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衝靈老道又上來,仍是寫了符文給綠瞳僵屍。巧兒就突發奇想,如果我也學會了這殄文,不就可以和它說話了嗎?她歪著腦袋想了一陣,伸手想把棺中正在眯眼打盹的綠瞳僵屍推醒,綠瞳僵屍對於她的突發奇想早已是屢見不鮮,它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巧兒推了半天沒反應,也有些狐疑,湊近了仔細去看,發現它竟然在裝睡!……她趴在它身上,又往上蹭了蹭去摸它的耳朵:“你教我寫那個殄文好不好?”綠瞳僵屍閉著眼睛,儼然裝死,一動不動。巧兒去扯它的耳朵:“聽見沒有啊!”半晌,它聽見沒什麼動靜了,悄悄睜開眼睛,正碰上睜大眼睛瞪它的巧兒。它伸手把扯著自己耳朵的手扒開,巧兒又湊近它:“教我吧。”它聽不怎麼懂,巧兒於是將棺材蓋掀了,從裡麵爬出來,點上洞壁的火把,把衝靈老道留在棺前的符紙拿起來在它跟前比劃,它也將那符紙接過來,在巧兒麵前比劃。巧兒汗:“我不是跟你玩啦,你教我學寫這個吧?”綠瞳僵屍看了她一陣,仍不解其意,巧兒將那符紙上怪異的字體在山洞的泥地上一筆一畫、歪歪斜斜地臨出來:“寫字,知道嗎?你教我吧!”那僵屍這次似是明白了,它接過那符紙,歪著腦袋、眯著眼睛想了一陣,終於以指代筆,在洞口的浮土上寫字,字寫完了,巧兒照著寫了兩遍,它很高興的模樣。巧兒卻費神了:“這個字什麼意思啊!”綠瞳僵屍似也知道她不懂,在洞口來來回回走了兩圈,它突然“啊”的一聲,倒在地上,死了。巧兒興奮了:“這是個死字?”她也學綠瞳僵屍一般,“啊”地一聲倒地,死了。綠瞳僵屍狐疑地伸手戳了戳她,一人一屍在洞裡玩鬨不休。自此,這個冬天巧兒就有了可以打發時間的事——習字。洞壁浮土上滿是她的字跡,最開始十分拙劣,但她習得非常認真,這些字的意思,往往是它比劃她猜,或許並不準確,但是大體意思她還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白日棺中實在無聊,它也樂得教她以解悶。殄文在坊間流傳的並不多,大多時候隻能書以簡短詞語——那畢竟是妖邪之物的母語,世人縱然聰穎,但流傳下來的也不過五六千字,哪有它懂得多來?是以巧兒請的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是不錯。而巧兒從小家貧,在柳員外府上更是做慣粗活,習字她也是第一次,是以最開始老是記不住。綠瞳僵屍一不耐煩就眯眼裝死,一動不動。它把這當作陪她做遊戲,隻有心情特彆好的時候才能耐心地教她。巧兒隻得百般討好它,每每抱著它的脖子就誇它:“起來嘛,我知道你最好了,最男人了,不要生氣了,我會很認真的啦。你起來嘛……”它喜歡她這樣貼著它的耳朵輕聲說話,於是每次惹它生氣了再左右哄哄,它便會起來再教她。時間一長,巧兒也就知道,它吃軟不吃硬的。於是經常的就遞個果子什麼的給它示好,它自然是不吃果子的,但是對於任何食物先遞給自己這一條,它明顯非常高興,於是後麵教她寫字也會認真些。而那些給它的果子,最終仍是一個不少地落到了巧兒嘴裡。巧兒想著或許這就是人們都喜歡拜神的道理——這東西獻上去了,神頂多也就是看看,找點優越感,而最終還是人自己吃了。所以說,這世上實在是再沒有比拜神更劃算的事。某日夜,綠瞳僵屍仍馱著巧兒去四十裡外的襄陽城搗亂,回來時綠瞳僵屍覺出一處靈氣充沛,遂停下吐納天地靈氣,巧兒在旁邊玩耍。突然後麵深草亂樹中傳來人聲,隱隱夾雜著野獸般的低嚎。巧兒伸頭去看,但綠瞳僵屍的動作比她快太多,她頭還未伸出去,已經再度騎在它脖子上。處得高,她便看見原是兩個道人在鬥一個僵屍,那僵屍躲閃著符火,動作甚為靈活,看得出來也有些道行。綠瞳僵屍自然也已經看見,在後麵站了一會,眼見那僵屍快要不敵,巧兒便有些於心不忍。她聽過這些邪物的傳說,那些傳說裡麵,僵屍鬼怪總是茹毛飲血、殺人不眨眼的。可是在傳說之外,它們也是很可憐的,人類、並沒有傳說裡描寫得那麼弱小,那些動不動就福澤天下、拯救蒼生的傳說其實很可笑。人類一個十歲孩童的智商,需要那些神靈妖魔潛心修煉多少年?人類壽命雖短,但繁殖速度遠比神靈妖魔迅速,所以若論種族延續,多年以後,或許神靈會隕落,或許妖魔會寂滅,但是人類,必然能夠代代傳承,生生不息。巧兒看這隻即將被人類捕殺的僵屍時,心中就是一個強者對於弱者的同情。你看,其實人類從來不需要誰去救贖,野獸吃人,於是有獵人;僵屍吸血,於是有道士。無數善男信女可笑的乞求神靈的庇護,殊不知最強的力量,其實在於人類自己。人定勝天或許不一定全對,但是天要勝人、豈非更難?綠瞳僵屍仍在暗處,兩個道人很快處理了那隻僵屍,狼牙月隱進了層雲,那綠瞳僵屍突然跳出去,兩個道人也嚇了一跳,待得看清時更是麵色大變——這、這僵屍眸泛綠光,顯然已是飛屍,更可怕的是它竟然馱著一個女子!二道士對視一眼,俱是驚駭非常。雖然古書上亦有記載一些妖魔能夠被收服當座騎,但是能騎飛屍的會是何方神聖?二人都不敢再耽擱,狼狽逃離。那綠瞳僵屍在地上的野僵屍麵前站了一陣,那僵屍並沒有死,仍在微微顫抖,巧兒以為它要施救,不料它伸手摁在野僵屍靈台,綠色的光從野僵屍天靈蓋湧出,流入它的身體。半晌巧兒才明白過來——它在吸取野僵屍的靈力。那野僵屍終無力反抗,待綠瞳僵屍收手時,它已經一動不動,巧兒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但是她很心寒:“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她開口,也不顧它聽不懂:“你這是趁僵屍之危你懂不懂,何況它還是你的同類,你不幫它也就算了,怎麼還能落井下石?!你太過分了!”綠瞳僵屍自然聽不懂她的話,仍是馱了她回山裡,巧兒卻一直耿耿於懷:“想不到你居然是這種人!不對,是想不到你居然是這種僵屍!!”綠瞳僵屍似也覺得她聒噪,就低聲吼她,巧兒更生氣了:“你還敢吼我,我說得不對麼?!你這個卑鄙小人!不對,是卑鄙小僵屍!”它就算是不懂她說什麼,卻也能聽出不是什麼好話,所以它也很生氣,就低低地咆哮。一人一屍就這般雞同鴨吵架似的往回趕,兩隻都大光其火。回到山洞時巧兒還在賭氣,裹了四件棉襖。綠瞳僵屍就伸手去扯,巧兒就緊緊裹著也不理它。它知道這個玩具很容易受傷,是以和她玩鬨時從不伸指甲,也不過分用力,於是扯了半天居然還沒扯下來。它很是不解,瞪著眼睛去打量巧兒。巧兒偏了頭裝睡,它又扯了一陣,終於摸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寫字,是殄文,翻譯過來巧兒能懂——怎麼啦?巧兒在它胸口回複——我在生氣!它伸手也想在巧兒胸口寫,巧兒羞憤,一巴掌將它的手拍了下去。那一天,它在巧兒身上學到了一種情緒,叫賭氣。原來在事情結束之後,還可以繼續生氣。巧兒的殄文學得並不多,它隻能簡略地回她——所有的僵屍,隻要能,都會這麼做。這就是種族的差彆,其實高等動物與低等動物的差距從來就不是能力智商,所謂萬靈之長,不過是因為他們受道德約束,懂禮儀廉恥,而它們不懂。巧兒覺得這實在是很難溝通,她也找不到詞語來表達,隻得作罷。綠瞳僵屍見她無動作,又伸手去扯她的棉衣。巧兒不理它,它便一件又一件地扯,後來連最後貼身的一件都想扯了去,巧兒大憤,這才緊緊扯住領口重又和它搏鬥。它見她又有了反應卻是十分高興的模樣,扯得越發歡了。次日晨,衝靈老道進到山洞,火把點燃時他看見洞壁浮土上歪歪斜斜的字,不過看了一會兒,已是麵色大變。小道士也在看:“師父,這上麵寫的什麼?”衝靈老道心事重重地替巧兒換了飲食和水,那上麵一些字,漸漸的連他也難以辨認,但他自然能夠看出那是什麼。棺中巧兒仍趴在綠瞳僵屍身上,她有些害怕衝靈老道,一直緊緊貼著綠瞳僵屍不作聲,火把的鬆香味道隨光亮散開,洞中昏暗。巧兒無意間對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竟然帶了幾分殺機,巧兒打了個冷顫,連忙閉上眼睛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