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冬樹把麵向庭園的拉門全部拉開。玻璃門外的光景和昨日早晨一樣:天空是灰色的,雨下個不停。被雨打濕的樹木顏色顯得深濃,石燈籠黑亮光滑。“今天又是雨天啊。”身後傳來聲音。轉身一看,河瀨正咬著牙刷走進來,他穿著背心內衣。“這雨已經連續下了四天了,到底要下到甚麼時候?”冬樹說。“誰知道。這隻能問老天爺。”河瀨來到冬樹身旁,仰望烏黑的天空。“不過這雨可真會下。看樣子,下麵又要鬨洪水了。”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冬樹一聽到洪水這兩個字就心情一沉。太一被濁流吞噬的那一幕,至今仍在腦海盤旋不去。冬樹一去餐廳,便感覺到廚房有人在。榮美子的身影忽隱忽現,未央出來了。她捧著盤子,開始逐一放到桌上。她抬頭看到冬樹,乖乖鞠了個躬。這還是她頭一次做出這種反應。早安,他出聲招呼。未央嘴角動了一下,旋即跑進廚房。那大概算是她的笑容吧,冬樹決定這麼解釋。隔壁起居室內,誠哉正攤開地圖。一旁放著咖啡杯。“你在查甚麼?”冬樹問。噢,誠哉說著抬起頭。“我在查東京都內的標高。這樣看起來,這裡其實也不算是甚麼高地。”“你乾麼查那種東西?”冬樹在他對麵坐下。“因為這場雨,下麵八成又開始淹水了。”誠哉瞥向窗外。“你認為這裡遲早也會淹水嗎?”“不知道。不過有備無患。”“還要做甚麼準備?現在有糧食,也有發電設備,這裡已經很完美了。”冬樹張開雙手。“你所謂的完美是指甚麼?意思是說能夠永久保障我們的生活嗎?”“雖然談不上永久,至少暫時不成問題吧。”“你所謂的暫時是多久?這裡儲存的糧食頂多隻能撐一個月。”“能撐上一個月不就足夠了嗎?”於是誠哉手肘撐在桌上托腮,朝冬樹凝視。“萬一在那一個月當中水都沒退怎麼辦?沒人能保證雨會停。到時難道要在泥水中遊泳嗎?”“這……如果連這種事都要操心豈不是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又怎樣?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時才想辦法嗎?”見冬樹緘默不語,誠哉指著他的臉。“我告訴你現實吧。如果水不退,我們會被困在這裡。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救我們。等到存糧吃光了我們隻能活活餓死,所有的人都會死。”冬樹屏息。“難道你是說,我們又要從這裡遷離?”“有必要的話。”“不是已經又開始淹水了嗎?要怎麼離開?再說,我們還能去哪裡?”“這個我正在想。”誠哉回答後,目光射向冬樹的背後。“早。”冬樹轉身向後。身穿運動服的明日香正要走進來,她也小聲道了一聲早安。“菜菜美小姐的情況如何?”誠哉問。明日香做個聳肩的動作。“感覺上還是老樣子。”“也就是說,還是無精打采嗎?”“她一直窩在被窩裡,早餐也說不想吃。”“她昨晚應該也沒吃。”冬樹說。“是不是該說她幾句比較好?”誠哉皺起眉頭,陷入沉思。哥,冬樹催他回應。“我能說甚麼?硬逼她吃東西,命令她表現出很有活力的樣子嗎?她現在迷失了生存目標,正在痛苦掙紮。但是至少她沒有選擇自殺就夠了,目前隻能先隨她去。”“可是看她那樣子,誰知道幾時又會想不開做傻事。”明日香說。“不過,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能整天監視她吧。不管怎樣,她都隻能靠她自己的力量去克服。”“一般人根本做不到,又不是人人都像誠哉先生那麼堅強。就拿我來說吧,老實說有時候連我都想死了算了。”冬樹嚇了一跳,凝視明日香。她皺起臉,揮揮手。“抱歉,我胡說八道。我不會尋死的,你放心吧。”她一邊抓頭一邊走進餐廳去了。到了早餐煮好的時刻,河瀨與戶田也在餐廳現身。戶田的腳步有點踉蹌,經過冬樹身旁時,散發出酒味。“真是幸福啊。打從我上小學之後,就再沒有每天早上好好吃飯的經驗了。”河瀨一邊就座一邊說。盤子裡放著火腿和煎蛋、沙拉。但戶田沒在椅子坐下,他走進廚房。開關冰箱的聲音響起沒多久,他就雙手拿著罐裝啤酒走出來了。他在餐桌末端的位子坐下,拉開拉環,灌了一大口後,大聲打嗝。“戶田先生。”誠哉對他說。“你好像喝太多了吧?”戶田兩眼發直,瞪視誠哉。“不行嗎?”“我應該已經拜托過你,儘量在睡前才喝酒。”戶田嗤之以鼻。“那是之前的規矩吧?因為不知幾時會遇到危險,所以才叫我們在天黑之前儘量保持清醒。可是現在不是已經毫無問題了嗎?有吃的,也能睡在被窩裡。區區幾罐啤酒,你就讓我喝個過癮吧。”“隻喝一點倒是無所謂,但你顯然喝太多了。你那種喝法會把身體搞壞。”但戶田露出淺笑。“所以呢?搞壞身體又怎樣?就算保持身體健康,又能有甚麼好處?甚麼也沒有。縱使長命百歲,也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自己痛苦。既然如此,還不如趁著活的時候為所欲為,愛喝多少酒就喝多少,如果能夠在喝醉時直接死掉,那我求之不得。我才感到奇怪咧,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居然還能保持清醒地活下去。”說完,他又繼續喝啤酒。誠哉沉默不語,似乎放棄要勸他了,自己回頭用餐。冬樹對麵的河瀨正一邊冷笑一邊吃煎蛋。冬樹他們快吃完早餐時,小峰才起床。他身上還穿著睡衣,渾濁的雙眼掃過桌麵後,便在椅子坐下。咖啡,他說。榮美子應了一聲便想起身,卻被誠哉抬手製止。“咖啡煮了一大壺,請你自己去拿。榮美子小姐幫我們煮飯純粹是出於好意,她既非我們的女傭,更不是你的老婆。”小峰瞪誠哉一眼後,滿臉不耐煩地站起來,走向廚房。誠哉起立,環視眾人。“可以耽誤大家一下嗎?我有話想說。”“喲,好久沒聆聽警視大人的教誨了。”誠哉看了插科打諢的河瀨一眼後,開口說道:“我想說的不是彆的,正是今後的事。剛才,我也跟我弟談過了,由於陰雨連綿,周遭極有可能淹水。低窪的地方已變成河川了,這點各位想必也都知道。另一方麵,以存糧來考慮的話,我們能待在這裡的時間大約還有一個月。能否請大家利用這段期間想想看該怎麼辦?”“甚麼怎麼辦?是指哪方麵該怎麼辦?”河瀨問道,他已恢複正經了。“我哥的意見是,要不要趁著四周完全淹水之前,遷至更安全的場所。”冬樹說。“還會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場所嗎?”河瀨晃動身體。“四周淹水後,如果水一直不退就完了。”誠哉說。“所以說,我們又要離開這裡?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耶。”明日香蹙眉。“我反對。”小峰拿著咖啡杯,自廚房走出。“算了吧,我已經不想移動了。”“我也有同感。”戶田說著打開第二罐啤酒。“有一個月的時間,不就足夠了嗎?這段期間,我們就悠哉、隨興地過日子。既然橫豎都是死路一條,這樣就夠了。反正已經死過一次了。即使勉強活著,也沒甚麼意思。”“隻要繼續活下去,也可能看到光明。”誠哉這句話,令戶田不屑地訕笑。“光明?甚麼光明?隻有死人的世界,能照進甚麼光?你老是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可不會再吃你那套了。”“我哥甚麼時候說過不負責任的話了?”冬樹說。“他明明就說了。老是說些令人期待的話,結果最後全部落空。如果他說這種話時毫不知情,那也就算了。問題是他早就知道了。他明知這裡是隻有死人的世界,明知我們再也回不了原來的世界,他卻隱瞞這個真相,還繼續指使我們做這個做那個。他隻是想壓榨我們的勞力。”冬樹搖頭。“我哥才不是為了那種理由隱瞞真相。這點最起碼的道理,你自己應該也明白吧?我哥,隻是想讓大家活下去。他隻是不想讓大家失去生存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是沒希望。害我們不斷繞路跋涉,最後抵達的目的地卻是這副德行。早知如此,他應該早點告訴我們真相才對。那樣的話,我也不會忍受那些痛苦,試圖活下去。”“你是說你寧願在哪一死了之嗎?”“對,我寧願那樣。要是能乾脆死掉,不知會有多輕鬆。”戶田說著仰頭猛灌啤酒。河瀨默默走進廚房,出來時手上拿著菜刀。他筆直走向戶田,拉起他的睡衣前襟。“你想做甚麼?”戶田的臉上閃過怯色。“既然你這麼想死,那我就成全你。你不是後悔沒有早點死掉嗎?那你現在應該沒甚麼好抱怨的,甚至該感激我才對。我呢,也早就想殺個人試試了。可惜,在以前的世界我沒這種機會。來吧,把你的手拿開,我會一刀刺進你的胸口。或者你覺得喉嚨更好?你希望我一刀割斷喉嚨嗎?你要選哪個?”河瀨在戶田的臉孔前麵比劃著菜刀。榮美子發出尖叫,緊緊摟住身旁的未央。“河瀨!”誠哉怒聲喝阻。戶田渾身抖個不停。河瀨看了,一把推開戶田。“搞甚麼。虧你嘴上說得自己好像多鬱悶似的,結果你根本不想死嘛。既然如此,就不要找人家麻煩挑這種可笑的毛病。”“甚、甚……甚麼時候要死……我自己會決定。”戶田結巴了。“那好,等你決定了再通知我,我會幫你一刀了斷。這樣你也不用擔心死不成,應該比較好吧?”眼看河瀨的菜刀尖端還對著戶田,小峰默默靠近他。“乾麼,你有甚麼意見嗎?”河瀨說。“你砍我好了。”小峰發出平板的聲音。“你想殺人對吧?那麼,你不如殺我。我不會逃,也不會抵抗。交換條件是,請你下手時儘量彆讓我痛。”“你瘋了嗎?”“我當然沒瘋。我可不是像他那樣隻會嘴上說說。如果你能殺了我我會很感激。”小峰麵無表情。他用宛如玻璃珠的眼睛看著河瀨。“來吧,快點殺我。難不成,你還是不敢殺人?”河瀨扯起一邊臉頰笑了。“老兄,你在威脅我?我可要先聲明,我沒殺過人,不過拿刀捅彆人的經驗倒是很多,差彆隻在於是否瞄準要害,對我來說那根本是小兒科。”“既然如此,那你還不動手。”小峰解開襯衫鈕扣,露出肋骨突起的胸膛。河瀨的嘴角一歪,即便從冬樹的位置也能清楚看見他重新握緊菜刀了。“有意思。那我可要動手嘍。”就在河瀨舉起菜刀的瞬間,不知何時靠過來的誠哉拉住了他的手臂。“住手,河瀨。”“放手!”“這樣對誰都沒好處,隻會證明你是個頭腦單純的人。”聽到誠哉這麼說,河瀨說聲“知道了”便放鬆全身力氣。誠哉從他手上奪過菜刀。小峰的眼神依舊冰冷,他扣好襯衫鈕扣,走向出口。走到一半他停下腳,轉身看著誠哉。“我記得你曾說過。是非善惡,今後必須由我們自己決定。那麼,殺人是善是惡也等於尚未定論。此時此地,我可以告訴你答案。對於一心求死的人而言,那肯定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