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史涓生,變心由你,離婚與不離婚在我,但是我告訴你,我可不由得你隨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來的,我並沒有發動親友來勸你回頭。”我瞪著他,“老實說,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頭,但是請你一張尊嘴當心點。”涓生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麼吵架?為什麼?”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我撫著他的頭發。——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在那一刹間,我把他看個透明。這樣的男人要他來乾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他抬起頭,那一刹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裡隻有悲傷,並沒有怒火。“真的?”他不置信地問。“真的。”“有什麼條件?”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裡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留宿的。”我彆轉麵孔,不想看他的醜態。“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這一下子他呆住了。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他呆呆地看著我。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是嗎,有機會再說吧。”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那我走了。”他說。“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儘。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回來了?”是唐晶。“是。”我答。“見到涓生沒有?”她問。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隻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謝謝你。”“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麵前。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你們。”安兒點點頭。“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她又點點頭。“我儘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你會找工作?”她問我。“我會試試看。”“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弟弟會哭完又哭。”“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麵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我隻好儘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彆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為什麼?”我澀笑。“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我更加悲哀。真的?燙金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衝動。“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安兒說:“媽媽,你眼睛裡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麼都看不見。”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我真糊塗,我從來不知道彆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門鈴響,安兒去開門。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致格,與眾不同。我長歎一聲,“隻有你一個人同情我。”唐晶看我一眼,“你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安兒在一旁聽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麼?”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我喃喃道:“真鮮。”唐晶脫去腳上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幾上。我問她:“今天早下班?”“去看醫生。”“什麼病?”“整容醫生,不是病。”我吃驚,“你要整哪裡?”“彆那麼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可是整容——”“你想告訴我隻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誌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你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說真的,”她放下茶杯,“於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是,我說過。”“她也想見見你。我站起來,“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是人還是鬼?”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照你就是小狗。”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她在什麼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她在家裡。”唐晶說。“涓生也在那裡嗎?”我忍不住還是問。“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馬上去,我看她怎麼個美法。”我悲涼地說。“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發,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這樣的一個人!跟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脫脫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涓生真的發瘋了。這辜玲玲要比我老醜三倍。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寇丹。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她開口:“聽說你答應離婚。”我點點頭。涓生竟會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她鬆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算是稱讚我?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麼坦白,“離婚有一年。”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衝著辜玲玲叫聲“媽”。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麼兩樣?他卻舍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彆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麼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麵之後,你們有話可以直說。”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見過麵,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麼招待。”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我們走到門口。迎麵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發,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隻見唐晶朝他點點頭。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唐晶將我塞進車子。“你道他是誰?”“誰?”我惡聲惡氣。“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麼!”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麼一個精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麼有什麼,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不是那回事。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我如墮入五裡霧裡,朝唐晶看過去。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涓生倒黴也倒足了。“這個女人!”我隻能夠這麼說。“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儘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你彆看輕她,”唐晶歎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隻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鬥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彆想得太多,來,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麼巴結?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麵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麵,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我不想問他再拿錢。”“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你能做什麼?”她訝異。“彆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做三五個月就不乾了,我領教過你。”“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我曉得。”“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我權且相信你,咱們儘管試試看。”“唐晶——”“彆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是。”“找房子布置起來是正經。彆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裡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我被她嚇了一跳。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麼事好商量,你彆受人縱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環女人,看不得彆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彆人,你當心。”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裡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我說是。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你搬到什麼地方安置?”我看著嫂子,隻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遊尖沙咀,愛乾什麼就乾什麼,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麼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生過,你怎麼可以跟他離婚?”我不氣反笑,“照你這麼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當然是你的錯。”大嫂直言不諱,“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麼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肮臟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乾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乾嗎不離婚?”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隻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讚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彆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我領她這個情。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大嫂長歎,“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我強笑,“彆長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惜已經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我不響。母親哭得更大聲。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麼樣的心理?當夜涓生不歸。我一夜沒睡。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複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朦間睡去。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想一會兒。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歎,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生什麼事?嗯?她怎麼了?”“學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打架,在校長室內又哭又鬨,太太,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好好好,你管我準備車子。”“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阿萍據實報告。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麼現實。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麼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我匆匆換好一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發淩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副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我驚呼,“怎麼會這樣?”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太,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運,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你有什麼話說?”我瞪目不知所措。安兒自牙齒縫內進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願意送冷家清到醫院,求你聽我說幾句話——”“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院。”校長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你。”這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可憐,手腕、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過頭來罵安兒,“你瘋了,你打人!”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我一時濁氣上湧,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校長製止,“史太太,”她厭惡地說:“平時不教導孩子,現在又當眾打她,你不是一個好母親。”我聽了這樣的指責,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我轉頭跟安兒講:“你到外頭等我。”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地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隻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麼好,以一聲長歎代替。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諒,我隻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校長轉為非常同情。“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謝謝校長。”“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麼人的錯。”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我說:“我走了。”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麼多麻煩。”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媽媽,你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她微笑,“不痛。”回到家,我筋疲力儘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儘苦水。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製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彆借故行凶!”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涓生在那邊終於歎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歎。”“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我的心沉重。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媽媽,Q太郎與叮當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我作佩服狀,“嗬,是嗎,多麼細致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我現在喜歡叮當,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我問,“是不是看厭了?”“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我長歎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隻夠一個人轉身。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穀回音,多麼可怕。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什麼?”我不明白。“每天隻準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隻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經紀唯唯諾諾。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什麼價錢?”我問。“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你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麵還是怎麼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麼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準,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誌,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隻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他問:“你找到房子了?”“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子君——”他有點為難。他猶疑了。他會猶疑嗎?“安兒打人的事……”“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你彆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子君,我隻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什麼?”“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隻能付你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隻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你還有點首飾……”他說。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乾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嗬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麵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我麻木地接過。“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我彆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那夜我擁著平兒睡。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曆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隻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我隻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忽然開口:“唐晶,就仿佛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麵哈哈地笑起來。輪到唐晶不出聲。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