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留待曆史去評價!(1 / 1)

後備 倪匡 3146 字 1個月前

哥登望著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因為那是我自己的心臟,根本不存在排斥問題。”我的思緒極混亂,儘管我集中精神,聽他們敘述當時的情形,可是我耳際,仍然“嗡嗡”作響,當哥登向我望來之際,我道:“我……隻想問一個問題。”羅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任意發問,我道:“那個人……那個……實驗第一號,他……”一個醫生道:“他在麻醉之後,毫無痛苦地死亡。”我語音乾澀:“我看,‘死亡’這個詞,也有問題,你們既然不承認他是一個生命,又何來死亡?”杜良皺了皺眉:“我早就說過,我們樹立的新觀念,很難為世人接受。”我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在我閉上眼下之際,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術床上,然後,在他身邊的第一流外科醫生,熟練地操著刀,剖開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將他的心臟,取了出來,移進了另一個人的胸膛之中。這個躺在手術床上的人,當然立即死亡,這個人,本來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會有人追究,可以說根本不算是甚麼。但是,世上哪一個人是本來存在的呢?這個人,不論他的編號是甚麼,他實在是一個人,他被殺。可是,卻由於他的死,而使另一個人活了下來。活下去的人,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這樣的人來。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我的思緒真正混亂到了極點。猜想杜良、羅克等九個人在商議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心情,我向他們望過去,像羅克,杜良他們,立即決定“可以”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思想,是不是正確呢?從現實的觀點來看,當然沒有甚麼不對,“實驗第一號”死了,哥登活了下來。用同樣的方法,可以使每一個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續,可以使許多現代醫藥為之束手無策的疾病,變成簡單而容易治療。像陶啟泉的心臟病,阿潘特王子的胃癌等等,甚至,整個內藏,都可以通過外科手術,加以調換。“實驗第一號”對哥登而言,隻不過是一個後備。像是汽車有後備胎一樣,原來在使用中的車胎出了毛病,後備車胎就補上去。如果“實驗第一號”根本不是一個人,隻是一組器官,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可是,“實驗第一號”卻又分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表示意見才好之際,杜良道:“不容易下結論,是不是?我早已說過,這種新觀念,不容易為人接受。”我悶哼了一聲:“尤其是這種所謂新觀念,被人用來當作斂財的工具之際,更不容易接受的。”杜良也悶哼了一聲:“你不能因此苛責我們,不錯,我們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錢,現在,我們醫院積存的財富之多,甚於任何一個基金會,甚至超過了羅馬天主教廷,我們可以利用這些金錢,來展開我們的研究工作。”我的思緒仍然十分混亂,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我還是有足夠的機智:“大量的金錢,是用許多生命換來的。”杜良冷冷地笑著,道:“我想你這種說法是錯的。自從我們替哥登進行了心臟移植手術,而他又迅速複原之後,我們發覺,我們所進行的實驗,本來是想使人的生命,通過另一個新的自我的產生而延續,這個目的未能達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敗,至少我們可以使人的生命,有限度的延續,這實在是一大發現。這個發現,哥登在完全痊愈之後提出。”杜良向哥登作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哥登繼續講下去。哥登道:“我的心臟病完全好了。現代醫藥中的一個盲點,被我們突破,有許多絕症,可以用這個方法來醫治,於是我們就開始訂出一項大規模的計劃。”計劃十分龐大,先訓練了一批人,完全采用訓練特務的方法來訓練,訓練那幾個人成為機警、行動快疾的特種人員。然後,再搜集世界各種超級大人物的起居、生活習慣。等到弄清楚了之後,就派出受過訓練的人員去。受訓人員所要做的事,其實並不困難,隻要使被選定的目標,受一點傷,流一點血就可以。這樣的一點輕傷,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難以避免,也不會在意。困難的隻是超級大人物一般來說,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都能達到目的。於是,各種各樣接近超級大人物的方式被采用,晉見阿潘特王子時,冒充日本購油的代表。在晉見日本商界大亨時,又冒充阿拉伯人。得到了超級大亨的血液細胞之後,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保存,送到勒曼療養院來,在實驗室中,用無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來說,隻要五年時間,培育人就成長,成長為和超級大亨一模一樣的一個人,成為他們的後備。這些後備人,被豢養在勒曼醫院的密室之中,受著最好的照顧,使他們身體健康,以備隨時需要,起他們的後備作用。後備人沒有智力,有時,他們也會逃出來,當年丘倫在湖邊看到的齊洛將軍,其實,就是齊洛的一個後備。超級大亨隻知道自己離奇地受過一次輕傷,有的甚至根本以為那是一個小意外,他們絕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後備。一直到他們的健康發生了問題,患上了不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啟泉那樣──當哥登講到這裡的時候,我陡然揮了揮手:“等一等。”哥登停了下來,望著我,我道:“我有兩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要問。”哥登的神情充滿了自信,一副任何問題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氣。我吸了一口氣:“第一個問題是:超級大亨的病,是不是你們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啟泉先生的心臟病?”哥登淺笑了一下:“當然不是,如果那樣,那是一種罪行。”我“哼”地一聲:“那你們怎麼知道他會得心臟病?又怎會知道阿潘特王子會有癌症?”哥登道:“我們不知道。我們隻是培育了他們的後備,等著,等到需要的時候,就用得著了。汽車的行李箱中有後備胎,沒有人知道它會替換四隻原來車胎中的哪一隻。但是四隻在使用中的車胎,一定會有一隻變壞。”我皺皺眉:“這樣說來──”哥登打斷了我的話頭:“足球隊都有後備隊員,也沒有人會知哪一個正式球員會出毛病,後備放在那裡,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沒有損失,因為我們已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要培育一個後備人並不是甚麼難事。”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頭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這樣說來,你們培育的後備人──”哥登向在場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征求各人的同意,然後,他才道:“我們已培育成的後備人,正確的數字是五百二十七個,過去幾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個,近兩年,有增加的趨勢。”他望著發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級大人物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他們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腦力和體力勞動,雖然他們有最好的醫生在照料他們的健康,但是有許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臟病為然。而心臟病,是最容易醫好的一種。”我伸手輕敲著自己的額角:“像陶啟泉先生──”哥登道:“就以他為例,來看創我們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亞洲有數的豪富,他的健康一旦出了問題,瞞不住人,消息一傳出,我們就進行活動。”他們的活動,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標所患的疾病,在現代醫學能夠醫治的範圍之內,他們根本不會出麵。等到肯定了目標的疾患,現代醫學無能為力,他們就出麵了。出麵的方式有許多種,但是目的隻有一個:和目標直接見麵,交談。羅克和陶啟泉見麵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陶啟泉確知自己患了絕症,可是世界上沒有一個豪富,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不論他們平時對金錢看得多麼重,到了死亡的關口時,他們也會願意拿出大量的金錢,甚至是他們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來換取他們的生命。而且,幾乎毫無例外,當他們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他們都會立刻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在這裡,我發了一個小問題:“簽署財產轉移的文件?他們怎麼肯?他們全是聰明人,要是簽了之後,醫不好病,那怎麼辦?”羅克“嗬嗬”笑了起來:“感謝貴國人,為我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我真的不明白羅克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隻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羅克道:“在貴國通過考試而錄用官員的時代,有一種舞弊的方法,叫作‘購買骨的關節’?”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叫‘賣關節’,就是要應試的人,將選定的幾個人,寫在試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錢的主兒,就會取錄他。”羅克道:“是啊,這些應試的人,他們付錢的方式,是怎樣的?”一聽得羅克這樣講,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應試而買關節的人,通常是寫一張借條,借條後的具名,寫明“新科舉人某某具借”。如果關節不靈,中不了舉,不是新科舉人,當然不必還錢,這種事,略具曆史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簽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們自知到那時必定已經死亡的日子。像陶啟泉,明知隻有一個月命,叫他簽一份一年之後的文件,他當然肯。如果醫得好,到時他心甘情願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諾的一切,如果醫不好,這文件,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唔”了一聲:“聰明辦法。”羅克道:“是,完全自願,而且在大多數的情形下,我們全是科學家,並不善於經營,所以我們所要求的,隻是這個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這些病人的錢實在太多,利用他們太多的錢,來發展我們的科學研究,我看不出有甚麼壞處。”我歎了一聲,的確,那沒有甚麼害處。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更嚴重。我在考慮應該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來,羅克已經催道:“你剛才說有兩個問題,還有一個是甚麼?”我緩緩地道:“你們一再強調,後備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由於他們是培育出來的,不能算是一種生命,是不是?”他們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這樣,可是修辭上可以商榷,例如說他們根本是實驗室中的產品,培育他們的目的,就是當作後備。”我提高了聲音:“對這一點,我有異議,他們可能不是全無智力和思想,至少,他們會逃亡。而且,當他們逃亡之際,被你們派出來的人捉回去的時候,他們也會掙紮,他們要自由。”我說得十分嚴肅,以為我的話,一定可以令得他們至少要費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話,惹來了一陣輕笑聲。羅克道:“第一,他們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動訓練之中,工作人員一時的疏忽,讓他們走了出去。其實,即使是最無意識的生物,遭到外來力量改變固有的行動,都會有自然掙紮行動的。”我還想說甚麼,哥登已道:“衛先生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由於他對後備的生活情況不了解,我提議索性讓他去看一看,他就會明白。”杜良皺著眉:“其實,那並不好看──”我一下子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那情形真的一點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極度的嘔心,嘔心到我實實在在,不想詳細將“後備”的生活情形寫出來,隻準備約略寫一寫。他們的外形,全是人,而且,當我乍一看到他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會議,都不會有那麼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然而,他們全是大人物的後備,是準備在大人物的身體出毛病之後“用”的。他們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顧,包括進食、排泄。我隻好說,我看到的“後備”,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顧,這種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還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來。杜良他們,將秘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的麵前,我對他們十分感謝,我心中的謎團,也全部解開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觀念,我卻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對他們的行動,我也下不了決斷。一句話,我完全迷惑。當我要離開之際,杜良帶我到另一間手術室之中,取出了一柄極鋒利的小刀來,向我示意著,我伸出手,讓他在我的手指上,輕輕劃了一下,讓一滴血,滴進了一個小瓶之中。我在這樣做的時候,自然明白,這一小滴血,他們可以成功地培育出一個後備,一旦我的身體器官有了甚麼不能醫治的疾病,或是損傷,這個後備,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我不禁苦笑。人類對於生命的價值觀,極度自我中心。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後備”,我是先考慮自己的生命,還是後備的生命?那時,我就會想,後備算甚麼,隻不過是我身上的一個細胞,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細胞在死亡。在我最後離開醫院之前,我又和丘倫見了一次。那當然不是丘倫,而是丘倫在臨死之前一刹那間,他們取了丘倫身上的細胞培育而成的一個“後備”。不過情形不同的是,丘倫已經死了,永遠不會有用到後備的情形出現,這個後備,也就隻好毫無意義地生存下去。杜良、羅克和哥登三人送我到門口,他們三人低聲商議了一下,才由杜良發言,問道:“你對我們在進行的工作,有甚麼最簡單的評論?”這個問題,根本不必他來問我,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不可能有答案,因為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極其迷惑,所謂嶄新的觀念,我完全模糊,談不到接受或拒絕。我隻好苦笑了一下:“我隻能說,我無法作出任何評論。”羅克點頭道:“唔,這個反應很正常。”我本來已經向前走的,忽然之間,我站定了腳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實驗室中培育出來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麼辦?”哥登道:“那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目標。”我吸了一口氣:“你們不覺得,如果真有了這樣的一天,不會是人類的災難?”哥登、杜良和羅克三個人的神情,十分怪異,像是我所提出來的事,絕對不會發生一樣。杜良道:“那怎麼會?不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會──”我搖頭道:“彆太肯定了,科學家們,彆太肯定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災禍。”三個人都不出聲,神情明顯地不以為然。我也不再和他們爭辯下去,因為這是未來的事,誰又能對未來的事,作出論斷?羅克道:“你會將所知的講給海文小姐聽?”我搖頭道:“不會,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我不對任何人講,海文小姐那裡,我會用另外一個故事去騙她──”我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道:“隻怕至少要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才能忘記後備人的那種眼光,那麼迷惘、無助,像是他們內心深處,知道自己的命運。”杜良歎了一聲,說道:“朋友,那是你主觀的印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觀的印像。”我隻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實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海文那邊,我編了一個故事,她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沒有再追究下去,我幾乎像逃亡一樣,離開了瑞士。在機場,沙靈來送我,我用最誠懇的聲音對他道:“老朋友,請相信我,一切……都不正常,但也不是我們的能力所能阻止──彆發問,隻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說的沒有能力,是因為根本在已發生的事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甚麼事情!”沙靈望著我,我們畢竟是老朋友,他相信了我的話,沒有再問下去。我回家之後,對白素說起了全部經過,從白素惘然的神情看來,我知道她也難以下結論,心中和我同樣地感到迷惑。半個月之後,陶啟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飛機上走下來,接受著歡迎人群對他的歡呼,在他回來之後的第三天,他主動要見我。我看到他坐在寬大的、柔軟的安樂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誰說錢不能買命?我早就說過,錢是萬能的。”我隻好苦笑,陶啟泉向前俯了俯身:“你答應了他們,甚麼人也不告訴?”我有點無可奈何:“是。”陶啟泉又坐直了身體,道:“我很感激他們,他們要求的並不多,我準備加倍給他們,表示我的感激。”我冷冷地道:“這是你們雙方的事。”我起身告辭,陶啟泉送我出來,拍著我的肩:“當你麵臨生死大關之際,你才知道,他們的工作,如何偉大。”我沒有加以辯論,因為,自始至終,我隻感到迷惑,根本說不上是讚成還是反對。事情到了這裡,已經可以說宣告結束了,隻有一個小小的餘波,值得記述一下。阿潘特王子在回國之後,大約三個月,就發動了一項政變,成功的政變,使他成為該國的元首,也就是說,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統治地區的石油收益。阿潘特要取得這樣的地位,當然是為了他要付給勒曼醫院石油收益。政變中死了不少人,這似乎是由於勒曼醫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斷有這種事在發生,看來也不能完全責怪勒曼醫院。在以後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級大人物受傷、生病的消息。勒曼醫院依然一點也不出名,誰也不會去留意這樣小地方的一家小醫院。一直到有一個大人物受了傷,傷得十分重,中了兩槍,傷者已屆七十高齡,但是不到一個月,這個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現在公眾麵前,我知道,這是勒曼醫院成功的一個例子。我不禁歎了一口氣,心中依然迷惑。勒曼醫院中進行的事,究竟應該怎樣下結論,隻有留待曆史去評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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