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很長的電報,放在我的桌上,我已經看了三遍,仍然不禁皺眉。電報的內容,說出來倒也很普通,如下:“衛斯理先生,我們亟盼望你能來到維城來,有一件很令我們頭痛的事,要請你解決。推薦你的人是田中正一博士,他說隻有你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困難,如果決定前來,請通知我們,維城科學家協會謹啟。”維城離我居住的城市,隔著一個大洋,我自然知道這個城市,它以學術氣氛濃厚而著名於世,其情形就像維也納是音樂之都一樣,維城可以說是現代科學之都。至於電報中提到那位田中正一博士,是我曾見過幾次,但是並不太熟,而且不甚喜歡日本人味道太濃。這就是使我一麵讀電報,一麵皺眉的原因!一個我不太熟的人,一個我從來也沒有接觸的科學家團體,忽然邀請我前去,這實在是太突然了!我歎了一聲,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電報,我實在不想答應,雖然在這封電報之後,可能真有著一件神秘的事情在,但如果每一封同樣的電報,或是同類的信件,我都要加以理會的話,那實在太應接不暇了。我順手拿起了一張紙,準備起草一封回電,拒絕這個科學家協會的邀請,就在這時候,白素推門走了進來,她一進來,就道:“你可知道維城科學家協會的成員,是一些甚麼人?”我笑了起來:“你已經去查過了?其實,不必查,也可以知道,全是第一流的科學家!”白素笑著:“但是你一定想不到,這個協會的成員,有百分之二十七,得過諾貝爾獎金。這樣的一個協會,能邀請你去,實在是你的光榮!”妻子總是以為自己的丈夫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也唯有這樣的妻子,才是好妻子),白素也不例外,我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想你弄錯了,這些科學家,滿腦子都是方程式,原子結構,和他們打交道,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事情了!”白素道:“看來,他們有看他們不能解決的困難,所以才來求你的──”她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他們全是對人類有極大貢獻的人,他們有了困難,你難道不準備去幫助他們?嗯?”白素望著我,我不禁笑了起來,白素有時候,想法是很特彆的。我道:“要是你去,我們當作旅行,去散散心!”白素卻搖頭道:“我不去,和這種科學家在一起,你剛才不是說過,是很乏味的?”我伸了一個懶腰:“好,不過,我先要和那位推薦我的田中正一,通一個電話,看看究竟是甚麼事情,值得去的才去。”白素欣然道:“好,我替你接長途電話。”她一麵說,一麵已拿起電話來,撥著號碼。我站了起來,在迅速地轉著念。在這一段時間內,我想測驗一下自己的推理能力,來預測一下,在維城的科學界人士之中,究竟發生了甚麼特彆的事,以致非要我去解決不可!我作了幾個假設,但是想深一層,卻又覺得可能性不大,這時,長途電話已叫通了,白素將電話聽筒遞了給我,我等了一會,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道:“田中教授就快來了,請你再等一會!”我一麵等著,一麵看看桌上的鐘,還好,我隻等了一分鐘左右,就有人來聽電話了,我聽到了我並不很熟悉的聲音:“田中正一,哪一位?”我和這個日本人並不是十分熟,隻不過以前見過幾次而已,所以我也沒有甚麼客套話可以對他說,我報了自己的姓名:“我收到了你們科學協會的電報,請問,需要我解決的是甚麼事?”田中正一聽到我的名字,呼吸就急促起來,我才一講話,他就急不及待地道:“衛先生,請你一定來我們這裡,我知道,你可以解決這件事!”我有點氣惱:“我首先要知道,是甚麼事!”田中正一道:“很難說,我們認為是一樁謀殺案,但是警方卻不受理我們的意見,認為是自殺案,所以,我向大家推薦你去調查!”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提高了聲音:“田中先生,你將我當作是一個私家偵探,那是一個錯誤。”田中正一的聲音很急促,他連聲道:“不!不!記得你對我說過,對於不可理解的事,你都有興趣,或者,你知道死者是誰,你會更有興趣!”老實說,我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我隻是懶洋洋地問道:“誰?”田中正一道:“康納士博士!”我陡地呆了一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康納士博士的自殺,是轟動世界的大新聞,這位被譽為現代科學界最傑出的人物,死年不過五十二歲,他是自殺的,通訊社對他的死,有看極其詳細的報導,這種報導,除非是身在新幾內亞的吃人部落之中,不然,誰都可以讀得到的!根據報導來看,康納士絕對是自殺的──關於他死時的情形,留到以後再詳細敘述──但是,何以科學家協會認為也是被謀殺的呢?如果這樣一個人物是被謀殺的話,那麼,所牽涉的一定十分廣泛,也極有可能,涉及肮臟的政治鬥爭,因為康納士研究的是尖端科學,他最近的研究課題,並且已取得了成功,是越洲火箭的安全降落問題,根據報導,這一項研究,如果獲得完全成功,那麼,人類的遠程交通麵目,將徹底改觀──這一來,超音速飛機,會變成廢物,二十倍音速的火箭,會代替現在的飛機,美洲和亞洲之間,兩小時就可以來回!康納士博士實在是一個太特殊的大人物!我吸了一口氣:“據通訊社的報導,他是自殺的,你們掌握了甚麼證據?”田中正一道:“有,但是不能說是確鑿的證據,那是一卷影片,我們希望你能來看看!”我考慮了三十秒鐘:“好的,我來!”田中正一連說了七八聲“謝謝”,我已放下了電話,轉過身來。白素正睜大眼望著我,我攤了攤手:“真想不到,我竟會和這個科學界巨人的死,發生關連!”白素的神情很緊張,剛才,是她慫恿我去的,但這時,她也知道,事情和康納士博士的死有關,她自然也可以想到,這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可能隱伏著難以言喻的凶機,是以她倒反而猶豫起來了!我甚至可以知道,她想說些甚麼,所以,我不等她開口就道:“我已答應了他們,不能再改口了!”白素低歎了一聲:“答應我一件事!”我望著她,白素道:“如果你初步調查的結果,證明事情不是你個人的力量所能解決的,那立時放手!”我明白她所說的“不是個人力量所能解決的”是甚麼意思。她是指如果康納士之死,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時,我就不該再管下去。我點了點頭:“好的,事實上,我相信通訊社的報導不至於錯,康納士是自殺的,那些科學家,忽然要客串起偵探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白素笑道:“你也彆看不起科學家,他們都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他們既然有所懷疑,一定是有道理的!”我也笑了起來,道:“但願如此!”遠行對我來說,自然不算甚麼,但是這一次,當飛機橫越太平洋的時候,我心中卻至少有點不自在的感覺,因為我在動身之前,又搜集了康納士博士自殺的全部資料,詳細地研究過。我研究的結果,康納士博士的死,可以肯定是自殺的,我並不明白這些科學家在懷疑甚麼。我到達維城機場,是中午時分,當我走出機場閘口之際,我就看到田中正一,和另外三個人在一起,那三個人的年紀,都不過在三十上下。但是在維城,就算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你也決不要小覷他,可能他已經發表過一篇以上震鵹世界的論文。田中正一向我迎了上來,那三個人跟在田中正一博士的後麵。田中正一向我介紹,果然,那三個人全有了博士的銜頭,一個滿頭金發,樣子很漂亮,像是電影明星的,是原子動力學博士賴端。一個身子開始發胖,有點禿頭的,是金石研究的有名人物,奧加博士,另一個瘦長個子,看來像是吉普賽人的,則是力學博士安橋加(這名字很古怪,後來證明他確是吉普賽人)。我和他們分彆握手,和他們一起步出機場,我是性急的人,在一起向外走出之際,我就道:“各位,我已詳細研究過康納士博士之死的報導,我認為,他實實在在,是自殺的!”明星一樣的賴端,向我笑了笑:“如果你到康納士博士的住所去看一看,那麼,那更可以肯定,他是自殺而死的!”我陡地一呆:“那麼,你們何以懷疑他是被謀殺的,和我在開玩笑?”安橋加搖頭道:“不,我們沒有證據,但是,卻有懷疑,所以才請你來的。”田中博士插言道:“我們會根據第一流私家偵探的收費標準,付費用給你!”我笑了起來:“如果事情是能夠引起我個人興趣的話,我不會要你們的錢!”半禿頭的奧加道:“你甚麼時候可以開始工作?”我道:“立時就可以開始!”這時,我們已經步出了機場,來到停車場,安橋加道:“如果你立時可以開始,那麼,我們先陪你到康納士博士的住所去看看。”奧加道:“然後,我們給你看我們所懷疑的根據,再以後,你就要單獨工作了,因為我們都很忙,實在沒有法子陪你!”我笑了笑:“如果是一件曲折離奇的謀殺案,你們陪我也沒有甚麼用處。”他們四個人一起笑了起來,田中先走了開去,不一會,駕著一輛大房車,駛了過來。科學家雖然不是很有趣味的一種人,但是,由於他們都受過嚴格科學訓練之故,他們都有一個好處,那便是他們都知道,科學是全人類的,絕無國界之分,一個真正服膺科學的人,決不會斤斤計較甚麼國家的科學成就是如何如何。科學家首先需要有偉大的胸襟。這種胸襟,必然超越世俗者對於國家的觀念。我們五個人同坐在一輛車中,一個是日本人,一個是吉普賽人,漂亮的賴端來自斯堪的那維亞半島,而奧加是愛爾蘭裔的美國人,再加上我,我就絲毫感不到車中有任何國家的界限存在。車子由田中駕駛,一直駛向郊外,半小時之後,我已看到了康納士博士的那幢房子。我以前未曾實地見到過這幢房子,但是我卻看過這幢房子的照片,而且,有一本雜誌,還繪出過這幢屋子的平麵間隔圖。我挺了挺身子,那房子並不大,但是空地很多,屋子的一半,完全隱在樹木中,屋子是紅鬆木搭出來的,很有情調。當車子駛上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時,就聞到了一陣紅鬆木的清香。這時,車子被兩個人攔住了去路,安橋加低聲告訴我:“他們是國家安全署的人員!”這一點,我倒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如果像康納士這樣的人物,死了之後,政府方麵不加注意,那反倒是怪事了!那兩個國家安全署的人,低頭向車廂中看看,他們顯然認識四位科學家,是以,疑惑的眼光,便停在我的身上,一個道:“這位是──”奧加道:“這位衛斯理先生,是我們特地請來作調查工作的!”那兩個保安人員皺著眉:“有甚麼好調查?”奧加博士道:“就算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我們也希望得知自殺的原因!”那兩個保安人員顯然不怎麼敢得罪科學家,他們直起了身子,揮了揮手。車子繼續向前駛去,直到屋前,停了下來。那屋子建築得很精巧,保養得也很好,我們下了車,另一個保安人員顯然已接到了剛才那兩個保安人員的無線電通知,立時打開了門,讓我們進去。進廳之後,就是一個相當大的會客室。其實,那不能稱之為會客室,隻是一間書房,大得出奇,不但四麵的書架上放滿了書,連地上、椅子上,幾乎所有可以放書的地方,也都堆滿了書,看來有點淩亂。田中正一指著那些隨便堆放著的書:“這裡原來就是這樣子的,自從康納士博士死後,完全沒有動過!”我才進屋子,對一切都不了解,自然也無法發表進一步的評論,我隻好道:“他一定是一個喜歡書的人,我猜地的性格,也一定很孤僻!”奧加點頭:“可以這樣說,他一直獨身。”安橋加聳了聳肩:“他甚至不許他的管家婦收拾這些雜亂無章的書!”我笑了笑:“那不稀奇,很多人都喜歡淩亂,不喜歡太井井有條。”我們一麵說著,一麵穿過了這個會客室,那保安人員跟在我們的後麵,沒有說話。我們來到了一扇橡木門前,停了下來,田中正一伸手去推門,門鎖著,那保安人員立時走向前來,打開了門,門內是一間工作室,或稱書房。門打開,我一眼就看到一張極大的寫字台;寫字台上,也堆滿了書,室內的光線相當黑,窗簾很厚,將陽光遮去了百分之八十。當我回頭,想和田中博士說話的時候,我又看到,那三寸厚的橡木門上,有一個很大的門栓,但是門栓的另一邊,卻已被撬去,連帶門框上的木頭,也裂下了一大片。這情形,我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但是我早是很熟悉的了,因為我讀過有關康納士博士自殺的一切詳細報導,康納士博士的屍體,是在撞開了這扇門之後,才被發現的,也就是說,他死的時候,門是自內反栓著的。我們都走了進去,奧加揮著手:“衛先生,你對這間房間,不會陌生,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天才,就死在這裡──”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他有點戲劇化地,伸手指向寫字台後,那張寬大舒適的椅子。我點頭:“是,他是注射了一種毒藥而死的,死因是心臟麻痹,死的時候並沒有痛苦!”田中正一歎道:“是的,門反栓著,他喜歡靜,所有的窗,全是雙重的,可以隔音,隻有他一個人在室內,而且所有的窗,也全反栓著。”我望了他們三人一眼:“如果你們認為康納士博士是死於被謀殺的,那麼,這就是推理學上,最難處理的‘密室謀殺案’了。”當我這樣說的時候,三位科學家,隻是現出了無可奈何的神態來,但是那位保安人員,卻在不耐煩地聳著肩,我相信,如果不是為了禮貌的話,他一定會大聲縱笑了起來,笑我推定這是一樁神秘的謀殺案。我並不理會那保安人員的態度,拍著椅子旁的地毯:“致命的注射器,就落在椅子之旁,注射器上,隻有死者一個人的指紋!”我請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而且,藥房的售貨員,認出了康納士博士,是他前一天,向藥房購置這種毒藥的!”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這三位科學家,連向科學家協會推薦我來調查這件案子的田中正一,也都不斷地點著頭。他們當然隻好點頭,因為我所說的話,全是事實,全是我在詳儘的報導中看來的。我略停了一會,書房中很靜,可以互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我走過去,拉開了厚厚的窗簾,使房間變得明亮,然後,我花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去檢查窗子。我隨即發現,這五分鐘時間是白費的,因為決不可能有人,在跳窗而出之後,再將窗子自內栓好。我站在窗前,向窗外的草地、樹木、略望了片刻,轉過身來:“三位,照我看,國家保安機關的結論是正確的,康納士博士死於自殺,這一點,實在是不容許懷疑的結論!”奧加、安橋加和田中正一三人,互望了一眼。我又道:“我不明白的是,何以你們還會有懷疑,你們根據甚麼來懷疑呢?”安橋加大聲道:“我們當然是有根據的,我們得到了一大卷影片──”他講到這裡,田中正一就打岔道:“安,你還是從頭說起的好!”奧加則道:“我們可以坐下來,不必站著。”我點了點頭,心中十分疑惑,因為,康納士死於自殺,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毋庸置疑的,他們所獲得的證據是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