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的針指向早晨六點四十分,大家已經習慣這麼早醒來了。所有人在旅行社辦公室集合。眾人各自找個喜歡的位子坐下,圍成一圈。跪坐在圓圈中心的是太一。“這太慘了吧。”小峰看著櫃門說。食物櫃的櫃門現在深深凹陷,太一大概曾經試著要撬開它吧。“簡單說,應該是這麼回事吧。”戶田開口說道。“半夜餓得受不了,所以跑來這裡打算偷吃。沒想到櫃子怎麼也打不開,所以隻好拿嬰兒的奶粉──是這樣沒錯吧?”站在太一旁邊的明日香,雙手叉腰點點頭。“就是這樣。他打開那罐還沒拆封的奶粉,用量匙……你吃了幾匙?”她用鞋尖踢了踢太一屁股。七匙,太一細聲回答。“他說舔了七匙啦。”明日香不屑地說。“真是夠了。”戶田苦笑。“不是窮苦兒童偷吃充饑,而是偷舔解饞?不過那種東西,也真虧你舔得了七匙。”“對不起。我本來想說舔一匙就好,可是越舔越停不下來……”太一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又沒有水,虧你乾舔得下去。”戶田佩服地說。“問題不在這裡吧。”明日香怒目而視。“他瞞著大家做出這種行為,該怎麼處置?媽咪,你說呢?”被問到意見時,榮美子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她雖然低下頭,還是說話了:“勇人和我們不同,他隻能喝奶。偷對他而言那麼重要的奶粉,我認為太過分了。這很不好。”“就是嘛。所以我跟冬樹商量之後,才會覺得應該聽聽大家的意見。”“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小峰說,“雖然就結果而言受害的隻有奶粉,但是櫃子如果開了,他肯定也會對這邊的存糧下手。這個事實不容忽視。”“那個嘛,的確是個問題。”戶田交抱雙臂。“因為這會影響到彼此之間的信賴關係。我曾發言表示對櫃子上鎖有點排斥,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對不起。真的,我絕對不會再犯了。”太一拚命鞠躬道歉。“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問題。”明日香俯視他。“我看夠了吧?太一好像也已知道錯了。”替他說情的是菜菜美。“之前太一不也替我們出了很多力,我認為這點小事不妨就放他一馬,彆再追究了。”“這點小事?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刺耳喔。”小峰反駁。“剛才他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吧?他說本來打算隻舔一匙,最後卻無法控製連舔了七匙。要是明日香他們沒發現,說不定他還會繼續舔下去。不,想必肯定會這樣吧。搞不好,會一直舔到整罐都空了為止。”我不會那樣啦,太一哀聲哭訴。“你敢保證?很遺憾,我從你的話中完全感受不到真心。還有,你可能會覺得我很羅唆,但我還是得提這個櫃子。今天如果他成功撬開了櫃子,你知道他會吃掉多少東西嗎?說不定我們從今天起的存糧都會被吃光。我認為這不是他道歉就可以原諒的問題。”“不然,你到底想怎樣呢?太一除了道歉之外,也沒彆的辦法吧。”看來菜菜美是鐵了心要挺他到底了。“恐怕隻有請他證明今後絕對不會再犯吧。”小峰語帶冷淡地說。“沒用的。像這種手腳不乾淨的人,骨子裡永遠戒不掉壞毛病。”戶田說。“以前我們公司會計部,有個挪用公款的男人。那家夥被開除後,去彆的公司上班,在那家公司又做出同樣的事,最後聽說好像被關進牢裡了。這就跟吸大麻一樣,遲早還會故態複萌。”太一轉向小峰。他雙手撐地,擺出跪地求饒的姿態。“我絕對不會再犯。對不起,請原諒我。”說完他磕頭不起。“你對我磕頭又能怎樣。”小峰嘲笑似的歪起臉頰,抓抓腦袋。於是太一在原地轉圈,一麵嚷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麵開始朝每個人不停磕頭。“砰”一聲巨響忽然傳來,是河瀨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他不發一語便想離開,卻被冬樹抓住肩膀。河瀨轉頭看他。“乾麼?”“你要上廁所?”“不是。”河瀨搖頭。“我隻是看大家好像不會拿吃的出來,所以打算回樓上睡覺。”“那可不行。你也看到了,我們正在開會討論。”“討論?你說這個是討論?”“不然你有甚麼意見嗎?”冬樹睨視河瀨的臉。“沒錯,這種場麵根本不叫作討論。”菜菜美說。“這根本隻是大家聯合起來欺負太一嘛。”“是他自己做錯事,當然該受到譴責。”明日香不服氣地嘟嘴。冬樹看著河瀨。“你也想這麼說嗎?你也覺得這隻是在欺負他?”“並沒有。”河瀨聳聳肩。“要欺負他也沒甚麼不行,要是那樣能讓你們滿意的話。雖然我覺得那樣做也是白費力氣。”“白費力氣?”“對,就是白費力氣。到頭來,說穿了其實就是誰也無法信任對吧?這種事,我幾百年前就知道了。所以,我無意責怪那小子,也懶得討論今後該怎麼做。勉強要說的話,我也隻會記住那個胖子留下了偷吃的前科記錄,然後,我絕對不會再信任他,這樣就夠了。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解決了,與我無關。我才說要去睡覺。”河瀨甩開冬樹放在肩上的手。“失陪了,吃飯時再叫我。”冬樹默默目送河瀨離去,然後轉向誠哉。他發覺誠哉一直沒發言。“哥你的看法呢?”冬樹試問。眾人的視線頓時集中到誠哉身上。人人都很好奇他在想甚麼。“基本上我跟那家夥的想法一樣。”誠哉說。“哪個家夥?”“河瀨。我也無意責怪太一。”“為甚麼?”明日香尖聲嚷道。“他偷了奶粉耶。這樣為甚麼不用譴責他?是因為受害者是小寶寶,與誠哉先生無關?”“我沒那樣說。”“可是──”“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在原來那個世界的善惡是非概念已經行不通。就連何者為善何者為惡,都得靠我們自己決定。”“你是說太一的行為不算錯?他偷了寶寶的食物耶。”“那我倒要問你,無法喝奶導致寶寶餓死,和太一營養失調不支倒下,對我們來說哪個損失比較大?”明日香瞪大眼睛。“有必要說得那麼極端嗎?太一就算不舔奶粉,也不會病倒。”“這個你無法確定,我也無法確定。餓著肚子有多痛苦,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誠哉指著太一。“如果舔奶粉,可以讓太一發揮比之前更大的功用,那就不能單純認定這是壞事。”“這種說法太奇怪了吧。就算真是這樣,也該先經過我們的同意。”戶田說。“如果來不及征求大家同意呢?或者,如果料定大家不可能同意,所以隻好自作主張呢?”“那可不行,這是不可饒恕的行為。”小峰發言。“為甚麼?”“這還用得著問嗎,這樣豈不是會搞得秩序大亂,到時將會為了食物你爭我奪。”“如果他明知如此還是豁出去決定這樣做呢?”誠哉再次指向太一。“如果他事先就料到會變成這樣,情況卻很急迫,急到他非偷奶粉不可的話呢?若以他的生存為優先考量的話,他的行為應該是善而非惡吧?”“當然,對太一來說或許很好,但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壞事。”聽到明日香這麼說,誠哉表情舒緩了下來。“我想說的正是這個。縱使對太一來說是善,對其他人卻是惡。我們共有十一人,所以是十比一。但是,不能因為他是少數派就加以忽視。因為十一分之一這個比率絕不算少。”誠哉站起來,環視眾人的臉。“如果用十一個人去想或許難以理解,那就請各位假想有十一個國家吧。有個世界就是由這十一個國家構成的,為了共生共存,各國之間會簽定協議。假設其中有一條規定,是不得奪取彆國物品。但是某國的國王很煩惱。因為他的國家很貧窮,食物也日漸稀少。於是國王痛下決定,要侵略鄰國,奪取糧食。他的國民因此得以躲過饑荒。請問,這個國王的行為是善還是惡?”誠哉瞥向呆立原地的明日香。“你認為呢?”“那樣是不對的。就算救了自己國家的國民,如果對彆國造成困擾,我認為那終究還是惡。”“但是對那個國家的國民來說國王應該是英雄吧。”“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是他那樣做,會遭到其他國家的聯合抵製。這等於是與所有國家為敵。”“國王作決定時或許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抱著打仗的覺悟拯救餓死者,或是眼看著國民餓死也要堅守與彆國的友好關係,很難說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吧?所以我才會這麼說。太一的事隻有太一自己知道。站在我們的立場,隻能靜觀他的行動,再各自判斷今後要怎麼和他相處。”聽到這裡,冬樹這才赫然發現,誠哉並沒有袒護太一。不僅沒有,甚至他還暗示了拋棄太一的可能性。這點,看樣子太一自己似乎也察覺了。隻見他臉色大變,仰視誠哉。“我保證,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所以,我求求你們,請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你用不著磕頭求饒。現在討論的並非原不原諒的問題,況且,這樣做也無法挽回你的信用。”誠哉的聲音,遠比小峰和明日香他們痛斥太一時的聲音聽來更加冷酷。全場都為之屏息了。“我的意見到此為止。”誠哉轉向冬樹。“一個國家不會有製裁彆國的法律,同樣的,這裡也沒有法律。所以做這種類似公審的舉動也毫無意義,不是嗎?”“你是說,不對太一做任何處分嗎?”“我是說那樣做毫無意義,彆讓我一再重述。”誠哉環視眾人,對榮美子說:“差不多該準備早餐了吧,馬上就要七點了。”“啊,對喔。”榮美子起身。還有──誠哉又補上一句:“從今以後,彆再給櫃子上鎖了。如果有人想偷,就讓他去偷好了。”知道了,榮美子小聲回答。在場無人反對。太一頭也沒抬,就開始哇哇大哭了。之後又過了兩天。被陽光叫醒的冬樹,像往常一樣走到樓梯那邊,俯視馬路,忍不住發出驚呼。因為水幾乎已全退了。他立刻通知誠哉。誠哉拿望遠鏡確認遠方情況後,緩緩點頭。“吃完飯後,準備出發。”“遵命!”冬樹行個舉手禮。這天早上吃的,是義大利麵配濃湯,堪稱豪華大餐。要比預定日期早出發,所以誠哉指示大家好好吃飽,多儲存一些走路的體力。“就天空的樣子看來,今天應該不會下雨。我擔心的是地震,但那是我們無從預測的。隻能祈求地震不要發生了。”誠哉對大家說。“最好不要因為水退了就過於安心。”戶田發言。“這次淹水情況那麼嚴重,最好把地麵底下視為吸飽水分的海綿,而且是品質很差的海綿,到處都有空洞。萬一地麵塌陷,掉進去後就救不回來羅。我不是在危言聳聽。”“大家彆心急,小心前進。沒問題,就算慢慢走,下午應該也能抵達總理官邸。”誠哉鼓勵大家。上午九點過後,眾人拾級下樓。馬路上雖然還有一些地方積水,但是走路應該不成問題。“媽咪,寶寶讓我來抱吧。”太一對榮美子說。“啊?可以嗎?”“因為行李已經少很多了。”寶寶被人裹在一塊大布中。太一把布的兩端打個結,綁在自己的脖子上。“讓他做這點事或許也是應該的。畢竟,他可是偷了奶粉。”戶田皮笑肉不笑地說。“那麼,我們出發。”誠哉這麼說,然後邁向濕漉漉的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