學習語言確實有天賦,我是最早的伯樂。”提到了外資企業,老爺子對祝焱道:“前些天到嶺西圖書館去查老報紙,我發現了一個傾向,許多大報都在批評外資,他們的基本論點就是縱觀世界各國,對外開放絕不是沒有一定原則和限度的。這個提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我總覺得這個傾向背後有限製外資的意思。目前我們嶺西的現實狀況是嚴重缺乏資金,管理能力也跟不上,如果省委、省政府被這些報道影響,放慢了引資力度,我們省就要吃大虧,這方麵嶺西有著太多的深刻教訓。”老爺子曾經是嶺西省計委的領導,從事經濟工作多年,又經過了文化大革命,對經濟問題與鬥爭問題都很敏感。祝焱道:“無工不富,無農不穩,這是對縣級經濟最好的總結。益楊經濟要發展,必須要上工業項目,我就是一個縣官,不管理論爭論,隻記住發展才是硬道理。”“以你的身份來說,這樣想是對的。若是省委或是地區的人,眼睛緊盯著風向標,嶺西就將停滯不前。”侯衛東大學畢業以後一直在基層工作,做的都是具體事情,很少涉及理論問題,聽了祝家父子倆的閒談,隻覺眼界為之一闊,暗道:“老爺子當過省級部門領導,眼界開闊,胸襟大是不同,談的都是關於嶺西經濟的走向問題。在上青林談得最多就是誰喝酒厲害,誰的石場資源厚,誰家的媳婦好看。看來給祝焱當秘書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最起碼能長見識。”夜深以後,侯衛東洗過澡,睡在底樓客房裡,拿過一本雜誌胡亂翻著,翻了幾頁,想著短短秘書生涯中發生的事情,漸漸地進入了夢鄉。一夜多夢,雜亂無章,早上被幾聲狗叫所驚醒,反而一個也記不真切。出門,見到祝焱站在院子裡與老爺子說話。祝焱已換上白襯衣,頭發梳理整齊,一掃昨日的狼狽。一隻大土狗在兩人腳邊跑來跑去,不停地嗅著祝焱的腳。老爺子踢了一腳,道:“去,走一邊去!”大花狗經常跟著祝老爺子釣魚,被踢了一腳,委屈地跑到大門口蹲著,口水長長地吊在嘴邊。祝焱見侯衛東出門,吩咐道:“我們今天上午到嶺西,高寧、楊大金在慶達集團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