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方副師長和甘師長之間,親密得根本象是一個人一樣。方副師長說的話,等於是甘師長說的,有什麼可懷疑的?而方鐵生在作了這個宣布之後,就獨自一個人,吩咐了誰都不要跟,自己一個人,走進了山溝深處,當時,也沒有人懷疑他去乾什麼,和到哪裡去了。一直等到甘鐵生那邊,等無可等,開始突圍,戰鬥一起,槍炮聲傳了過來,那半師官兵,才知道大事不妙,畢竟還有許多作戰經驗極豐富的軍官在,派出去的偵察兵回來一報告情況,再想去增援,先得找方副師長,可是花了三個小時,方副師長蹤影全無,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又耽擱了三小時,甘師長那邊,早已全軍覆沒,剩下的半個師官兵,知道了這種情形,人人含淚,一轟而散。當兵的回家鄉,當官的連家鄉也不敢回,怕給人以為他們叛變了甘師長,大多數流落江湖,甚至有的落草為寇,境況十分慘。最後結尾,寫了作者的感想,作者說,背叛顯然隻是方鐵生一個人的事,但是方鐵生為什麼要背叛?背叛雖然是人類常進行的行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方鐵生背叛了,那似乎又超出了人類行為的範圍,是不是雖然經曆了幾千年的文明發展,人類行為還有許多隱性的部分,根本不為人所熟知?還是現在所知的人性卑劣,隻是一層表麵,真正的情形,深不可測,使得想去探索一下的人,一想到就害怕,根本不敢起這個念頭?問題提得象是很有深度,可是由於我對整篇,已有了結論,所以在看到了那些問題時,反應和白素完全不同。我記得白素當時,至少看了兩遍,而且十分認真地在思索,但是我看了之後,卻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輕佻的表情。白素用詢問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時回答:“因為我已有了結論。”白素詢問的眼色延續,我用力一揮手,大聲說:“不過,狗屁不通。”白素略皺了皺眉,我繼續發表結論:“寫的,不是事實,不可能是事實,因為如果是事實,絕不會有什麼背叛,方鐵生不可能背叛甘鐵生,這個作者,跌進了他自己布下的陷餅之中,他想製造一個詭異的大轉折,所以一開始,把兩個鐵生之間的交情,寫得那麼深入動人,他不知道這樣一來,就無法發生他後來所要寫的事了,他雖然硬寫了,可是,卻變成了狗屁不通。”我平日也很少這樣長篇大論評說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點意外,她聽得十分用心,等我講完,她緩緩點頭:“單就而論,我同意。”我立即道:“當然隻是,實際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白素默然不語,我又道:“彆相信‘是完全根據事實來寫的’這種鬼話。方鐵生曾力爭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爭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難道是臨時決定的?真不通。”白素搖頭:“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對甘鐵生如此了解,自然知道他再爭,甘鐵生還是會派他在山下候命。”我翻著眼:“他對甘鐵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這樣,那不但可怕,而且,他本來是一個在垃圾堆裡打滾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鐵生,命運才截然改變,他為什麼要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鐵生,目的是為了什麼?”白素十分鎮靜地回答:“這正是作者想在我們處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們看這篇的原因。”我問哼一聲:“沒有原因,寫得不通,狗屁不通。”白素的反應,令我氣結:“所以,我不相信這是,相信它是事實——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還比故事曲折離奇,匪夷所思得多。”我用力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堅信,中的一切,都是……至少,原始資料,都來自當年的那個參謀長,也就是當年兩個鐵生共戀的對象。因為中並沒有詳細寫甘鐵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鐵生來應援的痛苦心情——被背叛,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寫,是因為那時;他不在山上,他無法想象甘鐵生的痛苦情形,寫不出來。”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會議室裡,隻有甘鐵生和他兩個人作個彆談話,談話的內容,也未見寫出來。難道也是他不知道?”白素現也十分疑惑的神情,顯然,她也無法解釋這些疑團。我笑了起來:“寫,要布下無數疑團,讓人家看得摸不著頭腦,要看下去,那不算是難事。難的是,每一個疑團,都要能有自圓其說的解答,不然,就絕不能稱為好。”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所以,我給這篇的評論還是那四個字:狗屁不通。”白素微笑——一向以來,她那種充滿諒解的笑容,都極動人,她道:“我也早說過了,這個故事,我寧願相信它是事實。”討論到了這裡,已經沒有可以進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之後,在時間上一點差彆也沒有,齊聲道:“找那作者去。”要找作者並不難,在歌唱家那裡得到了電話號碼,電話打過去,第一次沒有人接聽,過了幾小時再打,有人接聽了,電話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紹,然後道:“請找背叛這篇的作者,君花女士。”通過電話擴音器,我可以聽到一個相當低沉的聲音,作為女性的聲音來說,略沉了些,但這位女士的年紀絕不會輕,所以也不值得奇怪。她連聲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寫的,你們看了,有什麼……意見?”白素說得很客氣,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虛構的創作,那可算是失敗之作,因為隻有謎團,沒有解釋。而如果所寫的一切,全是事實,隻是通過了文學的筆法表現出來,那麼,每一個故事的疑團,都有追索的價值,請問,屬於哪一種?”沉默維持了足有一分鐘,才聽得聲音變得更低沉:“全是事實。隻不過名字改了……他們兩人的名字,確然相同。”白素緩緩地問:“方鐵生一直下落不明?”回答:“是!”白素再問:“甘鐵生呢?生死不明?”回答仍然是:“是。”白素一字一頓:“你,就是裡,那個竭力想隱藏起來,但是又無法不在某些重要情節中出現的那個人?”在電話中傳來的,是一下十分痛苦淒酸的呻吟或抽噎聲,人隻有在突然之間,被觸動了內心深處最傷痛之處時,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響。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較軟,正在猶豫間,那邊已傳來哀懇的聲音:“能不能……請你們來……來了之後……我們當麵談?”我向白素又作了一個堅決不答應的手勢,白素的聲音很誠懇:“我們兩個人,你一個人,由你來見我們,比較適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機票——”那邊立即道:“這是小問題……好的,我來。”白素又道:“你來,還有一個好處,你僑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會,對於往事的發掘,全然無根可循,到這裡來,可能在中國人之中,找到一些和當年發生的事情有關的人。”那邊的君花女士,聲音竟然有點發顫:“那麼多年了,還會有人……他們還會在?”她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希望,但是也充滿了不信,白素笑著:“當然會有人在,至少,你還在。”電話那邊,又是一下抽噎聲,白素又道:“我準備把你的,立刻發表,隻要和當年事情有關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事。就算是當年有關的人的朋友、後代,隻要聽人講起過,也會知道,畢竟,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但竟然發生了。”君花女士的聲音,聽來淒婉欲絕,她先是重複著白素的話:“那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但竟然發生了。”接著,她發出了一下幽幽的長歎:“那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為什麼?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讓我帶著這個疑問死亡,那我相信,我會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君花女士的話,雖然很誇張,但是她的語調如此哀傷,倒也使人深信她內心的痛苦極深。白素忙安慰她:“不會很容易有答案,但我們一起努力,總可以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當然明白,寫得十分隱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見麵,把當年發生的事,作進一步的了解。”君花女士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無奈的悲哀:“有許多發生了的事,真的請原諒,都是無法說,無法寫的。但隻要兩位肯幫忙,我一定儘量說。”白素十分高興:“太好了,希望你儘快來。一到就和我們聯絡。”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遲一星期。”白素一怔:“為什麼要那麼久?飛行時間,不會超過二十小時。”在電話中聽到了君花的吸氣聲:“有一點……私人的事,要交代一下。”白素沒有再堅持:“好,一個星期,我可以把你寫的故事,令很多人知道,看看有什麼反響。”君花連聲道謝。這次通話結束之後,我十分不滿:“她應該立刻趕來。”白素低歎:“人各有各的難處。”我也歎了一聲:“若是當年鐵軍之中,竟然有一個女性的參謀長,真不可思議,難道是現代花木蘭,那就更錯綜複雜,曲折離奇了。”白素沒有反應,我也沒有再說下去。接下來的三天之中,白素表現了她驚人的辦事能力,她所做的事,若是照正常的程序來做,至少要三十天。在三天之中,她使“背叛”這篇出版,同時作了極為廣泛的宣傳,包括請最受歡迎的歌星。明星誦讀書中的篇章,不但可以免費入場,而且入場者還可以免費得到彩色精印的濃縮故事小冊。同時,她又通過傳播媒介,一再強調所寫的事是真實的事,任何當年,曾對這件事有過直接或是間接記憶的人,隻要能提供資料,都可以得到一定的報酬——她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聘請了二十名對中國現代史的研究的大學生擔任記錄和發問的工作。同時,她又組織了好幾個有關這次戰役的座談會——她很快地就從隻料之中,找到了那場使鐵軍全軍覆沒的戰役資料。原來那場戰役,在戰爭史上,的確相當著名,我也參加了幾次座談會,參加者有年老的,當然早已退休的軍人,有史學家,有軍事學家和軍史專家,等等。一個老軍人,在那場戰役發生時,他也在軍隊中,職務的團長,他的話最具代表性。他說:“當時,我們一聽到鐵軍全軍覆沒的消息,真是驚訝得直跳了起來。鐵軍的將領,都又有勇,又有謀,怎麼會打出這樣的仗來?把部隊退到無水無糧的山上守了五六天,再想突圍,哪有不敗的?那不是打仗,那是向敵人送禮,送的禮,就是全師官兵的性命。”這場戰役的資料既然已經查了出來,師長、副師長、師參謀長的姓名,自然也知道了,但是一方麵為了種種關係,另一方麵,為了行文方便,所以不擬更改了,仍然稱他們甘鐵生和方鐵生。另一個也是當時就在軍隊中的老軍人,當時的職務較低,是排長,他當時駐地,,也在河南省境內,他說得更是具體:“鐵軍失敗,敵軍自然慶祝,我們當時和另一方麵的軍隊關係很好,互有來往,隻聽說鐵軍的三個將軍,都下落不明,不能肯定是陣亡了,還是逃脫,所以也十分緊張,怕他們卷土重來。”一個專研究現代戰爭史料的專家說:“我特地研究這場戰役,有資料顯示,戰敗後,有不少鐵軍的士兵和低級軍官又被人見到過,似乎又不是真正的全軍覆沒,可是根據當時的情勢,突圍的一定全被消滅,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曲折,這篇,是最佳的軍事資料,不然,憑任何角度,都無法解釋那場自殺戰役,要不是方鐵生的背叛,曆史可能重寫。”在討論會上的發言,大抵類此,也都是傳聞,猜測居多,連軍事史專家,也不知道當年曾有過一個那樣大膽的作戰計劃。真正明白內情最多的,自然還是的作者,白素做了那些事,目的想把其有關係的人引出來,可是,暫時顯然未能成功。在第五天晚上,白素對我說:“當事人的年齡,現在都不過是七十歲上下,方鐵生如果在生,年紀更輕,要是這次把那戰役揭開來,能引得當年兩具鐵生,再一現身,那就太妙了。”我看到白素興致勃勃,雖然覺得下落不明的人,經過四五十自,再要現身的機會,真是微乎其微,但是也不忍心婦她的興,隻是含糊道:“是啊,他們若是出現,自然當年所有謎團,都能真相大白。”白素瞪了我一眼:“你彆敷衍我了,你心裡在說,絕無可能。”我笑了起來,糾正她的話:“萬一,萬一兩個鐵生又見麵了,會有什麼樣的情境?”我用力揮手:“就算方鐵生還在生,我不認為甘鐵生可以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之中突圍出來,他的骸骨,早在那座窮山之中化灰了。”白素又低歎了一聲,沒有言語。接下來的兩天中,仍然沒有什麼大的發展,保方麵提供來的零星資料倒不少。白素每天和君花女士保持聯絡,在電話中聽來,君花女士的語聲,愈來愈是激動哀傷,有時甚至泣不成聲。我們知道她確切的抵達日期,所以準時在機場接她,我們沒有見過她,但當她一出現,我們就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她推著行李車出來,個子很高,走路的姿勢也很挺,穿著傳統的旗袍,套了一件粟鼠皮中等長度的大衣,平底鞋,看走來六十歲左右(實際年齡不止),略施脂粉,臉上雖然已有不少皺紋,但是仍然不減清秀,神態十分雍容大方,尤其是那一又同和她的眼神相接觸,都會被她又眼之中,那種水靈靈的神采,弄得有點心神繚亂。若是把她臉上其餘部分都遮起來,隻露出這一又眼睛,那麼,這以有著動人眼神的眼睛,會今很多人著迷,而且它們看起來是那麼年輕。她看來高貴恬雅,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在人人都匆匆忙忙的機場之中,她也不急不徐,不失她的風度。一看到了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對她的第一印象,十分佳妙。在來機場之前,我和白素,曾有過一次對話。這幾天的努力,自然也不是白費的,在戰爭史資料上,找到了那個師的主要將領的名單,其中,自然也有那個在中神秘之極的師參謀長的名字,那是個男人的名字。我和白素曾為這個神秘人物的性彆,起過爭論,我始終認為那時有一個女將軍,是不可思議的事,如果有,早已眾人皆知,不會那麼神秘。白素曾說,她不排除女扮男裝的可能性,我也認為沒有可能,認為“三個男同性戀”的設想,接近事實。當然,也找出了這個師參謀長的履曆——他的資格極好,畢業自正宗的軍官學校,一出軍校,就已經是校級軍官,他的第一個職務,是團參謀長,相信就是兩個鐵生才升團長時的那個團。(那次“風塵三俠”的演出。)白素還想找這個神秘人物的照片來看看,可是卻沒有找到,倒是兩個鐵生有合拍的戎裝照,確如中所描寫的那樣,一個瘦削,看來文質彬彬,另一個滿麵虯髯,高大威猛得異乎尋常。本來,全是中的情節,可是點點滴滴,忽然全有事實可以勾索出來,那實在是相當有趣的事,而如今,一個最重要的關鍵人物又出現了,自然到了最緊張的時刻,我和白素,一起迎了上去,白素先開口:“君花女士?”君花女士向我們望來,眼神中帶迷們和哀愁,她略點了點頭。我已接手替她推行李車,白素在問:“在舍下住幾天,還是要酒店?”君花略想了想:“要是不太打擾,寧願在府上。”白素由衷地表示她能當主人的高興:“好極。”出了機場,上了車,大家都沒有再說話,我性急,好幾次要開口,都被白素以眼色止住。我隻好在心中咕噥著幾句講出來不是很好聽的話。到家之後,白素還真沉得住氣,先張羅吃的,再問君花女士,是不是需要休息,我就幾乎忍不住了,然而這兩三個小時,我也沒有白費,我在用敏銳的觀察力,打量我們的客人。她的個子相當高,至少有一七五公分,手腳也很大,雖然舉止十分溫雅可是有不少動作,卻又相當男性化。女性到了這個年齡,自然談不上什麼身材了,而她的旗袍,也是很寬鬆的那一種。她的皮膚相當白,在這個年紀,還可以看得出細膩,手背上皺紋自然不免,但是手指的動作,還是相當纖巧。她的口音是中州口音,聲音低沉,很是動聽。以我的觀察力,竟然也難以看得出這個人,究竟是什麼出身,隻是從她的某些手部動作上,可以看出她可能受過地方戲曲的訓練,因為她在說話時候手勢,很有點象是演員在舞台上的‘做手’。她還沒有回答白素問她是不是想休息的這個問題,我已忍不住道:“我相信君花女士,也一定急著想聽我們的意見了。”白素沒有表示反對,君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是的,兩位的意見我也知道,覺得那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可是的確曾發生過。”白素道:“對,我這幾天搜集了許多資料,都不知道鐵軍的作戰計劃,可知保密工作進行極好,計劃不應該失敗的。”君花喃喃地道:“是,如果不是有絕意料不到的背叛的話,作戰計劃會成功。”白素又道:“為了了解當時的情形,有許多問題,要請你作毫無保留的回答。”君花在聽了白素的話之後。坐著不動。她一定經常習慣於那樣的凝坐,不然,不可能一坐好幾分鐘,幾乎連眼也沒有眨過,看來就象是一尊塑像。我好幾次要開口,白素都阻止我,隻是作了一個手勢,命我去取酒,我取來了酒,斟了三杯,放在桌上,故意弄點聲響出來。君花這時才又籲了一口氣:“好,我什麼都直說。”