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短時之間再不會有其它動作,神界忙著安撫人間,穩固天道,一時之間亦再無戰事。隻有觀世音狐疑:“那藥丸犼明明吃了,但它安然無恙,你向來以擅煉丹著稱,終也看走了眼。”樊少皇不相信:“胡說,那方子定然……等等,你能確定未添加其它麼?”觀世音攤手:“天帝派人嚴查的,他比你我謹慎得多。”及至次日,巧兒前來觀天苑送酒,樊少皇得見她時方大驚。“愚蠢!”他仍是這樣形容她。當日守煉丹房的小仙童幾經思索,終於告訴前來調查丹藥一事的仙人:“貢兮真人確實未夾帶任何材料,但是她啟爐時,也不知是不是被煙薰了,流了一滴眼淚。”天帝在一本古藥神書上翻到一段殘缺的記載:情人淚,得天地造化之物,至堅至誠至愛而生之淚,借萬般念力淨化、得無儘仙緣加持後,可融萬般不相容之物。此淚之後,晝夜如歲而老。貢兮愚弄神界,天帝震怒,派人捉其打入無間地獄。觀世音卻不以為然:“陛下,貧僧認為此舉不妥。在三界眼中,犼是應了這貢兮的一番話方入妖魔道,貢兮也算於天界有功,犼剛一入妖魔道,陛下立時將它的戀人打入無間地獄,豈不陷陛下於不仁不義之境?依貧僧之見,不如……”他與天帝耳語,半晌天帝方合目:“罷了罷了,與她一個丫頭計較,倒顯得朕這個三界之主小氣了。去吧巧兒於觀天苑又儲了許多秋露白,於法陣抱膝而坐時,她語帶謂歎:“樊少皇道長,若是樊少景道長渡劫成功,應該會救你脫困吧?隻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時日,樊少景道長看起來,呃……好像還要活很久的樣子……”樊少皇飲著酒,陣外的她不過二十來許的年紀,如今卻如同四十如許,她的眼角開始出現皺紋,長發中夾雜了銀絲,皮膚亦開始失去往日鮮亮的光澤。“你這是何苦呢?”他擲了手中的石子,“貢兮,值得嗎?”陣外她舉壇,微笑遙敬他:“樊少皇道長,你擅於推演命數,可是所有人的命理都有變數。女魃古神之所以那般淒涼的收梢,並不是命中注定,隻是因為沒有人真心愛她。”樊少皇起身,他的聲音裡終於帶了些疼痛:“可是巧兒,如果它最初留你,一直寵你,就是為了最後這滴情人淚,你仍不悔嗎?”巧兒回身看他,言談間笑意不減:“你活了很久應龍上神,但是你仍然不明白愛情。在天下人和我之間,我信天下人。在天下人和它之間,我信它。”“即使它騙你?”“即使它騙我。”那之後,巧兒強行解開了她與鬼車共命的禁製,又托了郝家道士,搖光如今雖術法有所進步,但終歸年輕,郝仁道長忠厚,她便托了他幫襯觀天苑。又囑咐搖光,在觀世音不能得空前來觀天苑搖金葉子時,記得給樊少皇道長送酒。她是個細心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貼。樊少皇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跟著他學了不短的時日,她能夠推演自己的命數。兩個月之後,綠瞳僵屍開始拚命撞擊妖魔道禁製,它能觀天象,不知什麼時候,星空中巧兒的命星開始微弱。它一次又一次撞擊那封印,每一寸皮肉都仿佛萬針相刺、烈火燒灼。所有的妖魔都看著它,沒有人敢上前。這兩個月大家都知道它的實力和脾氣,及冒犯它的後果。它每撞擊一次,妖魔道便是一聲驚天巨響,它心裡卻突然想到魃,原來當日,她就是這樣出的妖魔道嗎?法力大量流失,它無堅不摧的身體如同高溫下的青銅,它能感覺到這種緩慢的融化,思維空白,它隻是看著空中那顆光芒黯淡的星星。它破妖魔道禁製,用了一天一夜,出去時它一摸腰間,發現它的荷包不在了。它轉頭在附近找了一陣,竟然又重入了妖魔道。所有圍觀的妖魔都跑了——這天外天主人瘋了,嘗過了破妖魔道禁製的苦,它重入妖魔道竟然隻為了尋找一個荷包。綠瞳僵屍瘋狂趕往觀天苑,冥界有人阻攔,它實力大損,一路出來竟然用了足足一天。黑袍被血汗浸透,卻看不出鮮血的顏色。所幸出得忘川時天色未亮。夜晚觀天苑仍是一片寂靜,此時已經入冬,海風寒涼。他奔去小木屋,裡麵卻空無一人。它在殿中找了一陣,並不見巧兒。臨下山時發現海邊站著一個人,奔過去方發現是一百歲老嫗。她的長發如秋天枯萎的敗草,身體消瘦得可怕,皮膚乾涸結殼,麵上更是皺紋密布。她右手吃力地拄著杖,眼眸渾濁,完全失去了神采:“年輕人,你找誰?”她的聲音亦喑啞,如同鏽壞的鐵器相互磨擦。綠瞳僵屍當時一身青紫,血染了它黑色的法衣,它死死攥著手中的荷包,聲音狂亂:“巧兒呢?巧兒在哪裡?”那老嫗看著它一身傷痕,她的牙已經缺了不少,說話也漏風:“你找貢兮真人啊……”許是上了些年紀,她說話極慢,“她外出雲遊了,臨走時說是去一個一切開始的地方她並不去看綠瞳僵屍,兀自以拐杖在沙灘上畫著奇怪的圖案。綠瞳僵屍再不停留,轉身離去,它步履蹣跚,速度並不快,若是以往,定是不會叫人看見它的背影的。可是現在它受了極重的傷,兩次出入妖魔道耗儘了它的體力,星空中光芒越來越微弱的命星亂了它的心神。它一路奔走,血也滴了一路,山海無際,阻斷了身後綿長的目光,沙灘上空留點點血跡,很快又被風沙覆蓋。待它的身影消失在遠方,海天之間隻餘潮聲。那百歲老嫗轉身回望法陣中的古神應龍,她在笑,那張溝壑橫生的臉一笑更是褶皺密布,完全沒有一點美感,可是她依舊笑得陽光明媚:“樊少皇道長,你說巧兒這一生值不值得?”彼時天色將亮,紅霞淬染了碧海,燦若織錦,她在海灘上顫顫巍巍地坐下,笑容更為燦爛,“哈哈,值不值得?!”她眼中的淚映照著霞光,如老去的眼眸般渾濁。長笑聲中,人卻緩緩垂了頭,仿若熟睡一般閉了眼。紅日躍出了雲層,在漫天紅霞中普照大地。碧海泛金,這是冬日裡一個難得晴好的天氣法陣中古戰神應龍沒有回應,海風裡獨坐的人在晨曦中顯得安祥而寧靜,他緩緩地彆過臉去。綠瞳僵屍找過了衝靈老道破敗的道觀,也找過了許多荒涼的山洞,它搜尋著每片密林,在山顛嘶聲長喚:“巧兒——”群山回音錯落,層層疊疊地替它呼喚,可是沒有回應。星空中那顆搖搖欲墜的命星,終是隕落。它在山巔嘶聲哀嚎,其聲淒厲,萬物動容。它不知道在山巔呆了多久,清晨的陽光穿過樹梢,柔柔地撫在它身上。山間的落葉鬆針鋪了厚厚一層,遠處的小溪歡快地流淌,自黑暗中蘇醒的世界慵懶地睜開眼睛,等待冬日暖陽的妝點。綠瞳僵屍伸出手,那精靈在它掌心中舞動跳躍,它發現自己已然不再懼怕陽光。沒有人可以淨化被濁氣所染的靈魂,所以她洗清了留在它身上的、魃的詛咒。來自血脈源頭的阻咒被解開,再沒有什麼能阻擋它的腳步。隻是十年之後,犼將不再記得貢兮,貢兮……也將忘了犼。倘若你所有的依憑隻是我的愛,那麼我的依憑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