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我從來沒有這麼感激過。他笑。在玫瑰園中。他為我拍下許多照片。“這個花園像仙境。”我歎道,“住在這裡怎麼會老呢。”三年來我的心懷第一次開放。他隻是笑笑,沒有回答。我忽然又臉紅了。我期望他說什麼?“——那麼留下來不要走吧?”太荒謬了。他即使說這樣的話我又怎樣呢?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才回到大屋。安兒一見我鬆口氣,她轉頭對肯尼說:“她終於回來了。”又朝我道,“媽媽,他們成班人都已回溫哥華。你是與翟叔叔逛去的嗎?咱們隻好搭最後一班船。”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時,訕訕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才好。翟君大方說:“我送你們到碼頭去。”安兒說:“翟叔索性送我們回溫哥華。”他說:“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個極重要的約會。”我很留神聽。他聲音中沒有歉意,也沒有惋惜。安兒把我的旅行袋遞過來,“已替你收拾好。”我們母女倆坐在後座,由翟君送到碼頭。他照例很沉默。肯尼與安兒一路上猜謎語、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熱鬨。我的坐位對牢翟君的後腦。他的頭發有一兩成白,並沒白在鬢角,但雜得很自然,像……像銀狐。我有一件銀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驟眼看就是這樣子:黑色的毛,槍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著雪,非常浪漫,這正是我喜歡銀狐的原因。我微笑。翟君的頭發像銀狐。安兒問:“媽媽你笑什麼?”我連忙收斂一下,“我沒有笑呀。”“你明明笑了。”“嗬,我玩得很開心。”“你與翟叔到哪兒去了?”“博物館與花園。”“嘿,多悶!”安兒打趣我,順帶偷偷看翟君一眼。到了碼頭,肯尼與安兒熱烈擁彆,他們要分彆三天呢。對兩個孩子來說,三天簡直長過一個世紀。翟君在夕陽上同我說再見。他真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上了船安兒馬上把話題釘住我。“你覺得翟叔怎麼樣?”我顧左右而言他,“船上有電子遊戲機,快去瞧瞧有無太空火鳥,我最喜歡這個局。”安兒說:“翟叔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什麼缺點?”我忍不住問。“他喜怒不形於色,你根本不知他心裡想什麼,麵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安兒學翟君板起麵孔,“連眼睛裡都不露情感。”說得很是,我開始佩服我的女兒,十多歲就觀察力豐富。“你們玩得那麼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我非常懊惱,“沒有。”“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叫我怎麼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母女倆沉默半晌。“你喜歡翟叔?”“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你以為他可喜歡你?”“嗯,不討厭我。”“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裡,如何相見?”安兒也不再說什麼。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我點點頭。“彆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我苦笑。“再見,安兒,彆為我擔心。”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歎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麵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麵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人氣一[火局],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麵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麼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複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簷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美孚。”我鬆一口氣。總算挨到家。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剛度完假,怎麼精神萎靡?”我說:“我也不知道。”“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是的,”我胡亂應他。“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鬨鐘,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鐘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麼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子君,你睡得那麼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老好張允信。“沒這麼容易。”我悶納地說。“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麼快。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老張在門口等我。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我一直有心事。”“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麼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我不響。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呃——”“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我來個默認。“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你與你前夫呢?”“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麼叫戀愛?”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旁觀者清。”我把頭伏在桌子上。“子君,你已經三十多歲,憩憩吧,多多保重,談戀愛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兒。”“我並沒有戀愛。”“長嗟短歎的,還說不是在戀愛?”我笑出來,“瞧你樂得那樣子的。”“子君,你現在也掙紮得上岸了,凡事當心點,女人談戀愛往往一隻腳踏在棺材裡,危險得很,你當心打入十八層痛苦深淵。”“我不會的,我非常自愛,又非常膽小。”“那個男人是誰?”“什麼男人?”“子君,以咱們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槍。”“那男人?嗬,那男人,他呀,噢他呀——”“子君,你太滑稽了。”“他才與我見過三兩次麵,是在溫哥華認識的。”“人呢?”“咦,留在溫哥華呀。”“啊,那你還有一絲生機,子君。”他悲天憫人的語氣。“那時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會心微笑。張說:“唐晶?她自然應當結婚,人家懂得控製場麵,你?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會應付人際關係,而婚姻正是最複雜的一環關係。”“你放心。”我悵惘地說,“我再也不會有機會進入試煉。”“女人!”老張搖頭晃腦。“有啥好消息沒有?”“有,華特格爾邀我們設計新的套裝瓷器。”“我腦筋快生鏽了。”“是嗎?你的腦筋以前不鏽嗎?”“少冷潮熱諷的。”“快想呀。”“你倒說說看,還有什麼是沒做過的?”“你動腦筋,看來他們隻需要小巧、討好、秀氣、漂亮的小擺設,精致美觀特彆,但不需要藝術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來指揮最好。”我好氣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氣磅礴的作品,才由師傅你出馬是不是?”“真正的藝術品找誰買?”他苦笑,“你師傅隻好喝西北風。”我拾起一塊泥巴在手中搓捏。“小安怎麼樣?”老張問。“老張,不是誇口,你見到她就知道,波姬小絲頂多是排第二名呀。”老張笑吟吟地,“癩痢頭的兒子尚且是也許自家的好。”“咄!”“兒子呢。”“明天去看他。”“你對這兒子不大熱衷。”老張說。“這小子……”這想起平兒永恒地傻呼呼模樣,他會看呢,少不更事。“有點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見我,所以益發疏遠。”我將泥捏成一團雲的模樣,又製造一連串雨點,塗上藍釉,送進烤爐。“你做什麼?”老張瞠目。“昨天下大雨,”我說,“我做一塊雨雲,串起繩子,當項鏈戴上。”“你返老還童了。”“我還沒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製的首飾,不知多好。”我洗乾淨手。我準備離開。“子君——”他叫住我。我轉頭。“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寫信給他。”我一怔,很感動於他對我的關懷,隨即淒然。隔很久我說:“寫信?我不懂這些。凡事不可強求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讓我爭取?我不會,我乾脆躺下算了,我懶。”“無可救藥的宿命論。”我笑笑,離開。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我大喜。在電梯裡就來不及地拆開看。她這樣寫:“子君吾友如見:婚後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猶如黑撩會,沒有加入的人總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處,故此內幕永不為外人所知……”我笑得眼淚都擠出來。“聽各友人說道,你的近況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謙(我的丈夫)說:美麗的女人永無困境,果然不錯,你目前儼然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失敬,失敬……。”我汗顏,開門斟杯冰啤酒坐下細讀。“我們第一個孩子將於年底出生。”嘩。我震驚,女人始終是女人,連唐晶都開始加入生產行列,所以,我說不出話來,什麼評論都沒有。“生命無異是一個幻覺,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說: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賞我孩子移動胖胖的短腿在室內到處逛之奇異景象。”我想到平兒小時的種種趣跡,不禁神移。“……以前吵架,你常常說:罰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沒想到一語成讖,我們不知是否尚有見麵的機會。”我又被逼笑出來,唐晶那些驚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你如果有好的對象,”正題目來了,“不妨考慮再婚,對於離婚婦人一辭,不必耿耿於懷,愛你的人,始終還是愛你的,祝好,有空來信。附上彩照一幀,代表千言萬語。友唐晶。”照片中的唐晶將頭發紮條馬尾,盤膝坐在他們的客廳中。當然屋子的陳設一流現代化,舒服可觀,但生活是一定沉悶的。不過在萬花筒中生活那麼久、目馳神移之際,有一個大改變,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唐晶懷孩子了!多麼駭人的消息。我把前半生用來結婚生子,唐晶則把時間用來奮鬥創業,然後下半生互相調轉,各適其適。嘿!還是以前的女人九-九-藏-書-網容易做呢,一輩子坐在屋裡大眼對小眼,瞪著盤海棠花吟幾句詩可以過一輩子。現代女人的一生變得又長又臭,過極過不完,個個成了老不死,四五十歲的老太太還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裝,因受地心吸力影響,腮上的肉,頸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窩上的肉,沒有一點站得穩,全部往下墜,為什麼?因為生命太長太無聊,你不能不讓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樂,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為一枝花。什麼花?千年成精的塑膠花?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兒跟我一樣高,居然還有人勸我嫁。一直這樣活下去真會變成妖精。這是醫學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來。去探平兒,他見到我很高興。“爸爸結婚了。”他向我報告。“我知道。”他祖母同我說:“你放心,我同涓生說,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頭搬開住,彆騷擾我們。”“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點。“後來涓生將她的油瓶趕到她前夫家去,現在他們隻兩人住。”油瓶。這個名稱源起何處?我怵然心驚,倘若我再婚,平安兩兒就成為油瓶?孩子們何罪,這真是封建撩會最不人道的稱呼。“子君,你現在不錯呀,有工作有寄托。”我唯唯諾諾。“涓生同她也時時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講,這不是活該嗎,還不是一樣。”我詼諧地說:“也許吵的題目不一樣。”老太太瞪傻了眼。過一會兒她說:“你沒有對象吧?”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一種關懷,她隻是對於前任媳婦可能再婚有種恐懼。我說:“沒有。”她鬆口氣。“婚呢,結過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再嫁也沒有什麼味道。”我莞爾,敢情史家的長輩想我守一輩子的活寡,還打算替我立貞節牌坊呢。我不說話。“嫁得不好,連累孩子,你說是不是?”老太太帶試探地說。我忍不住問:“若嫁得好呢?”老太太一怔,乾笑數聲,“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擇偶條件受限製不在話下……”說得也是,有條件件的男人為什麼不娶二十歲的玉女呢。我笑笑地歎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孩子的名聲。”“子君,我早知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讚揚我。我也不覺是遭了侮辱,也許已經習慣,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那麼上次聽誰說的那個外國人的事,是沒有的了?”老太太終於說到正題上去。“誰說的?”我真想知道。“涓生。”我心平氣和地答:“沒有的事。外國人,怎麼可以。”“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國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她是看定了我不會反臉。“各人的觀感不一樣。”我仍然非常溫和。她又讚道:“我早知你與眾不同。”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子君,我不會虧待你,儘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孫兒的母親,我手頭上還有幾件首飾,待那日……我不會漏掉你那一份。”我點點頭,這也好算是餌?她希望我上鈞,永遠不要替平兒找個後父。感覺上她兒子娶十個妻子不打緊,媳婦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風景。老太也許為此失眠呢。“親家母還好吧。”她問我。“我的媽?”許久沒見,“還好。”“她常常為你擔心。”我想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然沒出口,有苦也不在這種場合訴。“她很為這件事痛心。”我扯開去,“平兒還乖吧?與奶奶相依為命,應該很幸福。”“這孩子真純,”老太眉飛色舞,“越來越似涓生小時候,放學也不出去野,光看,功課雖不是頂尖,有那麼六七十分,我也心滿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小心寵壞!”“一日那女人與涓生一起來,平兒吃完飯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說一句‘當心壞肚子’,涓生便說:‘不關你事。’她好沒麵子,頓時訕訕的。”“她或許打算同涓生養孩子,”我笑說,“你就不止平兒一個孫兒了。”“咄,她不是早生過兩個,還生,真有興趣。”“孩子都一樣的好玩。”“真的還生?”老太心思活動起來。我用手撐著頭,“我不知道,報紙娛樂版是這麼說,史涓生醫生可是娛記心目中的大紅人。”“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與我推測起來。而我竟也陪著她有一搭設一搭地聊下去。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處久了,都會產生異樣的情緒,就像我與史老太太一樣。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一邊的平兒正在埋頭畫圖畫,聽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這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親家太太說,有空叫你同她通個消息。”我詫異,她在人前裝得這麼可憐乾什麼?這些年來,踩她的不是我,救濟她的也不是我。我問:“她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她說你那個脾氣呀,誰都知道。”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氣?我有什麼脾氣?”老太太遲疑說,“那我就不知道。”離開史家的時候我特彆的悶納,誰說我貶我都不打緊,節骨眼上我親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乾的人前去訴苦,這點我就想不通。我也曉得自家正在發酵階段,黴斑點點,為著避她的勢利鋒,八百年不見一次麵,然而還是不放過我,這種情理以外的是非實難忍受。回到家,氣得很,抓本看。唐晶同我說:“子君,石頭記看得四五成熟,可去買本線裝聊齋誌異。”真的,明天就去買。我目前的生活不壞呀,可是傳統上來說,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還自認過得不壞,那就是有毛病,獨身女人有什麼資格言快樂?裝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傳統真恨死人。我看的一本科幻是老好衛斯理的著作。他說到他“看見了自己。”自己的另一麵,他的負麵。連自身都不認識的隻一麵,像月球的背麵,永不為人知,突然暴露出來,嚇得他魂不附體。這是種經分裂的前奏,有兩個自己,做著全然不同的事,有著絕對相異的性格。看得眼困,我睡著了。紅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夢來。夢見自己走進一間華廈,聽到其中一間房間中有人在哭泣,聲音好不熟悉,房間並沒上鎖,虛掩著,不知怎地,我伸手輕輕將門推開,看到室內的情境。一個女人獨自蹲在角落,臉色憔悴,半掩著臉,正在哀哀痛哭。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得渾身發抖,血液凝固,這不是我自己嗎?細細的過時瓜子臉,大眼睛,微禿的鼻子,略腫的嘴巴,這正是我自己。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哭?我不是已經克服了一切困難?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來了?比以前更強健更神氣?我不是以事實證明我可以生存下去?然則我為什麼會坐在此地哭?這種哭聲聽了令人心酸,是絕望、受傷、滴血,臨終時的哀哭,這是我嗎?這是真正的我嗎?我也哭了。因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並沒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口活下去,我失望、傷心、自慚,隻是平日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控製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經過去,一筆勾銷,直到我看到了自己。像衛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電話鈴狂響,把我自夢中喚醒。睜開眼,我感覺到一身是汗,一本壓在我胸前,我壓著了。以後再也不敢看這種令人精神恍惚的。我沒有去接電話,到浴間灑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勻,呆呆地坐沙發上。夢境仍然很清楚。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我拾起沙發上的一把扇子,扔到牆角。團扇團扇,美人並來遮麵。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陽路斷。再謙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遠把自己當作美人吧。電話鈴又響了。我拿起話筒。“姐?”“子群!”“你在乾嗎?淋浴?我已經打過一次來。”“你們倆蜜月可愉快。”我問。“還好。”她笑說,“他對我嗬護備至。”“恭喜恭喜。”“姐,聽媽媽說你乾得有聲有色,喂,又抖起來了?”“我從來沒有發過抖,我從來不會少穿外套。”“姐,你現在也有一點幽默感。我做了紅酒燴雞,你上來吃好不好?”“紅酒燴雞?受不了,幾時學的烹任術?”“在酒店做那麼久,看也看會。”“也好,我洗把臉就上來。”我問,“妹夫呢?”“老頭子下班要開會。”子群說道。“叫他老頭子?”我說。“他不是老頭子是什麼?自己搶先,叫彆人就不好意思叫。”“對,自嘲是保護自己最佳方法之一。”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吃虧,不學乖的。”“那麼乖人兒,我等你來。”我開車兜足十個八個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級大班的宿舍,他們住在十二樓。她站在門口等我,迎我入內。房子寬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歡這東方情調,我則老覺得藤椅子應當擱露台或泳池旁。子群招呼我坐。她說:“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我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她說:“聽說現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雲來,一個月除出開銷,淨收入十萬八萬。”“那是稅務局的煩惱。”“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嗎?”“真乾脆!”子群鼓掌。“有得棲身便算了,”我巡著這間寬大的公寓,“過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國人對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從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陣再說。”子群點著頭。我歎一口氣。子群匆匆忙忙在廚房進進出出,一會兒端出番紅花香米飯及一味紅酒雞,另有新鮮沙拉,我們姐妹倆相對大嚼。“你呢,”她問,“你以後打算怎麼過?”“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麼是什麼。”我說。“我們每人隻能活一次,這也不算是消極的想法,我沒有什麼打算。”我說。子群沉默良久,再問:“你快樂嗎?”我鄭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樂。”“姐,你真是脫胎換骨,以往跟涓生的時候,你連談話的竅門都沒有,沒有人能夠同你溝通。”我苦笑:“真的那麼糟?”“不錯,就那麼糟。”我們相視而笑。外國人提早回來,粉紅色的麵孔,聖誕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虧子群能夠委身下嫁。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國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談,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脫身。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樓。又下雨了。我們在車旁又說幾句體貼話。“你始終對洋人有偏見。”我擔心事,“外國人知道嗎?”“他哪裡曉得?他以為你害羞,他稱你為‘那美麗而害羞的姐姐’。”“那就好。”我點點頭。子群轉過臉,忽然靜靜地問:“姐,你認為我這種結局,也並不太理想吧?”聲音有點兒空洞的。我小心翼翼地答:“誰能夠理想地過生活?我?唐晶?隻要你心中滿足,不必與彆人的標準比。”她似乎滿意了。我開動小車子離開。番紅花飯塞在胃中,開始胃痛。哎,千瘡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們不知道在他們麵前的是什麼,否則,哭都哭死了家門放著束丁香,卡片上寫:“你回來了,也不通知我,來訪又不遇,癡心人可林鐘斯——假如你還記得我是誰的話。”我笑。這倒也好,可林鐘斯如能夠把占有欲升華成笑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老友。我即刻去電聯絡。他居然在家。“在乾什麼?”“思念你,同時聽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我說:“任何古典音樂聽在我的雙耳中都似刮鐵聲,我受不了。”“牛。”“你找這頭牛乾嗎,有何貴乾。”“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妹妹蜜月回來,去探訪她。”“嫁英國老頭那個?”“嗯。”我歎口氣,“嫁你也罷了,偏又嫁個老頭,腹上的脂肪猶如懷胎十月。”可林冷笑,“嫁我?你彆以為我人儘可妻,你去打聽打聽,我可林鐘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原來你特彆給我麵子。”我笑。“中國女人也壞呀,我如果隨隨便便的,叫人纏上了,也還不是脫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國籍的女人可不少。”“彆把人看扁了。”我氣不過。“隻除掉你。子君,彆的唐人女都妄想側側身打門縫處擠進我公寓睡房的門。”“你發癡嚼蛆。”“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日月沒有那麼有空。”我撇撇嘴。“我有空?我忙得要死。”“你算忙?不過做些投機討好公關聯絡廣告,算忙?人家懸壺濟世,起高樓大廈的豈非不用睡覺?”他沉不住氣,“得了!誰不知你的前夫是個醫生,至今還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沒說過他忙。儘是些小男人大歎分身乏術,永遠如此諷刺,寫字樓坐在一角的文員一向認為他是撩會棟梁。“——但是誰又蓋高樓大廈?”可林鐘斯倒是很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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